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元仲辛把玉坠递给王宽。
王宽犹疑接过,将玉坠对准那轮明月,不过须臾,王宽瞳孔微缩,目光触及之处,一片流光华转,透过那抹干净的莹白,他看到了一个笔韵悠扬娟秀的“辞”字。王宽难以置信地自语道:“辞?”
元仲辛眸色极深,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条玉链子的确是我娘给我的,但时至今日,我都未曾见过她一面——我娘她叫李棠溪,字盼辞,是,是大夏先皇膝下,最不受宠的长公主。”
王宽震惊难掩,怔愣地望着元仲辛:“那楼常思……”
元仲辛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没错,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楼常思,字望忆,李棠溪,字盼辞,而元仲辛真正的名字便取自他们两人的字,名为楼忆辞。
王宽喃喃道:“楼忆辞……”他猛然想起什么:“那宁祁那般针对你,多数与你亲生父母亲有关?”
元仲辛虽觉脑袋昏沉,但思路却异常清晰明了:“隋玉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宁祁求爱不得将我父亲囚禁了起来,我哥跟我说,这链子本来是一对的,一玉刻着辞字,一玉刻着忆字,我从小便带着这一条,另外一条可能真的在我另一个哥哥或者弟弟身上。”
隋玉说,阴兵阁里一直流传着李棠溪为楼常思产下一对双胞胎的传闻,一个元仲辛,另一个尚不知身份,更不知其是死是活。
那日,元伯鳍把元仲辛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他,然而元伯鳍却怎么也料不到,楼常思和李棠溪的孩子会有两个,更料不到这琥珀爻竟还有一条流落在外,数十载过去,居然没被毁掉——当初楼常思拼死躲过阴兵阁追兵,交到元伯鳍手上的,就只有元仲辛一个,而当时还是幼儿的元仲辛身上就带着刻有辞字的玉坠,另一条的去向,楼常思并没有说。
王宽犹疑开口问道:“那,你娘她呢?”
元仲辛不自知地攥紧拳头,暗暗咬牙,夜色掩盖下的眼角隐隐发红:“死了。”
被宁祁害死的。
他都尚未看到过亲生母亲的模样,就惨死在宁祁手下。
元仲辛双眼猩红得几欲滴血,虽与至亲素未谋面,但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爹娘经历了何种人间炼狱,元仲辛依然心痛到窒息难耐,他忽觉口中飘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原来是他将舌尖咬破了,他浑身轻颤,声音暗哑,戾气深重:
“二十年前,大夏皇室曾发生过一场血雨腥风,就是樊宰执说的宁祁背叛护龙阁,帮助一名皇子登上皇位,李棠溪极其身后的戚族就在那场政变之时,被屠得一干二净——我就是在那一次政变的前一年出生,都没睁眼多久,就被送到了元伯鳍手上。”
“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连我爹至今到底是死是活都未知,我原本应该圆满美好的家,被宁祁毁得一丝不剩,三年前,他居然还敢派人来,弄脏我的家,害我朋友惨死!”
“我一定,一定要亲手杀了宁祁!”
家破人亡,亲离子散,宁祁犯下的罪,人神共愤,此仇不报,天理难容!
王宽感觉到元仲辛的手越发寒凉,搅得他惶恐难安,他连忙将元仲辛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对方近乎暴走的情绪:“元仲辛,冷静下来,气急攻心,你身体刚好,受不了如此打击,先冷静下来……”
元仲辛像是抓住一条救命的稻草,双臂紧紧圈住王宽的腰身,把脑袋埋入对方颈窝处,声音恨然,眼角却止不住地默然发热:“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王宽连忙应声哄道:“好,杀了宁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元仲辛渐渐平复暴动的情绪,但他依旧搂着王宽的腰不肯撒手,像足了一只炸了毛,伸着十指利爪的猫,唯有王宽可以安抚他。
王宽随他,把元仲辛揽得更加密实,生怕夜里寒风侵入元仲辛身体,他蓦然开口:“你的父亲,楼常思,到底是什么人?”
元仲辛抿了抿嘴,声音平缓地说道:“他是大宋派往大夏的第一代佣兵,地下城的那个墓碑上这么写着,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第一代,但他去往大夏,是为了获取大夏的机密情报。”
楼氏,原本是一个历代名将辈出的世族,楼家人虽不及大宋赵氏皇族那般身份高贵,但大宋开朝元老里楼家占了五个,功绩倍出,又因楼氏子孙在军功上建树颇丰,被先皇赐以威远常胜将军的功号,留名于世。
然而,到了楼常思那一代,不知为何,皇室一族对楼家的信任骤降到了冰点,原本被封有军名将号的楼家人被削了一个又一个,楼常思手上握着的两个兵符被先皇连夜召回,过不了多久,楼常思就被委任以佣兵的身份,派去潜伏在大夏的护龙阁里,偷取大夏的密报。
而原本手握重要兵权的楼家却日渐衰落,再无往日风光,不过短短数月,满门名将烈士,几乎日日都有达官贵人上门求见的楼家就变得门可罗雀,冷暖自知。
元仲辛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一直淡漠如常,并没有过于波动的情绪变化,因为这些事,他也曾亲眼见证过,亦如当初的元家那般,楼家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了,如今元仲辛再次说起,也不觉多么的唏嘘感概。
王宽脑中灵光一闪:“那你哥以前的副将楼墨,又是谁?”
