第二日大早,就在晚芸去小厨里烧水时,外头的河出了大事,一个捞蚌的年轻男子溺亡在了水里。而后一连好几日,都有许多人去河岸边烧纸钱,没有哀嚎声,只有静立的身影和冒着火星乱飞的纸铜钱。远处是水天一线,浓烈的彩霞倒影在水面。晚芸和罗浮也象征性地烧了些香烛纸马。她们都不知道死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听说,年轻,年纪轻轻,还未弱冠,还未婚娶。
所以罗浮说这河流危险,是一点错也没有。
“如果我死在河里,一定要捞我上来。我不想泡成发面馒头那样丑陋,更不想有鱼在我身上产下红色的鱼卵。我就只想被烧成一把灰。”罗浮忧心忡忡,“要是可以的话,我情愿就像露水一样消失。”
“不会的。”晚芸搂过她的肩膀,“我们,都会善始善终。”
她们二人绕道到边缘些的河边散步。
夜里,河岸上爬上许多大大小小的乌龟。
“有一点诡异,又有一点幸福。”晚芸拿小木棍戳着乌龟方块拼凑出的背。龟背是灰绿色,所以可以想象这是一条灰绿底色的河流。“很想一直待在这里,但是也清楚,一旦日子过长了,一切就变味了。”河岸风带来的水底荇草,死鱼味和活鱼新鲜粪便的味道。罗浮望向渺茫的河面,她看到的河流底下是各式各样的残骸,而残骸应该是森白色的。
“罗浮。”晚芸喊她。
“嗯。”罗浮默默地跟她并排走着。
“你喜欢这样的日子吗?”晚芸问道。
“我喜欢。”罗浮扭头冲她,笑得很甜。
“那我就祝愿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晚芸笑容灿烂,拉过罗浮的手。
此地的日子很得闲,很圆满,至少现在是这样想的。
晚芸和罗浮有时在夜里,会跟着本地人去喝酒。他们喝酒用脸一样大的碗。“这太夸张了。”晚芸叫道,但低头抿了一口,竟发现是甘甜的。“这酒可醉不了。”邻居是个小胡子的扶桑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是米酒,还是兑了水的。我们要是有点钱,还可以冲个热的鸡蛋。”扶桑人入乡随俗,在举起酒碗时,特意跟旁人碰了下碗。但罗浮在喝了一碗后,就瘫倒在桌子上,不动了。晚芸戳她的肩膀,罗浮没动静,晚芸又挠她的手心,照旧不动弹。晚芸只能背她回去,她有理由怀疑她在装醉。罗浮趴在她背上,身子一直微微颤抖。“你能背得动我吗?”罗浮的声音睡意朦胧,她的手探过晚芸的衣领,轻轻摸着后者的锁骨,“我感觉你越来越瘦了。”
晚芸的重量确实掉得厉害,“但你更瘦,所以我还能背你。”
晚芸将罗浮安置在床上后,发现她眼眶湿润,正死死地盯住窗外的月亮。晚芸却径直走过去,将窗合上,说道,“好梦,罗浮。”罗浮将脸藏进被子里,闷声道,“嗯,你也是,晚芸姐姐。”
一同喝酒的那个扶桑人提出要帮二人作画像。晚芸很谨慎地看过他的画作后,这才答应下来。“颜色鲜艳,线条干净,连蓝色的浪花都画得很寂寥。我还一直以为浪花很热闹呢,因为它们太吵了。”晚芸满意地点点头,她在瞎点评,“我喜欢你家乡的风格。”扶桑人有些哭笑不得。“我一幅画可要一挂铜板。”
晚芸起先是和罗浮并排坐在扶桑人栽满绿植和爬藤的院子前,后面正好是黑漆漆的房门口,门边打下了半截湛蓝色的帘子,帘上画了一只白色的展翅高飞的鹤和一朵鹅黄色的山茶。鹤的翅膀正好拍在罗浮和晚芸的头上。扶桑人递了一把紫色的霞草给罗浮,说你看上去太冷清了。罗浮在接过花后,提议想和晚芸对着坐。
