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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GL百合)——小学池塘边生长的moss

时间:2020-01-31 16:29:57  作者:小学池塘边生长的moss
  “可我要走了。”罗浮说话的声音很轻,“阿枝,你要理解我,我不可能嫁给陆老爷。”
  “可你也会回来的,小姐,避过一阵就好。”阿枝反倒轻松了,“陆大人年纪大了,听说身体已经不好了,前两日同人著棋时,吐了一大口血。”
  罗浮低头看她樱桃红的绣花鞋,鞋头缀了一些米粒大小的黄色珍珠,“回来?也许吧。但人生好多变故,也许我在路上就去投胎了。你看楼上那个老人,不久就要去世了。”
  “那位院里养鸡的大人?”
  “嗯。”罗浮点头,“将死之人都是那样的。身体很木,看着没有多熟悉的旧人都会热泪盈眶,还会走马观花,想起好多事情。比如他的那只鸡,我在八岁时,就听过这只鸡的传奇。现在,那只鸡的骨架都成灰了吧。”
  “难怪啊,我也觉得耳熟。”
  晚芸跟着周家人,尾随在陆家人的车马后。“尾随”这两个字略带猥琐,但的确就是这个样子,周家人为了显得卑微些,还特意卸掉了轿顶的羊脂玉松鹤。
  到了酒楼,一帮锦衣华服的人不停地彼此道喜祝贺,然后纷纷按主次尊卑落座。陆大人坐上宾,独臂的陆青辞,陆苑一右一左坐着,其实场面还是有些怪异的,但是是贵人气质和风度震慑住众人吧,反正没人发笑。晚芸脸皮厚,也不能嘲讽两个残废之人。何况两位公子是如此温和有礼,气质翩翩。
  陆大人瘫在靠椅上,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开始讲他如何端了黑市的老巢的。
  黑市里有许多朝鲜人。夏念的手下多半就是他们,而这些人的妻子也绝多来自朝鲜,爱穿马尾裙,经常通过中介向黑市外大批购买马尾。于是陆家人买通了中介,送进了浸泡了大王黛粉叶汁毒的马尾。
  “现在黑市都成废地了。”陆大人用大拇指掐食指,比划出一点点,“就是一些毒草,还有一点小小的火苗,楼就塌了。”
  众人抚掌称快。
  晚芸想过夏念会有这样的结局。
  陆青辞忽而起身,说今夜风暖,正好想去院落里看看水仙。
  这酒楼的水仙确是极有名的。数百盆养在四层倾斜如小山丘的架子上。
  “‘待倩春风作媒却,西湖嫁与水仙王。’”一年轻书生站起身来,摇着把折扇,缓缓吟道,“好风光啊,各位长辈,也请容晚辈下去瞧一瞧。”“我同去。”一公子站起。“别给落下我了!”“同去同去。”十几位同门纷纷前往。“哎,我呢。”最后一个约莫是在打盹,忽而梦醒,见亲友纷纷下楼,连忙跟随,谁知起身起得太急,险些打翻了桌上酒盏。
  各位长辈在佳节里,何事也不计较。就近的长辈扶正酒盏,其余人只拍膝大笑,溜须拍马,“青辞可真是好人缘啊,不过前有‘看杀卫玠’,你们这群小崽子可别太粘人了!”
