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州锦都路远,他们一行的去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宁昌两州交界,他们在驿馆修整,还未来得及归置,星珲就先见着了个熟人——特地来寻他的漓山水镜台首座长老,他吓得脸色一白,马上往苏朗身后躲,连片衣角都不敢露。
然而言老却不是来抓星珲回去的,抚了抚胡须,亲自给星珲斟了杯淡茶,当着苏朗的面,带了句东都境主的话:“莫怕,境主说了,此番不罚少主,只是有句话要问少主,此为宁昌之交,在此回头还不晚,少主可要回漓山?”
苏朗的心霎时一凛,星珲从苏朗背后探出头来,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老眼里只有淡淡的笑意和慈爱,他沉默了一会,握了一下苏朗的手,走到案前坐下,将那杯淡茶慢慢喝了,看着长老的眼睛:“不了,请言老帮我转告父亲,就说我有分寸,不会轻易湿了衣角。”
言老闻言笑了笑,轻轻摇摇头:“你啊,你都已经处在水中了,何止是湿了衣角?”也不等星珲再说话,又道:“境主让我带八个字给少主,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星珲微微怔愣:“可……”
“星珲啊,在水中的早不止是你一个人了,漓山也早就在了。”言老知道星珲想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小聪慧,还不明白吗?”
他放下手里的掌门令:“你父亲说,去岁你过生辰没回来,你长大了,出门在外总要带点儿东西傍身,你大师兄借过你一柄剑,现下你父亲再借给你一柄剑,算作是生辰礼,这两把剑,望尔慎之。”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星珲一眼,方才起身朝外走去:“暗涛将涌,沧海横流,观无可观,避无可避,任凭于心,但凭于心。”
星珲看着言老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离开漓山来帝都的那一日,父亲东都境主与师兄叶书离给他说的话。
暗涛将涌,沧海横流,其实早就没有谁再能独善其身,坐壁上观了,踏上去往帝都这条路的从来都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漓山。
如果漓山真的想一直避下去,他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帝都了。
他与楚珩不一样,入帝都的可以只是钟离楚氏的楚珩,而不是漓山的东君。但是他,不能只是叶星珲啊。
“你是漓山少主,身后是整个一叶孤城。”
“帝都水深,不要轻易湿了衣角。”
“你是师伯独子,自当入帝都。”
“漓山轻易不涉世事,但也不怕事。”
帝都路多水深,条条都是不归路,踏上其中一条就再不能回头了。人在沧海,又如何能不湿衣?
从来都是教他莫要“轻易”啊。
世不可避,但凭于心。
作者有话说:
大胤算是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并行,科举起步不久,世家势大,现在这个局面是中央集权和世家分权相互妥协的结果。由于架空背景需要,这里的科举制度、官职制度与真实古代略有不符,不必太过当真。
第37章 狂风
宁州,一叶孤城。
天将破晓,东都境主叶见微在漓山断海一线天负手而立,混混沄沄的漓水自他脚下奔流不息,滚滚而去。
境主低头看着自己被漓水波涛打湿的衣角,长久沉默不语,穆熙云自身后走来,给夫君披了件袍子。
“我是不是错了。”叶见微抬头看着东方天际露出的一点鱼肚白:“或许不该让星珲去帝都的。”
穆熙云微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多或许,孩子们长大了,总要走出去看看的。如今不比从前,漓山这些年太打眼了,太多人看着,世不可避,也避不了,我们想独守一方安宁,可有人不想。前路如何谁都不知道,但万事总还有你我,九州终归是年轻人的,就让他们去闯一闯罢。”
流水触山石,溅起串串飞珠滚玉,漓山断海一线天处,水浪的每一次击石,都会在这一线山海之间回荡起苍茫剑意。
叶见微看着剑意入九霄,叹了口气:“闯一闯本是好,但这一次不比从前,总怕他们会带一身伤回来。”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造化。”穆熙云看着那道如虹剑意,轻轻抚了抚夫君的背,柔声道:“九州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星珲会长大的,你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阿月……困住他的始终都是他自己,我们帮不了他什么。”
“星珲我还稍微放心些,这孩子虽然看着调皮任性,可他自己有分寸也有主张,只是还需要磨砺一番。我如今反而更担心阿月,那孩子太重情,也容易为情所困,所以他才那么恨自己,却偏偏又学会了把什么都藏着,让人丁点儿看不出来。当年明寂在这里出锋震九州,我都还记得,我那时在他身侧,他回头喊声师父,眼里全是少年意气。最后却也是在这里,我看着明寂被他亲手扔下漓水,他回头再喊声师父,眼里就什么光都没了。”
穆熙云闻言又笑了笑:“他们俩平日里最怕你,真该让他们看看,境主怕左怕右什么都放心不下,掌门令送去了还不够,人恨不得也跟去的样子。”
叶见微的眉头还是皱着:“平日里再怎么骂怎么打,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去了怎么能不担心?阿月今天也要去帝都了吧?”
