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辛高喊一声:“老贼!我来还你书了!”
坐在最顶端的一个老人,他眯着眼,嘴里叼着一根发黄的杂草,听见有人喊,他也不动,甩了甩头,知道是元仲辛来了。
元仲辛对身旁的王宽低语一句:“你在这等着。”随后走上前去。
老贼他们都是江湖卖艺人,行走在这世道多年,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府衙高官,连带着任何与大宋朝廷有任何关系的人都不大欢迎。
但元仲辛是个例外,圆滑处世的性格让老贼他们放低了对元仲辛的戒备,渐渐认同了元仲辛的接近。
元仲辛在太学院再三确认王宽是否要跟着前来是有顾虑的,老贼他们的态度便是他的顾虑。
王宽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个木台前,深深看着元仲辛活蹦乱跳地蹬上老贼所处的最顶端,笑嘻嘻地把小人书从怀里掏了出来,递到老贼面前。
元仲辛长得真的不错,眉眼弯弯的样子很讨喜。
王宽在心里默默想到。
元仲辛与老贼交谈着什么,倒是谈得欢畅。
元仲辛眼神瞥到王宽正定定注视着自己这边,他心下想,不会是等厌烦了吧?他朝王宽扬扬手,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王宽眼神亮了亮,点头算是回应。
又过了半晌,元仲辛跳着台阶蹦哒哒地回到王宽身边,眼见王宽表情淡淡的,他探头看了看:“等烦了?”
王宽不知他为何会这般想,但仍旧老实回答,摇头:“没烦。”
只要是有关于元仲辛的事,王宽便发觉,自己的耐心无论如何都挥霍不完。
元仲辛知道王宽不会说谎,也深信于此,他伸了个懒腰:“走吧,该回去了。”先身旁的人踏步而出。
王宽眼眸深邃地追随在元仲辛身上,蓦然间,心头微跳。敛回心神,在元仲辛出声催促前,王宽先一步来到他的身侧。
第3章
一个月后,元仲辛的哥哥元伯鳍出事了,他领兵驻守的祁川寨落入敌人陷阱惨遭失守,元伯鳍咬牙领着仅剩将士死守祁川寨,却无力抵抗人多势众的夏朝大军,大宋战士几乎无一幸免地丧命于祁川寨前,唯有元伯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了开封。
元伯鳍慢慢痊愈,却日渐消颓,随他上沙场斩敌军的云纹剑封尘于元家牌院里,再不见光日。
大宋皇帝对存活下来的元伯鳍心生猜忌,表面上对杀伐有功的元伯鳍赞赏不已,暗地里他命令殿前司麾下宣武军都头梁竹前去彻查有关祁川寨一战的所有事宜。
再后来,梁竹奉命捉拿元伯鳍,将他囚于元家,命人严加看守。
交谈中,梁竹知晓元伯鳍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叫元仲辛,正在开封城中的太学院中念书,便带人前去寻找元仲辛。
王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找上门来,却未曾想会这么快,梁竹不是什么斯文人,他一脚踹开寝室的门,只见房里有两个少年,一个温润如玉沐风随和,一个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前者手执一卷书细细端看,后者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把玩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孔明锁。
梁竹上前一步踏入房间,眼神扫视着两人,沉声道:“你们谁是元仲辛?”
嬉皮笑脸的少年神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将孔明锁揣进衣兜,语气懒散:“我是,找我何事啊?”
梁竹眼神寒凉地盯着元仲辛,意味不明,元仲辛身后的王宽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在梁竹打量元仲辛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眼前的梁都头。
倏然,梁竹冷然哼声,挥手道:“带走!”
身后的小兵拿着铁链便想套在元仲辛手上,王宽神色一凛,刚欲出言阻止,元仲辛挑眉已然开口:“大人,这铁链子给的都是不配合的人所用,你看我现在有不配合的意图吗?”
梁竹本来已经转身离开,听到元仲辛的话,他又回过头来,瞧着元仲辛懒洋洋的模样,眸底冷色加重几分,调头离开了房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倒不担心这个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少年可以逃得出自己的手掌心。
元仲辛嘴角微勾,满不在乎地跟在梁竹身后。
王宽眼底布着忧色,静立几秒,毫不犹豫地抬脚跟了上去。
一路上,王宽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跟在梁竹那一队人马后面,不紧不慢,眼神却一秒不离那个身着蓝袍的少年。
须臾间,梁竹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向王宽,用极其不善的语气说道:“你有事吗?”
王宽微微侧头看了看元仲辛:“没事。”
梁竹蹙眉:“没事你跟着我作甚?”
王宽:“我不是在跟着你,我在跟着他。”他是谁,不言而喻。
这时轮到元仲辛疑惑了:“你跟着我干嘛?”