扶桑人抱胸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构图,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晚芸不知罗浮为什么要这样。
就在画师提醒说——他要落笔了,姑娘们不要乱动时,罗浮突然将膝盖上搁置的那一把茂盛的霞草举到脸前,而后将自己的脸迅速地拉近到晚芸跟前。罗浮的鼻尖触到晚芸的鼻尖。她们俩的脸都被霞草盖着。晚芸觉得罗浮的鼻尖像小动物的鼻子一样湿漉漉的。她们两的呼吸如此同步,如此亲密。她们就像同一株花的根系一样同生与共。
她们的房主是个瘦了吧唧,还罗圈腿的男人。晚芸以为他起码三十八岁,谁知他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今年十八。“你……”晚芸诧异地摇摇头,“不可能吧。”房东即刻便要拉着晚芸去找接生婆验证。“骗你做啥!”他急得厉害,“我还没讨老婆呢,你要是到处说我年纪一大把,我就完了,你知道不?我就完蛋了。我现在只是个光棍,可不想成为老光棍!”晚芸耸耸肩,不做理睬。
先前以为这人是仗着祖产,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但扶桑人一面捉着花藤上的蚜虫到罐子里,一面跟晚芸和罗浮说道,“他很有钱的,好像跟常梁的一大户人家在做些什么生意。他老往林子里跑,但我们都不去那儿,那里有许多蚂蟥。”
最初时,晚芸还能忍受房主咋咋呼呼,较真,却啥也不动都的样,久了便发现,这人简直是一坨烂泥。他不管任何事情,终日对着他养的鳖傻笑。这鳖是自个儿跟着他回家上岸的。旁人笑话,“你等着吧,狐狸精报恩呢,是以身相许,王八精报恩是锅里一顿。”
“大王八养小王八。王八凑一窝了。”晚芸也气得指着他鼻子骂。她告诉他桌子的钉子松了,盘子一搁上去,四角就咯咯吱吱,响个不停。房主仍旧烂在他靠窗的灰扑扑的床褥上嗑瓜子,毕毕剥剥嗑得一褥子的壳,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你去那个卖猪肉的人家借,他们家以前做木匠的,肯定有锤子。”
晚芸只要压住火气去旁借。
不料那两夫妻在更加口无遮拦地吵架。晚芸在门前踱步踱了许久,终于扯着嗓子,吼了句,“王大娘,借把锤子!”晚芸觉得他们应该没听见,正要心灰意冷地离开,那扇贴着艳红春联的门洞,就丢了个锤子出来。锤子离她的脚跟就不到一厘米。她想着要是我脚再大一点,现在,我的骨头就碎了。
晚芸拿回锤子后,看到罗浮急急忙忙地草屋子里冲出来。
“晚芸姐姐,屋顶漏了。”罗浮给她比划着大小,“有一口锅那么大。”晚芸两眼一黑。扶桑人外出,没人帮扶,晚芸只好拉着罗浮又来找房主。
房主现在在啃一只炙烤得里焦外嫩的鸡腿,一见人来,连忙将草纸包住,往枕下一塞,开始哎哎哟哟地叫唤起来,“我的腿好疼,大夫说吃什么补什么,你们可不能和哥哥我抢。”
晚芸将被子一掀,指着半开的窗喊道,“我的天呐,你看,外头来了一只野猪在拱你的菜地呢!”房主激动得嗷嗷叫,也不知他兴致冲冲的动机是要有一顿猪肉了还是在担心白菜。总之,他一个鲤鱼打挺,一脚迈过窗户,却不慎被窗边的钉子勾住了衣角,吧唧一下摔出窗外。
这一摔就摔碎了膝盖骨。
懒人的骨头都是脆的。
房主讹了一笔药费,还说要她们每日登门送餐来。“我一日啊,是四顿,有肉最好,没肉……”房主哀怨地摸摸膝盖,“我就夜里睡不好,梦里啊,都是些鸡胗,鸭腿,猪蹄啊,在黑暗里,发着光跑。”晚芸懒得搭理他,从乱哄哄的集市里淘到了一家卖老面馒头的铺子,给他买了足足一百个,和罗浮分成两拨,给他从窗户里抡了进去。