  “大人们说笑了,哪敢看杀啊。我们不过就想朝夕相伴罢了。”有个胆大肠油的,打趣了一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陆大人笑了两声,就开始咳嗽不停。陆苑在一边,却有柔情万分,吩咐人取来羊毛毯子,盖在陆大人的膝盖上。
  陆青辞与同门也从偏梯下楼。正好同罗浮与阿枝狭路相逢。她二人掂着脚尖,去看小小圆窗外的烟花。
  “小姐,你记不记得来罗府的头一年,我们都以为烟火落下后就是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所以还在陆府后院边的草垛里抓过几只。”
  记得。罗浮就是打那时,开始以“罗浮”的身份认识陆青辞,开始成为互相喜欢,却互不理解的朋友。他在后院念书,觉得门外很吵嚷,便推门来看,说了一句——你们安静些。罗浮和阿枝安静了好一阵,又因一只黑毛虫爬上了阿枝的小腿,而互相叫嚷起来。门又推开了。罗浮连忙捂住嘴,表示自己决不再说话。陆青辞弯腰,用小枝拨掉阿枝小腿上的毛虫,然后转身抓起罗浮的手,放了一些东西。罗浮觉得手心痒痒,一展开,是三四只绿色的萤火虫。你不是在念书吗?罗浮想问。
  此刻,罗浮却硬邦邦地说,“阿枝。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那位念诗的书生带头咳了一声。同门们即刻道了一声,“罗四小姐好”后,就识趣先走。众人轻松快活的脚步踏在木阶上,发出“塔塔”声。罗浮则抓紧扶手,生怕坠亡。
  罗浮看到陆青辞簇拥在众公子之间。常梁城绝大多数的书生都服他,把他当做是榜样在信仰。陆青辞确有这样的神光。罗浮却有些讨厌他了。然而陆青辞有对不起她吗?罗浮茫然地看向陆青辞的发冠,只觉得是陌生人。罗浮又看向他空落落的左手,噢,不对,是我对不起你。
  所以罗浮嗫嚅着开口,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你进过食了吗?”
  陆青辞没有想要答话的意思。
  罗浮了然,侧身行礼,让陆公子先下楼。
 
  第34章
 
  陆青辞目不斜视地下阶梯,他的镇定自若和熟视无睹已不再让罗浮如鲠在喉。罗浮不带犹豫地选择背对着上楼。她其实也不想去楼上见到油腻的生人心熟客脸的一众,只是见到陆青辞朝下走,深觉不能影子似地随在他身后。彼此无言到这种地步,连多见一面都是折辱。
  “你要去楼上吗?”陆青辞的语调冰冰凉的。
  他突如其来的寒暄让小姑娘不知所措。罗浮顿了一会儿,才敛眸答道,“是。”
  “走好。”陆青辞的话简直莫名奇妙,就像他和罗浮的关系一样莫名其妙。似乎前些年连接他俩情谊的只有怜悯。
  罗浮并没有多想,晚芸在楼上冲她招呼。
  于是罗浮侧身冲阿枝说,“你不是想去楼下看水仙吗?你先去吧。”
  阿枝看到晚芸,知道罗浮有意支开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你们待会下来吗?”
  罗浮点头。
  “我到处找你,你去做什么啦?”晚芸笑容灿烂。
  “我就在楼梯口转了转。”
  晚芸一把抓过罗浮的手,往她手上套了个东西。“什么?”罗浮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串了银的鸡血藤镯子。晚芸亮出手给罗浮看,她的手臂上也套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串,“特便宜,五十文钱一对。”晚芸有些得意。罗浮噗呲一笑。
  “什么人!”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
  倒吸气的声音忽而此起彼伏。
  “什么人!”又是第二人喝了同一句。
  晚芸眯着眼朝骚乱起处打量,竟然是对面楼上,站了一排不知来路的蒙面的弓箭手。
  “什么人啊?”罗浮也紧张地问了一句。
  众人意识到不同寻常,纷纷起身,就在桌椅挪动的一刹:
