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这长安城下埋葬了不知多少枯骨,若不是龙气镇压,早已是一座鬼城,我只是不想陛下重蹈覆辙。”
袁双卿满心里想到的全是长曦,她不想当年的事再次上演。
也私心想要救下朱昭懿,那个单纯的小公主。
皇帝沉默半晌,她自然不想放过那些人,可是看着袁双卿幽黑的双眸和苍白的面貌,不自觉松了口:“容朕想想。”
袁双卿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便福身准备告退,皇帝忽然叫住她道:“袁焕已经死了,朕会将袁焕一脉流放岭南。你放心,袁琪和他大哥不同,朕会重用他,不会叫袁家有事。”
袁双卿没有回头,低声笑道:“陛下仁慈。”
她被鱼逢生搀扶着走出武英殿,外面的阳光有些耀眼,却无丝毫温暖,袁双卿破败的身体如寒冰一般冷,连着心也是千疮百孔。
她眯着眼看着太阳,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到最后,都变成了苍凉。
长曦……她怕是等不到了。
袁双卿再次回到凌波殿,发现门口竟已经有人在等候,张子忠和另一位年轻女子正在交谈,而后频频望来。
袁双卿只凭对方一张侧颜,便认出这名女子是皇后,虽然乌鞘岭上只是一面之缘,但那种凌厉的气质,叫人实在难以忘怀。
袁双卿走过去行礼,皇后忙扶住她,柔声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大家一起进入凌波殿中,皇后摒退左右,只留下袁双卿一人在阁楼上,侍女奉来一套茶具,皇后的手指熟练的在茶盏上穿梭,最后一杯醇香的茶便端在了袁双卿面前。
袁双卿也不客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叹道:“皇后妙手。”
皇后闻言,微微一笑:“本宫娘家是武将世家,本宫自小耳濡目染,学会了刀枪棍棒,却不会文人雅士那一套,也不会闺中刺绣,唯一会的就是奉茶了。”
袁双卿道:“皇后乃是奇女子,那些绣花枕头,和您比不得。”
袁双卿说这话完全是出于本心,朱禧若是没有皇后,若是没有皇后背后那些忠心耿耿的武将谋士,决不能如此轻而易举夺回这江山社稷。
皇后叹息道:“可是有些人呐,他就是喜欢绣花枕头。”
袁双卿噗嗤一笑,脸上有了几丝不正常的晕红,她直截了当地问:“您是在说那人么?”
“嗯,”皇后喝着手里的茶,忽而淡淡的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袁双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见皇后面色古怪,转瞬便想到皇帝的女子身份,想来皇帝应该是和皇后摊牌了。
“我……确实是知道的。”
皇后目中光芒闪动,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抹光亮又隐没在眼眸之下,她握紧茶杯,骨指青苍:“她,终究是不信我的。”
袁双卿见势不对,心中心思百转,她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凭她们的性子,怕是都没有好好坦白交代。
这种无形的隔阂需要言语的打破,否则只会变成越来越厚的墙。
袁双卿咬着唇,谨慎措辞:“那人一直小心谨慎,若是不想叫人知道,旁人就算倾尽一生,也是没有办法知晓的,皇后既然知道了,也定是那人想叫你知道的。若是您心中有疑,何不如去问上一问?”
皇后怔了怔,眉目舒展,微笑道:“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和你聊天很是畅快淋漓,也给了本宫很多启发。”
“皇后谬赞了,只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袁双卿忽而觉得喉咙发痒,她咳嗽了一声,感觉到口腔里有股腥甜的味道。
袁双卿想压走血腥味,便准备押一口茶下肚,皇后伸手拿走袁双卿手里的茶盏,沉声道:“你的身子还是少饮茶为好。”
袁双卿感觉到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面上却露出会心的笑容。从主动给茶再到劝饮,皇后的心路历程恐怕比想象中复杂。
袁双卿躺在床上,每一日都比昨天更虚弱,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便拉着张子忠布满老茧的手,眉宇间充满了深刻的伤感:“师父,我终究是辜负了您的栽培。”
张子忠隐忍着悲痛,压低声音道:“说这些丧气话干嘛?师父一定会救活你。”
袁双卿摇了摇头,晶莹剔透的眼泪滑过太阳穴,埋进发丝深处:“师父,我死后,你将阿白的尸骨取出来,把我们一齐葬在狐岐山上吧。不用给我造棺椁,就让我随狐岐山的落叶枯竭,变成一捧泥土,至少……至少还能滋养那片花草。”
张子忠跪在床前,痛苦的捂住了脸。他的徒弟生命消耗得如此迅速,宛如一颗辉煌的流星,划过后就算用尽气力,也再抓不到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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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便是两年。
大齐经此变故,元气大伤,已不再是那个繁胜的天朝,幸而皇帝励精图治,这几年隐隐有了中兴之势。
这几天上朝时,皇帝都会被几个敢于直谏的臣子磨得没脾气。后宫空置,皇后又多年无子嗣,很多人开始蠢蠢欲动,想要把自家女儿或者孙女送进宫来。
一开始慑于皇后的父亲冯老元帅,都只是旁敲侧击,后来见元帅装聋作哑,便渐渐胆大起来,倒是不敢直说皇后无子且善妒,霸着皇帝不放,只说国不可无以为继,直把皇上听得头疼脑热。
下了朝后皇帝便直奔坤宁宫,一见到皇后,便什么也不管,直接把朝堂上的苦恼说了一遍,皇后坐在椅子上撩起头发,一语不发。
皇帝说的口渴,讨了杯水喝,小声试探道:“你说该如何是好?”