元仲辛深觉醉意上头,他无意识地蹭了蹭王宽的下巴,声音略显低沉:“他是楼常思的弟弟,楼家逐渐落败之时,我哥被封为北疆骑侯军麒麟军阵营的副将,因为自幼相熟,我哥就把楼墨也推荐了进去。”
王宽微微拧眉:“那四年前祈川寨大宋惨败一事,是否跟楼墨有关系?”
元仲辛顿了顿,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问了,但我哥他不肯说。”
元伯鳍把元仲辛的身世都说了出来,唯独当年祈川寨一事,他闭口不谈,不论元仲辛如何旁敲侧击,得到的都是元伯鳍的缄默。
元仲辛很想去查,但楼墨已经死了,活着回来的又只剩元伯鳍一人,死无对证之下,元仲辛就算有心去查,也是无力而归。
元仲辛眸光微闪:“王宽,这几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王宽侧了侧头,却看不见元仲辛的神情,他疑惑问道:“什么忙?”
元仲辛屈了屈指,神色凉薄如水:“帮我尽可能地从林邀他们身上挖出阴兵阁的秘密,有多少挖多少——从林邀自幼便生活在大宋来看,宁祁对她应该颇为看重,她知道的绝对比隋玉和我哥还要多,我必须知道楼常思到底有没有活着。”
王宽并没有立刻点头答应,他略显担心地问道:“你一个人能对付阴兵阁来的人吗?”
元仲辛离开王宽的怀抱,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我可以。”
王宽轻轻一笑:“好,我答应你。”
七日后,两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被高高悬挂在北疆驻军区的关口城门之上,尸体头上还挂着一张厚重白纸,指名道姓地写明两人的身份,字里行间用了极其挑衅的言辞,正正对着大夏的方向,像是在刻意引起谁的注意一般。
又过了五日,大夏阴兵阁再次来人,只不过这一次都还未闯入秘阁,便已经被宣武军与王侯军尽数逮捕,元仲辛看都不看他们,审都不审一下,交由赵简他们看着办,而他只是直接下令全部斩杀,杀完之后,还必须挂到北疆城门上。
两个月过去,阴兵阁像是失了耐心一般,派人前往大宋的次数和人数也越来越多,好似不知他的这般举动是在送阴兵去死一样,而悬挂在城门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元仲辛灵关一闪,直接找人对着大夏摆阵,行了送鬼神的大法,然后让骑侯军将尸体全部烧毁在城门之外。
这日,盛夏逐渐息去,王宽身着一袭墨色长袍出现在城南牢城营里,但他并没有去到普通牢房,而是兜兜转转来到牢城营的一个小角落,这里有一间独立于其他牢房的平顶屋,还未推门,便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
王宽冷笑一声,上前将掩蔽的木门推开,一股烂肉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王宽厌恶蹙眉,神色间却是阴冷不屑,目光冰冷得注视在屋内苦苦挣扎,却挣不断一根铁链的林邀,他只觉心头一阵酣畅淋漓。
这件屋子是王宽专门找人打造的,里面四面八方能看到的皆是铜镜,而被小景新研发的半生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林邀,就这样没日没夜地苟延残喘在这一间到处都是自己破烂不堪的身影的铜镜屋子里。
林邀的脸已然被尽数划破,交错纵横的伤疤攀爬在她的脸上,身上血肉模糊,黄色的脓水流遍全身,滴落在地,为了让林邀可以受到精神上最极致最痛苦的折磨,王宽命人将林邀的眼皮尽数割去,林邀再也无法闭眼,望着昔日美好娇嫩的身子被半生死侵蚀得一干二净。
看着这样的林邀,王宽却不觉丝毫可怜。
她不是最爱惜自己的脸,有什么能比一张丑陋不堪的脸更能击败林邀?