  绑了□□球的百千只箭羽齐齐破开竹帘,直直射入楼内。一道道均如闪电的金色锐光,似乎要戳穿人的眼球。而被烈火包裹的竹帘则不停地往下坠一些黄豆芽似的火屑,座椅上故作文人风雅的芦苇席子炸出金针一样的光波。眼尖的火箭卷上人的头发,席上人的皮肉,爆出油里煎肉的“滋滋”声。这种动静是细微的,隐藏在木头砸地、桌椅被掀翻的巨大轰鸣之间。天顶摇摇欲坠。箭羽如暴雨的雨脚。众人避无可避,几乎寸步难行。雪上加霜的是,一只极为锋利的箭头射裂了酒坛,起先只是一团花火,却因继而连三爆开的酒壶,而烈火熊熊地烧了半堵墙。
  晚芸当机抓住罗浮的肩膀,左避右移,利箭不断从左右擦过,她嘴里喃喃地祈求老天的保佑,“下场雨吧,下场雨吧,求您了。”忽而一只箭从晚芸的脑后略过。罗浮因猛地护住她的头,而被箭头擦伤。晚芸料到险情,却因应得太急,脚下不慎踩了个酒壶,滑了一跤,连带着罗浮也跌进了一所隐秘的隔间。这里放置了许多洒扫工具,却因门锁藏在绿植背后而无人察觉。隔间很安静。外头鬼哭狼嚎声依旧声声不绝,如新鲜拉出的,仍旧炽热的铁丝扭曲地妄图缠住什么。罗浮和晚芸的内心几乎被撕裂。
  罗浮推开一丝门缝,看到火烧成了一片,地上横陈的黑色焦块,不知是人的躯体还是树木的。她被烟火熏得窒息,却感觉自己是在充满浮质的水底。无辜之人的残骸宛如底端的奇石。自己却是一只懦弱的蟋蟀,刚刚避过焚香炉里的角斗,又被迫在不能生存的水里,力争从石下翻身,要挣扎上岸。
  晚芸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她摸到罗浮的手,后者的手沁凉得宛如冬日里结冰的芭蕉叶,所以她决定义无反顾地抱住罗浮。她们明白火很快也会烧进来。隔间里有脏水的气味,是那种数百种污秽集结,而后分分寸寸交融而产生的臭味。晚芸一手拥着罗浮,一手摸到柔软潮湿的地面,是苔藓吗?还是擦地的抹布。晚芸的肋骨很疼,是类似于瓷片碎裂的疼痛。她自始自终抱着罗浮,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罗浮如抓救命稻草般使劲揪住晚芸的袖子。她的眼泪两行而落。“别怕。”晚芸低头嗅了嗅,说,“你头上好像有青瓜香。”“我有三天没洗头了。”“……别说话。”
  晚芸在昏暗的隔间看到一丝月光透过窗户,从身后面照来。她撑起虚脱的身子,试探性地推开。楼下黯淡一片,只是隐隐约约,似乎是有水光。“楼下有河吗?”晚芸问。罗浮探头来瞧,“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方位。”晚芸盯着疑似反射出月亮光的河水,下了狠心,“我们数十,然后跳下去。”罗浮有些惊恐,“也许下面只是一个可以一脚迈过的浅滩呢,再坏一些,也许根本没有水,只是地面某块反光物件,那我们要怎么办。”“罗浮。”晚芸抓住她的手,“我们没有别的退路了,外面是死局,我们根本下不了楼。”罗浮泪水涟涟,然后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我信。”我因为信你,所以相信下面一定是可以逃生的河流。
  “好。”晚芸闭上眼睛,“我数十下。罗浮,你一定不要放开我的手。”
  罗浮不再害怕。她安静地看着晚芸颤抖的,一张一翕的嘴唇。
  十,九,八,七,六……
  十下。
  罗浮回到了童年。
  以前的常梁有个很大的菜场,现在菜场的一半都换成了商铺。
  菜场牌坊的斜前方,有面有黄斑身有褐斑的老人摆摊。摊子简陋:一张绛红色的垫布,一个麻雀样子的竹制鸟(约莫有四个拳头并两排叠一样大)。竹片光滑,上了桐油,竹片与竹片间严丝合缝,是个精致的好物件。却说不上有多栩栩如生,但能让人一眼瞧出,这不是鹌鹑,不是白鹤,是一只喜鹊,确凿无误。喜鹊背上有一道缝,投一个铜板进去,喜鹊的翅膀就适时上下翻飞十下。这也是确定好的次数。应该是在老人的脚下,有一根极细的线在操控。就近站一站,不瞎不聋,就能看到花没花钱都一样的画面。穷人家为了省钱,是这样的说法——浪费。而罗夫人拒绝花费一个铜板的理由是:那些围蹲在小摊前的孩子们又臭又脏,宛如一个个脏鞋板。脏鞋板,这个比喻有点新。孩子们又瘦又扁,确实有点意思。罗浮想笑,但忽而看到自己袖口不慎漏出的淤青和血痂——他们是脏鞋板,那我就是脏鞋板踩碎的干花咯。
