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眼前却银白一片,脚下用力,用力到后腰发酸。她的脚下有一口接一口深水的井,她必须保证两脚跨得足够开,以踏在圆井的两边,而不至于踏空、落水、身亡。晚芸牵着她的手跑在前头的背影缩小了,缩成了五六岁的孩童。罗浮知道这是幻觉,但她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回光返照——她没有真的死过一回。罗浮的手指似乎也在变细,手臂缩短。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雏鸟,即将回到包裹自己的温暖蛋壳里。
罗浮的童年里没有晚芸这样光明的救世主。
如果早一点遇见你,只要早一些就好。
她童稚时期的朋友是个长脸蛋,大脚丫的姑娘。她比罗浮大四岁,所以在罗浮还是个孩子时,她已经嫁人了。听陆青辞的好友从京城带回的消息,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血崩过世了,那时才十七岁。罗浮在常梁给她点了一盏长明灯。罗浮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点灯的,奢望她能在地底看到。因为比起佛教的转世轮回,罗浮更信人死万事空。只是万一呢。
过去,长脸姑娘的眼睑下有一团野猫踏过的类似于青瓦的淤青,而小嘴却叭叭不停。罗浮怀疑她夜里从不睡觉,跟青天白日下一样,还一直在讲她从街头巷尾听来的鬼魅故事。罗浮白天可以接受任何可怖的真实和幻想,但夜里不能,所以罗浮从不在夜里找她玩耍。长脸的嘴就像烧开的水。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调笑她。如今她却从沸腾的水泡长成了静物。跟画框里的笼雀一样,跟墓碑上烫金的“某某之墓”这几个大字一样,牢牢地固定在四方里。
以前,常梁有个公子哥喜欢长脸,整日给她送一块木犀花团图案的糕点。长脸蛋偶尔会给罗浮,然后故意让公子哥看见。那个公子哥便气得跳脚,指着罗浮骂,你吃什么吃!又不是给你买的!长脸姑娘不为罗浮辩解,只有些得意地扬长而去。她只是在玩女孩子的把戏。所以罗浮不再接受她的木樨糕。那是别人给长脸姑娘的偏爱。
罗浮开始偷。
卖木樨糕的铺子在罗府附近。里头甚至有做成白塔状的马蹄糕,一串紫葡萄似的紫薯糕。这些全盛在毫无阻拦的木盘里。所有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会自己打包好糕点,去柜台称银结账。但罗浮却偷偷地袖走它。这没什么风险和技巧。糕点没有掌心一半大。罗浮是有钱的,但她情愿将铜板当做打水漂的石子,就为了证明别人有的木樨糕,自己也可以不花一厘钱拿到。
她们跑了许久,也不知方向正不正确,只知前途在前方,只要离这里越远,就是通途。她们跑过铺满渔火明亮的小船的河道。这里都是些卖杂货,鲜果的小贩。罗浮在重新回到夜里人烟密集的长街后,明白自己又回到了老态。“老态”这个词,没人喜欢用在自己身上。但罗浮喜欢,她想就这样和晚芸走到白发苍苍。她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是希望就这样过完一生。街道星罗棋布,橙黄色的,烟雾似的灯火要将人全部隐藏。
晚芸和罗浮在跑过一条小巷时,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撞了个满怀。罗浮眼前一阵香粉弥漫。为首的姑娘穿着碧绿色的衣裳,摸着膝盖,脸拧巴成一团,“哎呦,疼死了!不长眼啊!”“对不起。”晚芸立刻为自己不慎道歉。另一个上衫上绣了杏花的尖下巴姑娘赶忙劝,“都什么时候了还骂人呢,姐姐啊。”剩余的打扮地宛如春天繁花似锦的姑娘们也纷纷拖着碧绿衣裳走。
晚芸追问,“你们去哪?”姑娘不答,急急忙忙往外头跑。身后有举着火把的小厮们在马不停蹄地追来,“还想跑!从武家出来还敢跑!”