“喂!你不能让我吃冷的啊?每日给我送新鲜的行不行?”房主叫得厉害,“买肉包行不行嘛?再不行,你把炉子给我搬到床边来,我自己热一热吃啊。”
晚芸不搭理他。
但不幸的是,房主的屋子就在罗浮和晚芸住所的背后。
他当夜,故意耍把戏,唱了一整晚难听至极的曲儿。
次日,眼下乌青的晚芸没好气地替他搬了炉子,见他半身不遂地摇着蒲扇生火,觉得可笑又可怜,只好说道,“算了,你别把床给烧了,这样,我和罗浮吃什么,都给你一点。”
“不要!”说不要的是罗浮,“我才不分他呢,他连房顶都不修。”
“这样吧。”房主蹬了罗浮一眼,从床板摸出一包话梅,“我给你们指了一条明路,就在你买包子的铺子左走一百米,右进五十米的小巷里,有个修屋顶的,你们去找找看。”
“他很不靠谱。”罗浮蹙眉,“他简直是要烦死人。”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找不到靠谱的人了。”
罗浮和晚芸绕了许久才找到。房主给的米数全是错的,左右也是反的。她们两像无头苍蝇一样瞎找,才找到门前挂了一木盒,里头放置了约莫十几个鸡蛋壳,种了兰草的破屋子。敲门进去,发现屋主是个瘸子。“我们又被骗了。”晚芸跺脚。罗浮却指着屋内的牌子,上头写着屋顶修葺,童叟无欺。“好像是真的。”
两人想看瘸子是怎么爬梯子的。
“越是小的地方,就越有些什么奇人异士。”罗浮小声说道
罗浮说的对。但瘸子不是什么神奇瘸子。
瘸子养了只猫咪。一只橘色的猫咪。
他修屋顶的方式是,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使唤猫咪咬着稻草窜上屋顶盖上缺口。晚芸目瞪口呆。猫咪只是只小猫咪,一口咬住的稻草就那么一点点。晚芸开始好奇了,这只到底猫得花多久才能咬完这一垛子的稻草呢?
“这样,您也要收我们的钱吗?”罗浮木木地发问。
瘸子睡着了,没答声。
这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晚芸忍不了,一把推醒瘸子,“老人家,这样吧,我留您和您的猫咪吃顿晚饭,就当修屋顶的钱了。”
瘸子眼睛微睁,半梦半醒地摸了摸嘴角的口水,“好啊,好啊。”
腿伤的房主趴在床边,乐的翻来覆去,咯吱咯吱叫。
晚芸意识自己又被诓骗了。什么修屋顶,扯淡,房主就是想耍他们一耍。
这瘸子就是房主他叔。
这里的天气好像比常梁要暖和一些,可能是因为天上羊毛卷一样的白云,当然这只是晚芸的猜测,她并不知道常梁现在是何气候,八成跟往年所有的春天一样,如果不是火山爆发,世世代代的春天都如出一辙:鲢鲤共游,涟漪驮载在它们背上,就像恋人眼圈的水色,游人则走在细雨蹭湿的街面,讨价还价,采□□日的果实。他们顺手折下果蒂,以减轻称重,再凭借多年游玩的习性,丢进水鱼拥挤的河里。鱼会跳起来,再跃一下,一直进击到桥洞边,连成一道漂亮的银弧线。不是一同只鱼。众人笑一会儿。好长的一会儿。因为人比鱼游动的还快。其实你走在桥梁上,一面朝前走,一面吐口水,一种叫做草鱼的厨料也会跟着你跳一路。不要脸的人只需要一口痰就能驯养一只野鱼。晚芸就是这样不要脸的人,但不是用痰,而是撮了一把野生的,紫得发黑的果子。鱼被她骗了一路。罗浮也笑了一路。她们的笑声也像一道彩虹挂在拱桥上。
从集市回来,罗浮去河边洗菜。晚芸在厨房里生火。两人分头做活,然后一起生活。晚芸觉得很满足。