王宽深深地看了看元仲辛一眼,不言。
梁竹眯眼:“禁军行事,不用跟了。”
王宽:“不行。”
梁竹不气反笑:“为什么?”
王宽又不言。
梁竹不想再与这人浪费时间,他正准备调头离开:“把他赶走。”
王宽却不为所动,偏生还朝前迈了一步,来到元仲辛身旁:“你们无权赶我,若无军令,开封城街巷不可随意禁足。”
话一落,气压瞬时降低。
元仲辛端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眼神来回停留在王宽与梁竹两人身上,他倒不知,平日里谦逊文雅的王宽也有这般固执无畏的一面。
梁竹重新转头审视着这个风轻云淡的少年,眸光深沉:“这话谁说的?”
王宽:“当今圣上。”
禁军们面面相觑,知道身旁的梁都头已然十分不悦,刚想出手赶走王宽,却被梁竹喝住了:“住手了。你敢不敬当今圣上?”
禁军立马把手收了回来。
梁竹眼神瞟了瞟四周越来越多的人,不好纠缠下去,喝了声“走”,默认了王宽的举止。
到了瞻逸园,王宽被禁军挡在外头,他注视着元仲辛进了大门,大门关闭,元仲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王宽视线之内。
王宽沉默不语凝眸几秒,随后转过身,双手别后,静静等待着。
心绪不宁下,王宽竟不自知地低叹一声。
大概半柱香后,元仲辛从里面走出了来,王宽听到身后动静立马迎了上去,元仲辛依旧有些没心没肺,眼神却不如方才那般懒散,仿佛坠着什么情绪。
王宽:“怎么了?”
元仲辛朝后摆了摆手:“如你所见,我哥因通敌叛国之罪被囚了起来。”
王宽微微蹙眉,沉声开口:“别乱讲。”元伯鳍是怎样的人,出身名门世族的王宽最是清楚,不过此时他担心的不是元伯鳍的命运,而是元仲辛。
元仲辛挠了挠额角,显然不想与王宽说太多,他转移话题:“不行,我快饿死了,先去填饱肚子我才有力气与你解释。”
王宽也不逼他,随着元仲辛兜兜转转来到了闹市,停在了一家馄饨店前。
元仲辛可能是真的饿了,给自己叫了两碗馄饨一碗红油汤,又给王宽叫了一碗清水挂面——王宽口味清淡,酸甜苦辣都吃不得过重。
在菜还没上来前,元仲辛往自己嘴里丢了几颗甜花生,目光看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刚想转头再拿几颗花生,眼神一歪,却扫到了王宽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元仲辛不喜被人这般打量,他蹙眉,板着声音问:“干嘛?”
王宽眨眼,挪开自己的目光,蓦然开口:“你想救你哥?”
元仲辛乐了:“好说,他是我哥,若我都不想救,谁救?”
王宽垂目凝神,良久,菜上齐了,元仲辛把清水挂面推到王宽面前,拿了两双筷子擦了擦,一双递给沉思的王宽:“行了,你别想太多了,吃东西吧。”
王宽接过,再次抬眸望向那个颇有些狼吞虎咽的少年,他轻声唤到:“仲辛。”
元仲辛“嗯”了一声,带着疑问。
“你说的救,不会是闯过禁军包围,将你哥劫出来吧?”
元仲辛动作顿住,馄饨塞在口中鼓起一个小包,王宽的话让他忘记了吞咽。
好一会儿,元仲辛才敛回心神,他侧头看向这个心机通透的少年,心中莫名后悔,后悔认识这个看似谦和有礼实则一肚子黑水的人。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搅了搅碗中的馄饨,瓷勺撞击在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铃:“果然啊......”
王宽:“什么?”
元仲辛没有接他的话,看向王宽的眼神隐隐有了些许戒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宽眼神微闪,瞻逸园距离这闹市街巷根本不远,按常人速度,不到一刻钟便可到此,然而方才的元仲辛却是绕来绕去,走过了无数条小巷,转过无数个街角,生生拖了大半时辰才与王宽现身于此。
刚开始,王宽还不太明白元仲辛这般举止是为哪般,不过当他看清自己走过的每一条路后,他隐约猜到了元仲辛的意图。
元仲辛走的每一条街巷看似并无过多联系,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皆以瞻逸园为中心。
聪慧如王宽,他心里明白,元仲辛是在观察地形。
至于为何要观察地形,元仲辛的意图不言而喻。
听着王宽略带深意的解释,元仲辛也无法作过多反驳,因为他原意本就如此,现在被王宽挑明了,他也不紧张,喝了口红油汤润了润嗓子:“所以呢,你要跑到梁竹面前揭发我?”
王宽摇头:“我为何要这么做?”