答案自然是让她每天都看着自己日渐狰狞,变得神憎鬼厌,却无法给自己一个了结。
第197章
正在鬼哭狼嚎,垂死挣扎的林邀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她瞪着一双极为狰狞的眼睛扫向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脸幸灾乐祸的王宽正悠哉游哉地欣赏着自己的痛苦,林邀的眼神充斥着怨恨与不甘,嘶吼着便要冲王宽扑去,然而她忘记了自己的四肢被死死束缚在铁链之下,激烈的挣动不仅将她扯了回去,还加剧了她手脚上的伤,血肉变得更加模糊,鲜红的液体流得遍地都是。
王宽双手抱臂,目光如同秋意那般寒凉凛冽,他轻蔑地勾了勾嘴角,心中畅快淋漓,嗤笑出声。
林邀已被半生死折磨得不成人形,就连原本娇滴滴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可怕骇人,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声音锐利刺耳:“王宽!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接连两个月,她都活得生不如死,林邀就算再惜命,也受不了这样日日夜夜看着自己丑陋恶心的容貌度日,更何况她的身体上还受着刻骨铭心的疼痛,哪怕她的意识再混乱,一旦骨肉脱落,那种痛感必定会让她立刻清醒过来,看着自己身上的皮肉一丝一丝剥落,就算是神仙历劫,夜受不了这般炼狱一样的情景。
王宽歪了歪头,嘴角的笑意不断加深,眸底的冰冷却逐渐蔓延:“杀了你?你配吗?”
他眼中闪过一缕缕狠辣阴鸷的光芒,明明声线温润如玉,醇厚如酒,但他一字一句间的残忍却是那样的明显,犹如一只蛰伏多年的困兽冲闸而出:“从你决定要对元仲辛下手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你的人生会以悲剧收尾,你残害了我最心爱的人,你让他因为半生死而痛苦了这么久,逼得我们分别了三年,还逼得他亲手杀害朋友——仅仅是其中一件事,都足以让你永生永世堕入地狱不得轮回!”
“如今你所受的,不过是当初元仲辛受到的万分之一都还不到,你居然还有脸求死?”
“林邀,这世上可没有犯下罪孽可以全身而退的先例,你不过是宁祁手下的牺牲品,凭什么认为老天爷会许你特权让你躲过一劫?你要死,我绝对不阻拦,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把亏欠元仲辛,亏欠我们的账尽数还回来,否则,我必然让你死不瞑目!”
林邀惊惧到了极点,她本以为元仲辛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敌人,可没想到,本该规守礼法的翩翩君子王宽,竟还有最残忍无情的一面,与元仲辛摆上台面机关算尽相比,一直将可怕的一面隐匿于黑暗中的王宽更为冷血!
王宽根本就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人,他的心思堪比魔鬼,只要他想,王宽绝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林邀万念俱灰,绝望之余更是悔不当初,她不该轻易应下宁祁的话,她不该如此轻敌,冒然闯进王宽的地盘,她最不该的便是一开始就招惹了元仲辛!
林邀眼里已然失去了所有求生的意志,她卑微如一只泥地蝼蚁,不断哀求:“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杀了我……让我死!求求你!”
在林邀被迫服下半生死的第一天,王宽就说过,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的尸首就只剩一摊烂肉了,至死,她都不得安宁。
她不想眼睁睁感受着自己腐烂成一堆恶心至极的血肉,她不想等待着死亡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她不想就这么无望等死之余还要倍受折磨!她不想!她想死!
王宽望着濒临死亡的林邀,没有半点心软,他可没有忘记之前元仲辛的嘱托,让他尽可能地从林邀嘴里挖出阴兵阁的秘密,虽然已过两个月,王宽手里掌握着的情报还算颇丰,但他不会放过任何审问的机会:“楼常思这人,到底有没有活着?”
林邀哀求的声音立马顿住,她像是抓住了一根解脱的稻草,急急张开满是鲜血的口,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还有很多阴兵阁的秘密,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杀了我!只要你给我解脱,我什么都告诉你!”
王宽眸色微沉,冰冷吐出一字:“说。”
林邀以为他答应了,激烈的动作再次扯动她的伤口,她强作精神地说道:“楼常思……他就是楼望忆,他没死,他被阁主关了起来,他还活着!”
王宽眯了眯眼:“关哪了?”
林邀微不可闻地摇头:“我不知道……宁祁不信我,他从来都没有与我提过楼常思的事,这些都是宁弃告诉我的……”
王宽蹙了蹙眉:“宁弃又是谁?”
林邀如实回答:“他是宁祁收养回来的孩子,他还有个哥哥,叫宁书,他们俩,是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怎么又是双胞胎?
王宽怀疑地扫视着林邀,后者连忙开口:“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俩真的是双胞胎,我与他们接触过,难道还能有假吗?”
王宽没有立即下定论,他又问:“那楼常思和李棠溪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又怎么说?”
林邀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喘不过气来,她的气息颇急:“这是传闻,在阴兵阁里根本没多少人会信,就算真的有,那个孩子早被宁祁扼杀了,怎会留他至今?”
王宽沉默不言,心中思索着林邀说的话。
林邀可能出于求死心切,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宁祁对付元仲辛,是因为他是李棠溪的儿子,当初你们完成清河镇那一次的任务之时,元仲辛就被盯上了,只不过因为楼常思,宁祁的计划一直搁置着,时至今日,宁祁将阴兵派来一波又一波,可以看出他心急了,假以时日,你们秘阁必然与阴兵阁有一场恶战——但是王宽,我给你一个忠告,大战那日,你决不能离开元仲辛半步,哪怕你们的作战计划是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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