“带我们一起!”晚芸死皮烂脸地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跑。姑娘们跳上一艘早已备好的小舟,船夫也因是提前打点好的,一见人登船,便即刻抛锚。
小厮们在岸边跳脚。
碧绿衣裳的姑娘嚣张地站在船上叫板,“谢谢啦!帮我们转告武公子一句,他是咱姐妹在青楼里见过的活儿最差的!”碧绿姑娘称完一时威风,立马溜进船内,见到罗浮和晚芸也在船上,一愣,转头问其他姐妹,“这人谁啊,你们认识?”姐妹们目瞪口呆,“还以为你认识呢!”
“谢谢姑娘救我和妹妹一命。”晚芸已编排好话术。她说她和妹妹小浮不愿共侍一夫。“我们夫君有脚臭。”罗浮偷偷地掐她的手,“别瞎编。”她小小声提醒。晚芸不动声色地避开,“还是个傻子。”姑娘们嗤之以鼻,“这算啥啊。脚臭用米醋跑跑,傻子更好,方便你从他的银袋将银子淘进你的荷包里。”晚芸便假装泫然欲泣,“那个傻子还有个大老婆,已经怀孕了。”姑娘又“啐”了一声,说这算个屁。碧绿姑娘眼睛一转,“傻子通人事吗?”一语惊醒梦中人,其余姑娘倒吸凉气,“苍天啊,那这是谁的孩子。”“丈夫家都全不计较,是谁的孩子还不明显吗”众人细细思量,然后纷纷对晚芸和罗浮表示同情,绝口不提要收她俩船钱的要求。但晚芸注意到碧绿衣裳的姑娘一直盯着她手上的鸡血藤看,她便立刻剥下手串,递给姑娘,以表感激之情。但碧绿衣裳还不满意,虽嘴上不吭声,但却将目光重新移到罗浮的手上。罗浮将头扭到一旁。晚芸便动手去取罗浮的手串,罗浮依旧不肯,一直闪避,委屈地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以后再送你。”晚芸好言劝着。罗浮恋恋不舍,直到一颗泪掉下来。
船飘了一夜。
晚芸和罗浮没有枕头,只能靠在硬邦邦的木板上。木板上有一道拱起的线条,正好卡在后脑勺的中央。“我觉得我像个瓜。”罗浮小声比划着,以免吵醒其它姑娘,“卖瓜的人从中间切开,说不甜不红不要钱。”晚芸没有被这个笑话打动,而是默默地将罗浮的头搂到自己这边来。
“像母亲,像姐姐,像……”罗浮稍稍偏头,看向水烟弥漫的河面,“爱人。”
一夜漂泊靠岸后,碧绿衣裳的姑娘问她二人要前往何处。晚芸先问你们要去哪个方向,她们说在东边,早已安置好一处房产。晚芸说好,我和小浮是要去西,家中有远戚。什么亲戚啊?碧绿姑娘察觉到不对劲,她们连靠岸的地方都不知晓,怎么还有亲眷。四海之大,处处都是亲戚。晚芸笑了。她们察觉到被骗,骂了几句死不要脸,倒也没再纠缠什么。她们历经世事,自然知道两个年轻小姑娘选择背井离乡,自然是有不得不避开的苦难。
第35章(增了5000字)
晚芸其实不知该往哪里走。她对此地一无所知,罗浮也是一样。身上的湿衣裳没有经过日光的暴晒而酝酿出一种隐忍颓丧的酸臭味,就跟米饭放剩久了,长出绿色绒绒的霉点时散发的味道一样。晚芸低头检查了自己的衣裳。果真有牛屎绿色的斑斑点点。以前还是赵晚芸的时候,娘会将牛屎绿的衣裳放进热水里煮好久。晚芸感到,此刻需要到热汤里滚一滚的,不止是衣服,还有自己的身子。太冷了。头顶上的云移动迅疾。风大。但幸好罗浮在。
她们挑了条野路走。为了避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追捕者。二人经过一座荒庙,里面佛像的全脸如蒜皮一样脱落。她们在凌乱的木块和灰尘间找寻火折子和线香,给佛祖上了一柱。走从庙后门走出,两旁的野草有半人高,她们走了许久才看到排屋。不得不穿越的草丛中,走一步,身边就炸起一簇蚊子,走两步,两簇。“这太吓人了。”罗浮拿袖子挡住脸。晚芸脱下外衫罩在她的头上。“不用,你会冷。”罗浮推开。晚芸不由分说地罩住她的头。走到尽头时,青丛之上,全是被风吹成斜面的黑虫影子。
罗浮抓过晚芸的手细看,“这虫子咬不咬人?”