晚芸突然想到,如果她从世上消失,在常梁那个鬼地方,恐怕只有陆九澜会掉几滴泪,对着被烧成碳的尸体。但罗浮不一样,她的娘可能会悲痛欲绝,活着的时候,恨你,厌恶你是一档事,等你死了,难过又是另外一回事。或许很矛盾,但有些恨只有死亡能消解。仵作可能在清点所有的尸体,检查所有的体征过后,发觉了不对劲,又或者存在一个机敏的人证,看到晚芸和罗浮确确实实离开常梁的身影。所以,在此地的每一寸时日,都是侥幸,也许就在晚芸刚刚把碗放进水槽,也许就在罗浮方方将炉子的火生上,她们就要被抓走了。她们两是一条绳上,分别朝向首尾两端的蚂蚱。她们一起来到这里,却不一定会一起离开。
晚芸看着旺盛的炉火,似乎在烧出菖蒲一样的高度。晚芸想着它烧到屋顶,烧出一个豁天的大口,然后在夜里漏下星星的光的样子。现在是白日,屋子里也不种菖蒲。但晚芸想到这些,却一丝也不奇怪。最近,村子里在在赌春天下种的菖蒲,夏天能生多高。村长在村头的石头槽里种了三十多株菖蒲,猜中最高的,便能赢五十文钱。她和罗浮赌了三号菖蒲。没有额外的理由,就是觉得它叶大,绿如宝石,也许也能高高地长。
晚芸晚上做梦都梦到菖蒲。以前在春天,从不觉得夏天远,但如今,却觉得为什么能让菖蒲长到九节的夏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梦到自己踩在独木桥上,下面是墨蓝墨蓝的深水,里头有长着锯齿的虎皮大鲨,它硕大无比,可以一口吞掉一个亭台。她只要缓步到黑箱前,就是伟大的胜利。在梦里,她是唯一的人,唯一的胜利者,但推开箱子一看,里面只有一株金光熠熠的九节菖蒲。草。她是愤怒中醒来的。我以为有万贯家财呢。
晚芸想给罗浮再买一只镯子。去到街头的摊子,一连逛了七八家,都没买上。罗浮很挑剔,可晚芸看着这里的手镯个个都跟她上次送罗浮的差不多,所以她捡了个最像的。“你看一模一样,失而复得。”晚芸自信满满。罗浮却像检视赃物一样,迎着光,连木的纹路都要看得仔仔细细,然后才说很喜欢,却没有戴上,只用手绢包好。晚芸明白罗浮这人对物件有点执拗。晚芸她现在哪怕回到常梁,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罗浮也不会再喜欢了。
“要不,我们再去找找?”晚芸提议。
“不要。”罗浮紧张地拉住晚芸,“我们回去吧,这里人多。我担心会有常梁来的人。”
话虽如此。只是晚芸艺高人胆大。晚芸这只大蚂蚱早上去菜场买肉菜时,甚至拖了罗浮这只小蚂蚱进了赌场。她想赌一些能马上兑现的东西。要是没追逐过一些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会觉得空虚,我们俗人就需要这种留存在世间的证据。晚芸是这样想的。至于那菖蒲,鬼知道还能不能等到。
赌场规模小,一个小小的破烂棚子,里头两张黑长桌,却有专门的摇缸人。赌的甚至有一些农货,连锄地的锄头都有。“锈了吧唧的。谁要啊。废铁一斤。”有人埋怨。“你的稻谷又是啥好货,栽水里,苗发不出来,浮出一片烂沤。”
里头就两三人小打小闹。此地赌风不热。
当看到晚芸和罗浮二人揭开幔子时,几人的眼珠子快要瞪掉。“见鬼!”有人咕咕囔囔。“你们哪家的姑娘,回去告发你们老子!”此人声音沙哑异常,像一把手拧碎的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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