穆熙云又宽慰他道:“星儿手里有掌门令和东君令,出不了什么大事,他只要能记得‘慎之’就好。至于阿月,他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或许就会慢慢走出来,我看他这次回来,比两年前那会儿好。他打小被你宠着长大,从前什么都写在脸上,可就像你说的,他忽然就学会了隐藏内心,脸上有释然的笑容了,都以为他走出来了,若要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我都要被他骗过去。”
“该遇到的人,你说凌烨?”叶见微忽然笑了一声,点点头:“我上一回去帝都时,他还孤立无援,处处受掣肘,如今也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御极九州,君临天下,还能时刻拿捏好该有的分寸,确实很不错。阿月给他写个折子还特意带了个谎,也是难得,若是他真能把阿月带出来……说起来,还有和星珲在一块的那个苏朗……”叶见微眯了眯眼睛。
……
日出东方,楚珩踏上返回帝都的路,苏朗、叶星珲从宁昌之交出发,进入昌州地界,前往锦都。
马车走的很平缓,星珲半躺在车里看他的话本子,苏朗正在提笔写信。星珲将书翻来翻去看得无聊,在车里滚了两圈凑到苏朗身旁:“写的什么?”
苏朗往旁边让了让,给星珲腾了个位置,压低了声音:“让人去查点儿东西,昌州这个地方我最清楚不过,水太深了,那几个文人是怎么到的帝都,去岁秋闱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好巧不巧地偏偏帝都会试在即的时候捅出来?昌州州府又不是吃白饭的,背后肯定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否则就凭这个几个人,别说把州试舞弊捅到帝都了,连锦都的城门都出不了。”
他侧过头来低声说:“我们此来昌州,要查的可不止是州试舞弊,舞弊自有裴大人去查,我们俩领点儿别的差。”
星珲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苏朗身上:“办差发俸禄吗?”
“发,我们大理寺少卿大人,想要多少都给发。”苏朗眼里含笑看着他。
“要三千两黄金也发?”
苏朗摇摇头:“这个不行,这个能把我们少卿大人买来,太多了。”
此言入耳,星珲脸上染满红晕,作势推了苏朗一把。
“不说了不说了。”苏朗笑着稳住身形,又正经道:“不过星珲,你到了锦都,最好莫要露锋芒,过来游山玩水最好不过,否则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就不能像在潋滟城那样,可以说是单为着私心故人和漓山门规了,而是漓山在棋盘上落子,收不回来了,你懂吗?”
星珲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啦,我跟着债主就行了。”
苏朗无奈地笑笑,晃晃他肩膀:“跟你说正经的呢,跟着我也不行,九州皆知颖海苏氏在天子麾下,很多事我能做你不能,你父亲才交待过你,要你‘慎之’,莫要忘了,为着漓山好。”
“我爹还交代过我世不可避但凭于心呢。”星珲脸上红晕未消,声音小了下去:“跟着你不就是凭心嘛……再说,你们陛下那儿有我们漓山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我可不是得衡量着点儿帮他落子吗?”
苏朗听的心里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星珲。
星珲又靠回苏朗身上,想起临行前面圣时,在陛下身上看见的十分眼熟的玉佩——据楚珩自己说,是他以后当作娶媳妇聘礼的那枚,星珲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你别不信,真的顶顶重要。”
“你说东君令?可那在公主那儿。”
星珲笑了一声:“东君令和他比起来算个什么。”是漓山东君本人啊。
“那是什么东西?”