晚芸将手蜷缩进袖子里,笑着说,“我们赶紧走吧。”
罗浮蹙眉,自顾自地说,“我们得找家药铺。一定要。”
“先找落脚的地方吧。”晚芸抖了抖肩膀,“我好想泡个澡。”她抱着手,勾着腰,往罗浮脖子上靠,“我好冷,你抱抱我。”
“抱着你,我们天黑都找不到住处啦。”罗浮像哄孩子,她的手抚上晚芸的发顶。晚芸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罗浮的手指比自己的身子还冷。
晚芸不由自主地看向被她带出常梁的罗浮:罗浮脸色苍白,鼻头微红,鬓发垂了几缕在耳后,但只要一低头,便不住地往前溜,所以她不得不时不时地抬手整理头发。罗浮和晚芸发髻上所有的簪子都掉在了救命的水塘里,她们回归到一种朴素,一无所有的状态。晚芸悲凉无措的心绪一下涌上心头。“好像太仓促了。”她踢着脚下的沙砾。这里不知离常梁有多远,但随处可见湿润的沙土和待修的屋宇楼阁。房子低低矮矮的,屋瓦上盖着发黑的稻草。
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一所类似于蔬菜棚的所在,绵延冗长,一下看不到尽头。各式各样的青菜瓜果杂乱无章地挨在一起种,拼凑成深深浅浅的绿色,绿色这样密麻麻一片,导致地底新鲜萌发的许多细细小小的菜苗宛如绿藤咳嗽出的一滴滴口水。有人径直去拔苗,然后站在菜棚前,手臂一扬,往木架撑起的铜盆里丢钱。铜盆后挂了幡布,写明了价钱清单:豆苗三文,稻谷两文……还有人的腋下夹了个自家算盘,自己算银。
这在常梁是很少见的,常梁的街市繁华富丽,人也奸诈。
挑着担子的汉子从身边经过,朝罗浮和晚芸抛来考究的眼色。我们真的太臭了。晚芸想。担子里是从河里挖出的石子,它们偶尔滚落,偏离了堆墙的命运,转而在人的脚下滚东滚西。
“这里的河流肯定很恐怖。”罗浮突然惊慌起来,“他们从河里挖石子,会导致河床上都是一个个深坑,即便是善游的人也很容易被旋涡卷进去。”
晚芸安抚罗浮,“这跟我们没关系。”
罗浮沉默了,沉默到晚芸觉得她其实只是在后悔来到这里而已。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罗浮猛地抬头,她的发丝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
晚芸看着罗浮。
罗浮的脸在一夜间仿佛成了褪色的虞美人。也许她只是累了。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晚芸的眼涩得睁不开,所以不得不挤着眼睛看向四周,“那边好像有间很小的客栈。我先去瞧一眼,你在这里等我哦,罗浮。”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喉口有铁锈的味道。是真的累坏了。于是晚芸借口去探路,跑在转角边呕吐。
客栈小到极点。掌柜一家四口人就占了两间屋子,剩下两间打尖住店。晚芸和罗浮运气好,住进了所剩的最后一间。晚芸给了老板娘一点钱,拜托她帮忙去买些换洗的衣裳。“我不晓得你们年轻姑娘喜欢啥样的,怕不合你们心意。”那个头扎碎花巾的老板娘约莫是觉得钱来路不明,便百般推辞,“再说,我有风湿,走不得那么远。”所以晚芸将她在船上编的谎言再说了一通——这回竟然有了滚滚热泪。罗浮不禁愣住。但老板娘信了,立刻热情道,“我家里有旧衣裳,你们要不试试,我女儿的,和你一般个子。”接着老板娘转头从头至脚地打量一番罗浮,“就是你穿可能大了些,你太矮了。”晚芸“噗呲”笑了一声,忙忙解释道,“她从小挑食,不长个子。”
澡堂是一间屋子用挡板隔成两间。老板娘说,你们都是姑娘,在一处洗吧,位置紧张,洗澡冲洗不会额外收银的。罗浮果断拒绝,不带一丝犹豫。老板娘笑话她,“都是姑娘家,害羞啥。”晚芸也觉得尚可。罗浮却坚持不肯。晚芸只能冲老板娘说道,“老板娘,我们还是分开洗吧,我保证动作快点,不耽误您生意。”