皇后摸着杯沿淡淡道:“你问臣妾有什么用?臣妾从没说过要你不纳妃子。”
皇帝气恼不已:“你明知道我……就算纳妃也无用!”
皇后低着头思量,阳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光影,朱禧看得心跳加速,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和发丝,忽听皇后低低开口:“他们说的对,国不可无以继,不如找个干净的男子,你……你生一个吧。”
第九十二章
朱禧面色一僵:“你这话认真的?”
皇后别过头,一字一顿:“再认真不过,一国岂可无后继之人?想来生孩子这事还得皇上亲自来,臣妾身体里流的是冯家的血。”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她有心计较,但看着皇后的脸又偃旗息鼓,只能中气不足的追问:“这么说,若不是你身上无皇族血脉,你还得找个男人生孩子?”
皇后点头:“国家之事,臣妾义不容……”
她话音未落,忽而感觉到整个身体腾空而起。
皇后见她横抱自己往床榻边走,眼睛始终盯着自己,里面有一些让人难以呼吸的悸动,顿时心如鼓噪,面庞微微羞红起来,低呼:“你快放我下来,现在是白日!”
“闺房之乐还得挑时候?”皇帝冷笑,一把将她扔到床上,自上而下压住她的一双手举在头顶的枕头上:“今天玩个尽兴,朕明天找个男人,可就没办法顾及你了。”
皇后闻言身子一僵,咬着牙闭上眼,堪堪躲过身上人窥探审视的目光。
朱禧埋首在她脖颈间,呼出的气灼烫了那一处肌肤,她终是不忍用言语刺伤皇后,叹息道:“你知朕心意,何故这般气朕?”
皇后咬牙不吭声,朱禧妥协的连连叹气,抱着她转了半圈,把她搂进怀里,惩罚性地打了她的屁股一下。
皇后面色僵硬,而后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似是不相信她竟这般如对孩童般对待自己。
“看我做什么,难道你不该打么?”皇帝皱眉道:“我早就想好了,将二皇叔膝下最小的儿子过继,就对外宣称我受了伤,不能人道,这样的话,以后也不会再有人为难你,说你善妒生不出孩子来。”
皇后眨了眨眼,眼圈霎时红了。
皇上安抚似的轻抚着她的后背,神情低落:“是朕害了你……”
皇后闭上眼睛,将头埋到她胸前,朱禧身上的檀香兜住了她的嗅觉,也兜住了她这一生的时光。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两人在床上安静抱了一会,皇后忽然想到那如花般绽放又短暂枯萎过的女子,面露愁色:“也不知袁姑娘怎么样了……”
皇帝笑了笑,道:“听说她一直在行善事,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她的身影。百姓们都很喜欢她,尊她为活菩萨。”
“行好事,总是会有回报的,若不是当初袁姑娘为昭懿郡主求情,昭懿郡主又如何能够闯进武英殿,说出解药的下落?”
皇帝沉默半晌,道:“是朕对不起她们。”
皇后忍不住冷笑:“那你对不起的人还真是多。”
“朕当时鬼迷心窍,觉得不能放虎归山,便给朱昭懿灌了许多藏红花,”皇帝道:“不说她,单论那些人,朕虽然都留了他们一条性命,但是男人皆处以宫刑,女人都灌了水银,朕不想让他们留后,朕怕了,怕出现薛临洲的情况。”
皇后感觉到皇帝低迷的情绪,柔声安慰:“我们与他们立场不同,这不怪你。”
‘我们’这两个字深深触动了朱禧的心弦,她抱着她的皇后,异常满足。在这深宫里,她终究不是孤家寡人。
初秋的匪泉山庄在一大片红色枫叶的簇拥下格外绚烂,下人在打扫地上落满的红枫,偶尔有个调皮的小姑娘路过,带起许多叶子,下人白扫了一次,根本不敢吭气。
对方可是少主的妹妹,不是亲的却胜似亲的,实在惹不起。
鱼逢生玩累了,蹦蹦跳跳去了袁双卿的书房,却没见着她人,便找了冬银撒娇:“冬儿姐姐,我姐人呢?”