星珲打个哈欠,滚进苏朗怀里躺着:“等回去我们问问陛下,反正这件东西在他手里。”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个旁观者当的一点儿也不够格,比我还迷糊。
只顾着为我考虑了,只记得我父亲教我“慎之”,怎么忘了,他还教我“凭心”,言老给我掌门令时,都未曾避开你啊,漓山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我的债主哥哥。
春寒料峭,他们抵达锦都的时候是三日后的黄昏,晚霞带着些许初春乍暖还寒的凉意斜斜挂在云边。
昌州州府建在锦都南明大街上,此刻州府正门大敞,他们一行刚下了马车,就见昌州州府的大小官员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昌州掌政州牧芮何思。
裴元德浸淫官场多年,深谙为官之道,尽管此行御令在手,奉旨查案,但也不会在一州州牧面前摆钦差巡抚的架子,立刻走上前去,先客客气气地拱手行了一礼。
芮何思脸上浮现深深的笑意,为裴元德介绍了随行左右的几位要员,又道:“连将军前日去巡视州境防务了,未能亲迎,还请裴大人勿怪。”
裴元德摆了摆手,连称“芮兄客气”,又寒暄了几句,两人称兄道弟起来,颇有点“一见如故”的亲切意思。
苏朗很有耐心地等他们寒暄完,见芮何思的视线转到他身上,才带着星珲上前,行了个晚辈的礼:“世叔。”
芮何思听他这么称呼,显然很是高兴,招招手,亲昵道:“我也很久没见阿朗了,年前我还去了趟颖海,那会儿也没见你回来。”
苏朗笑了笑:“这不就回来了吗,赶来给世叔拜个晚年,世叔可不要怪我来得迟。”
芮何思哈哈笑出声,连道了几声“好”,视线随即又落到一旁的星珲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漓山少主了,风华正茂,果真英雄出少年啊,令我等老头子艳羡呐!”周围的官员纷纷附和。
星珲也行了个晚辈的礼,客气道:“芮大人过奖,小子愧不敢当。”
芮何思抚了抚胡须,指着星珲点点头,对左右说:“不骄不躁,好孩子啊!”又冲星珲慈祥道:“也不要大人来大人去的了,你和阿朗一样,就叫我声世叔罢。”
星珲从善如流,叫了声“世叔”。
一行人随后便进了昌州州府,酒过三巡歌舞罢,芮何思亲自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只一个供他们暂住的“简陋之地”,却让星珲一路上见识了楼台亭榭,雕梁画栋,云霞翠轩,烟波画船,一应江南风光在一座小小的园子里几乎见了个遍,他此刻终于知道昌州有多“昌”,锦都有多“锦”了。
也算明白了一二为什么苏朗说昌州“水深”——
这一晚上的宴席间,所有人心照不宣,没有一个人提起任何关于州试舞弊的字眼,就好像他们一行此番只是来昌州游赏玩乐,就连随行的四名天子影卫对此都见怪不怪,仿佛本该如此。不然怎么“称兄道弟”地寒暄着,“世叔子侄”地亲切着呢。
天星半坠,万籁俱寂,夜里的锦都忽然起了风。
作者有话说:
苏朗哥哥,其实你手里也有一件漓山顶顶重要的东西呀。
第38章 长夜
初春的夜很长,有寒风的时候显得格外长。
锦都芮府,书房灯光未熄,芮何思一字一句看完手里的信,将薄薄的信笺揉皱又展平,如此反复数回,紧皱的眉最终舒展在一声长叹里,将信缓缓凑到烛台边,火舌很快卷上罗纹纸,在摇曳的烛光下烧成了飞灰。
“去把开霁叫来。”
守在门外的护卫应了一声,半盏茶后,长子芮开霁径直进来朝父亲行了一礼。
芮何思朝护卫挥挥手,和颜道:“我这也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不用守着了,天冷,又值年节,到账房领些银子,就当是给你添壶热酒暖身,平日里辛苦了。”
护卫千恩万谢地走了,芮何思站在窗前见人影消失在长夜里,脸上的笑颜一收:“你做的好事!现在还给江锦城递信,你是觉得架在脖子上的刀不够利吗?”
芮开霁了然一笑,又揖了一礼:“父亲息怒,此事我做的隐秘,送信也用的不是家里的人,不会查到我们芮府头上。”
芮何思胸前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咳了两声,指着长子:“你当天子影卫是摆着好看的吗?你以为过来主事的是裴元德吗?‘便宜行事’四个字什么意思还要我说给你听?苏朗叫我一声‘世叔’,你是不是就觉得你爹真够得上跟颖国公称兄道弟了?”
芮开霁忙倒了杯茶递给父亲,温声辩解:“儿子如此,不就是为了您能真的当得这声‘世叔’吗,您是一州州牧,不能总被连松成一个兵痞子压着,我们芮家只差一步就能跻身九州一流世家。”
芮何思猛地推开儿子的手,杯里的茶洒了一地:“世家?我们芮家要是你说的光景,昌州州牧还轮得到我来做?”
“届时领治一城总比一个名不副实的州牧要好的多。”
芮何思苦笑摇摇头:“届时?能有那时候吗?昌州水深可也静,颖海苏氏、裕春韩氏都是天子派,宜崇萧氏、广陵叶氏虽算是世家党,但一向也低调行事,定康周氏近年频频向天子示好,背地里安的什么心别人不明就里,你还不清楚吗?昌州这地方,有韩苏两家在,州牧就是个虚职,确实做不了什么,但老实呆着也出不了什么事!连松成,他是北境镇国公顾家手底下出来的,到昌州来,就是镇着你爹我!当年皇帝没清算芮家,你当他真就既往不咎了?让我到昌州是看在先帝成德皇后的份上,可你要记得,是成德皇后的母亲姓芮,不是皇帝的母亲姓芮!芮家安安分分的就罢了,要是敢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要皇帝动手,顾家第一个先切了芮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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