  虽说看旁人花钱也一样,但交出一个铜板的孩子依然络绎不绝。傻。罗夫人哼哼叫。但罗浮理解。因为“十下”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是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下属于自己的。人这一生,太少有属于自己的笃定时刻。这样的笃定就是华枝春满。
  罗浮在她的十五岁,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十下”。她现在就像来自采石场的石头废料,被一个庙里的小僧将她拾起,做成了佛龛。
  “一。”
  人在濒死之际,会捱受冰火冷热的交替,眼眶红热,但心脏冰凉,幸而世间的规则是人并不知晓自己会在何日死去。这不是赌场里可以看骰子数的游戏。白云苍狗的日子间,人不乏在险象环生中绝地逢生的机遇。水花炸起的声音是那么快乐。这是崭新的一年。晚芸在口鼻淹没于水时,想到的也是,你要快乐,活着的时候,都快乐。虽然养育快乐的积极,乐观,我们什么也没有——
  是很深的水。众人遗忘掉的小塘救了她们一命。
  水绳勒住的呼吸很快在地面上得到解放。
  晚芸和罗浮大口喘着气。
  “我们……离开常梁吧,就在今天。”晚芸颓着腰,大口呼吸。她和罗浮头发凌乱,全身湿透。
  “今天?”罗浮有些难以置信。
  “我一直都把银票带在身上。”晚芸摸了摸袖袋,“因为放在周府哪里都不安全,所以我干脆把银票缝在了袖子里。”
  “如果我们现在走掉,会不会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罗浮的头发湿哒哒的。
  晚芸伸手拧她发尾的水。
  “会。”晚芸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澎湃的大火,“楼上有那么多烧得辨不清面目的尸体。”
  塘子边的杂草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晚芸还未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抽身,被这一声异动吓的脸色一白。她总有被人跟踪的错觉。
  “是小猫吧。”罗浮盯着草丛看,她的眼底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罗浮深深吐了口气,这口气那样的深长,以致于晚芸以为那是一声叹息,“我想确定爹娘平安后就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晚芸姐姐。”
  晚芸和罗浮绕到酒楼的西边,正好能看到大门,不停地有幸免于难的人从一楼跑出。放火弓箭的人很奇怪,没有对任何在一楼的人发起进攻,所以他们得以在楼上发生灾祸时便撤离火区。罗浮想起陆青辞就早早地下到了一楼。罗浮感到又冷又怕。她握紧双手,像所有虔诚祷告的人一样,将手搁在胸口前。终于,她看到罗大人拽着罗夫人冲出了火场。两人灰头土脸的。罗大人焦急地替罗夫人拍掉身上的黑灰。罗夫人的发髻烧散了,发尾飘着一点烟。幸好是平安的。罗浮明白,他们健忘,没有她会更快乐。
  “我们要跑去哪里?现在还能找到出城的马车吗?”罗浮扭头问晚芸。她的声音虚弱,眼睫都是冷的。
  “不管了,先跑。我们走这边!”晚芸看上去稳定性十足。
  那是一条毫无人烟的小道,上下左右都是黑呼呼的。
  晚芸捡起路边的木棍捅下了一盏檐下的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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