木桶经年久。估计跟老板娘是同年诞生。晚芸借着外头的微光,见到水面上飘着,淡淡一层不知是体垢,还是草灰的脏东西。晚芸吹了吹,然后用木勺舀去。她意识到自己变了,以前作为乡下丫头赵晚芸时,可是能在泥潭里打滚都不含糊的。日子鬼斧神刀。说的一点不差。
“水是刚烧好的,掺了冷水,温度正好。别觉得脏,我不让汉子在这儿洗澡的。他们啊,连冬天都是跳河里冲一冲。你们外地人吧,不晓得我们这里人穷酸的要命。”老板娘看出她的迟疑,“待会要是凉了,你喊我一声,我给你添热水。一文钱一壶热的。”隔壁适时响起一阵水声。“你看你妹妹,都开始冲洗了。”这个妹妹指的是罗浮。晚芸告诉老板娘,罗浮叫做赵小年。自己叫做赵小芸。
晚芸被热水包裹住后,心头像转了一盏走马灯。不想再去计较洗澡水里是不是泡了上个人的脚皮,还是上上个人的腋毛,总之多思无用,糊涂就很得意。澡间潮湿封闭,热气散不出去,在小小的天地里盘桓打圈儿。晚芸觉得这样潮湿的地方,肯定有蝙蝠在繁衍。所以她时不时抬头看,担心它们撒尿撒在她身上。蝙蝠和蜘蛛一样,在晚芸看来,都是种毒物。她从前被蜘蛛撒的尿害过。那段时间,大姨不得不天天拿纱布包热饭,滚在她脖子的溃烂处。“大姨一面咒骂她有病,一面忍笑道,“你年纪没到,别去学人家大姑娘什么喜蛛应巧。学个屁啊!你这丫头!看上什么人了!”
晚芸在遇见罗浮的那年七夕,确实往盒子里装了一只蜘蛛,期待它能结出又大又圆的网。但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她突然有点头晕脑胀,不知隔壁的罗浮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她敲了三下木板。罗浮轻轻地“嗯”了一声。晚芸将脖子浸泡入水中,忽然更大声地喊了她的名字,“罗浮。”“我在呢。”晚芸吸了口气,而后非问出口不可,“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出来,毕竟你是有爹有娘的人,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可以随便丢在乱葬岗里。”罗浮良久没答。就在晚芸感到心灰意冷之际,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那是两块木板交接的地方,豁出一个小小的口子。罗浮默默地将手从小洞口伸过来。罗浮的手臂淋着薄薄一层水珠,像刨好皮的荸荠一样白净,像竹一样笔直纤细。于是晚芸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
两只年轻姑娘的手在隔开的木板件连成一道白光。
罗浮,你真不是个好姑娘,总是让人难过又欣喜。晚芸泡得心跳加速。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愿以偿。我早有归属的命运,会铺就成你过河的桥梁。
她二人勉强在此间客栈内驻足了两日,在第三日确定好租房后,便向老板娘告了辞。房子租在河边上,房子外是排排光滑的鹅卵和浅浅的水滩。她们跟水有了不解之缘。“简直是撞了邪一样。”晚芸蹙着眉头,她对这个屋子不甚满意,“我们老了,会不会有风湿病啊。”“这可能就是从何来,从何往吧,我们坐水路来,现在就住在水路边。”罗浮倒是很欢快。旧的租客不知是哪里人,一再坚持他们家乡的旧俗,执意到夜里才将早已装点好的行囊拖走,说这样才不晦气。等罗浮和晚芸可以进屋洒扫,铺床叠被时,已经是亥牌时刻了。“你知道为什么叫亥时吗?”晚芸收起火折子,灯盏已经亮上,“因为这个时辰,猪都在睡觉了。”罗浮跪在床上掖床席,觉得晚芸太逗了,几乎笑的扑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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