元仲辛眯了眯漂亮的双眼,墨瞳折射出一道探究的眸光。
王宽看清了元仲辛眼底的戒意,心底莫名涌出几丝无奈,但他面色如常:“我和你一起救人。”
元仲辛怔愣住,随后才意识到王宽话中的意思,他想都不想就要拒绝:“你疯了?”
王宽面色坚定认真:“我和你,一起救人。”
元仲辛像是见鬼一般瞪大双眼:“王宽你发什么疯?那是我哥!”言下之意,你掺和什么热闹?
王宽放下筷子,并无退却之意:“那又如何?”
“我哥和你有什么关系?犯得着你宁愿得罪禁军都要帮他?”
王宽摇头,一丝笑意爬上了眼睛:“仲辛,你说错了,我不是在帮他。”
元仲辛顿时哑口无言。
“我是在帮你。”
“因为那是你哥,他和你有关系,既是如此,我本意要去。”
第4章
元仲辛难以置信地盯着一脸平淡的王宽,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拒绝王宽,郁猝地灌下一大口红油汤。
王宽眉目含笑,他知道元仲辛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那便不急着催他,拾起筷子继续吃着碗里的清水挂面。
两人许久没有出声,后来还是元仲辛先开的口,他说,王宽,你是真不怕死。
王宽将疑问的眼神投向元仲辛。
元仲辛哼笑,摸了摸肚子,继续说,常人碰见这种事,避都比不及,你呢,迎头就撞上去。
王宽凝视了不以为意的元仲辛半晌,而后挪开了视线,沉默不语。
王宽怕死吗?他倒不怕,人皆有一死,人生尽头或远或近,轮不到他来猜测,谈起生死,他却是一片淡然。
然而,王宽心里清楚,不怕死并非是他肯出手帮助元仲辛的原因。
他只是不想看到元仲辛孤军作战的样子,一想到元仲辛要独自一人费尽千辛万苦从禁军手中救出他哥,王宽心头就没由来的苦涩,仿佛咽下了一堆黄连。
见他闭口不言,元仲辛以为自己说中了他心中所想,王宽的固执出乎元仲辛所料,但他最后还是劝了一句:“人,惜命最要紧,你若真的明白这道理,别随我去救人。”
两人吃完东西回到学院已然入夜,或许是两人心中皆有心事,他们的话都不多,本来王宽就话少,若不是元仲辛带着,王宽可以一日不言不语,现在,连元仲辛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寝室安静得颇为压抑。
元仲辛早早躺在床上,他的床位靠窗,今夜不知是得了哪番好运,抬眸便可看到高高悬在夜色中的皎月,他凝眸盯视几秒,忽的想起元伯鳍,几丝烦躁冉冉升盈眼中。
他今日根本就没有进去见到过自己的哥哥——元伯鳍端坐在主屋内,元仲辛刚想踏过门槛进去,双腿却钉死在了门槛前,像是被人猛然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他连上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吊儿郎当样,内心却惶恐不已,看着围困在屋内的众多禁军,他竟失去了救出他哥的信心。但他不能展露出来,只好定在门外对着梁竹阿谀奉承,还不要脸地提出伪造证据污蔑元伯鳍,以此来获取军功。
梁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更多的是不屑,元仲辛的无赖样出乎了他的意料,盛怒一番,将元仲辛赶出了瞻逸园。
元仲辛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紧紧闭上眼,身子转过来又转过去。
王宽睡在元仲辛对面,他眨眼的速度极慢,心神分给了辗转难眠的元仲辛。大概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元仲辛均匀平稳的呼吸隐隐传来,王宽知道他睡着了。
那一夜,王宽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他只知,五日后,元仲辛与自己在赵简一行人的“帮助”下,救出了元伯鳍,还稀里糊涂地入了秘阁,成了陆观年门下的学生。
他们隶属秘阁第七斋,统共六人,元仲辛,他,赵简,小景,韦衙内和薛映。
这天,长空万里,飘着几朵白纱,骄阳当头。
元仲辛靠在一棵大榕树下合眼休息,暖阳的光透过叶缝星星点点地洒在元仲辛身上,天气虽热,但因为靠湖,时不时吹来几缕微凉,还挺舒适的。
王宽远远看见元仲辛,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心绪陷入了沉思。
元仲辛救出元伯鳍的那天,本来是要将元伯鳍送出开封城的,但是路上却遇见了前来堵城门的王宽与赵简他们,元仲辛因为与他们一行人纠缠过久,错过了出城门的最佳时机,梁竹与韦卓然追了上来。
后来,还是陆观年出面才阻止了梁竹他们抓走元仲辛与元伯鳍兄弟两人,这件事情才算平息了下来,但是元伯鳍最后选择了跟随樊宰执前往边疆,剩元仲辛孑然一身留在开封。
2/13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