冬银眺望着远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今天是阿白小姐葬于狐岐的日子,每年的今天她都会去上坟,你忘了?”
“这我哪记得住啊。”鱼逢生放开冬银的胳膊,似有所感。
从前听姐姐说过,她有个顶好也顶重要的人,本来她以为说的是张大老爷,等来到匪泉山庄之后,便以为冬银,后来她才隐隐知道,那个人竟是一个已故之人。
大家都说,她姐姐等不到了。老爷这样说,冬银也这样说。
袁双卿却好似不着急,该忙碌时便忙碌,该休憩时则云淡风轻。
袁双卿过完年便二十了,至今未嫁,已算是个老姑娘,张子忠威逼利诱过,甚至以死相逼过,都不能让她妥协半分。
袁双卿当时被说的烦了,非常平静地说:“师父,您若是想用死来逼迫我,那您尽管先去,徒弟保证随后就到阴曹地府与您见面,一起过奈何桥,也许下辈子还能投胎到一个肚子里。”
“你……你这不肖的孽徒……”张子忠怒目圆瞪,指着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到最后,他也就放任自流了。
袁双卿挑了一担土置于坟上,而后席地坐在墓碑边,将酒拿出来给两只杯子倒满,她端起酒杯跟另一只碰了碰,低声道:“阿白,你等的很辛苦吧?”
“这些年,我时刻谨记那时在你墓地里许的心愿,做尽了善事,只求老天开开眼,不要过早收去我这残破的身躯,”袁双卿靠在墓碑上,笑道:“总归我肯定比师父活得久,所以你不用担心,师父这些年身体愈发不好了,虽然这样说很不孝,不过……这都是实话。”
“你还好吗?阿白,”袁双卿一饮而尽:“我听刑天说了,你正在和身体里的邪灵搏斗,他说你很顽强,偶尔也有恢复神智的时候,都在喊着我的名字。”
她的眼眸里透着深深的思念:“我都好久……没听你唤我一声卿卿了。”
袁双卿忽然想起师父不久前问过她,为何非要执着于一个薛长曦。
袁双卿当时只是摇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上薛长曦三个字,力透纸背。
长曦是年少时满心满眼的欢喜,是白月光和朱砂痣,这一生再无第二个少年时,也再遇不到另一个长曦,能叫她倾尽一切、奋不顾身的捧上一片赤子心肠。
她没力气再去爱第二个人,因为心已经被占满。
夕阳正在往下沉,袁双卿沉默的收起酒杯,挑着担子往林外走去,余晖撒在她单薄的背脊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二年冬天,张子忠的身子如同被抽了丝一般倒下,袁双卿寻遍名医,仍是留不住他苍老的生命。
这天,张子忠面色变得异常红润,竟有了胃口吃了一大碗米饭,他吃完躺在床上缓了一会,把袁双卿叫到床前,说他要去看雪。
袁双卿本该拒绝的,可是看着师父浑浊的双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跟下人一起把他抱到轮椅上,拿着裘衣给他披严实,腿盖上毛毯,还不放心,又将水壶里灌了热水给他捂着,这才推着他走到门外屋檐下。
张子忠眯着眼睛,平静的看着飘落的雪花,手里捧着热水袋子,呵呵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刚巧七十,又比袁老太太多活了这么多年,值了。故人都走在了我前面,我也该顺应天命了。”
这一刻的精神,大抵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袁双卿其实都懂的,她已经为师父的老去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仍是忍不住哀痛至深。
“双卿,师傅有一件事,一直在瞒着你,”张子忠回过头想看袁双卿,袁双卿从善如流地蹲下轮椅前,任他将目光落到自己脸上。
“那年在崇华公主墓里,阿白没有主动刺我,她在这之前就停下了,”张子忠说到这里,可能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便愈发激动起来,微微喘息:“是那个逆子……那个逆子……他推了我一把,将我撞到剑上。阿白……她是无辜的。”
袁双卿心头涌起苦涩的感觉,她知道了真相,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张子忠激动不已,寻到她放在轮椅上的手,用力握住:“师父要死了,也看开了,倘若要你如行尸走肉般苟活,还不如放你去做想做的事。双卿,你不要怪师父……”
袁双卿泪眼婆娑,使劲摇着头:“我不怪师父,我永远不会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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