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渐扶持着天机长老坐在一侧石壁下,方才穷奇偷袭的妖力波及不小,将大荒渊一侧乱石震得四散崩裂,恰好有一块滚落面前,削断的石头横面整齐有如刀裁,正好能由着天机长老落座暂歇。
梅清渐正要应声,天机长老向着他微不可见地摇一摇头,又扫了不远处的混沌一眼,气息渐稳,缓声开口。
“你可知道,昆仑天机峰一脉,为何由散修出身的老夫掌管?”
第48章
穷奇摸了摸下巴:“吾在大荒渊时,也听过一些风声。那些守渊弟子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说天机峰的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这才不得不由外人接手天机峰。”
梅清渐的动作一顿,这一着他也大出意料之外,听得穷奇轻描淡写言及“死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天机长老。
围绕在山石左右的一道阵法微微生光,泛起了疗愈咒术的浅碧色光芒,就在低低的阵吟声中,天机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来。
“百年之前,有一天夜里风雷大作,暴雨滂沱。那一夜昆仑天象极为诡异,分明是暴风骤雨,人人却能看得见漫天星斗熠熠。
“当时的天机峰峰主在天机峰顶冒雨打坐一夜,次日清晨,便被门下弟子发觉他断绝经脉,已然身死道消。
“峰主在死前为掌门留下机密手书,天象异变,是因为昆仑当绝于此。
“天机一脉参详天道,寿数难长,原本就人丁凋零,峰主也仅仅收了三名弟子,一人投身大荒渊下死于乱战,一人离开昆仑杳无音讯,还有一人随师自绝经脉。天机一脉……就此一蹶不振。
“昆仑诸峰长老只怕消息传出去引起人心惶惶,因而瞒得极严。众人推断,神族辟昆仑开大荒渊,乃有我等开山立派,这所谓‘当绝于此’的谶语,必然也着落在大荒渊中。
“司兵一脉的峰主七杀长老决心亲自镇守大荒渊外围,从此,他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或许昆仑原本就当绝于此,又或许这仅仅是一桩臆断,那一夜暴雨群星,老夫并未亲眼见过。
“反倒是二十年前的初冬时节,老夫云游途经昆仑脚下,夤夜观星,察觉东方有长庚星陨落,紫微星出云。”
天机长老尚未解释其中玄机,然而穷奇已经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他与混沌两相对视,轻声道:“原来如此。”
梅清渐的掌心仍旧腻着冰凉的汗意,他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个缘故,却不敢深想,只顾着怔怔望着天机长老,听老人的平和嗓音缓缓地说了下去。
“七日七夜之后,昆仑掌门甄无玑下山相迎,老夫由他相邀,从此执掌天机一脉。四年以后,老夫收养了一个白瞳白发的婴儿,平息了昆仑山中一场大乱。”
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那柄光采莹润的旧剑横放身前,深入金石肌理的血渍已然发乌,经年累月,只有愈来愈深。
梅清渐静了下去,即使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早在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便有长庚陨落,紫微当空,世间星象轮盘便为此生异。
早在那时,就注定了他今日的因果。
身旁响起天机长老沙哑而压抑着的咳嗽声,老人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来,抚了抚梅清渐的白发,轻声道:“当年,乘黄妖兽驮着你逃进昆仑山中,偏偏选中的是为师的天机峰,这背后的缘法,也是难以尽述的了。
“为师此生止步于此,有朝一日,或许你能看得透这莫测天道。”
天机长老的嗓音愈发轻了,他说:“渐儿,你生来神裔,注定比旁人辛苦。世途坎坷,莫要轻言放弃。”
老人的掌心因重伤而发冷,他的指节自梅清渐的发梢轻轻滑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一侧。就在这这电光火石之间,梅清渐直觉似的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骤然抬头,脱口喊了声师尊。
就在这一刹那,天机长老搭在他肩头的手猛地下压,梅清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按得不由自主伏下了身。
但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落了个焦雷一般,原本柔和清新的疗愈绿光猛然大盛,法术与乍起的风声迸出火光,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际,他们脚下的大荒渊陡然间地动山摇。
梅清渐隐约觉得自己嗅到了刺鼻的硝烟味道,他不敢断定,因为他的五感仿佛都像是隔了一层,接连不断的山石坍塌巨响也像是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夹杂着虚弱的咳嗽与喘息,像是穷奇与混沌的声音。
梅清渐艰难地抹了把眼睛,有黏稠而湿热的鲜血浸在五指上。
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
一个软绵绵的温热躯体合身扑在了他身上,替他挡下了绝大多数滚落的石块与陡然炸开的灵气反噬。
梅清渐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响,他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几乎是胆怯地轻轻碰了碰天机长老。
毫无回应。老人的眼睛半阖着,仅能看得到一线毫无生气的眼白,尸体尚未冰冷,浑身上下足有七八处由山石砸到的伤痕。
梅清渐缓慢地,缓慢地垂下头去,周遭的地动异象越发剧烈,整座大荒渊几乎是随着他此刻渐趋激烈的心境而颤抖着。
一丝瑟缩的呜咽溢出他的喉咙,随着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啜泣,呜咽化成了低低的痛嚎,一声比一声更响,在剧烈震荡的大荒渊中荡开惊人的回声。
天机长老不惜以百年道行、通身真元灵息作为引子,假借疗愈法阵作为遮掩,实则暗暗调动了在大荒渊中所布下的全部法阵,一旦转移了穷奇与混沌的注意力,即刻动手。
大荒渊的剧烈震荡来得猝不及防,穷奇半截身子都被埋进了石堆里,一侧羽翼几乎被混着硝烟的破碎阵法炸飞,此刻他满身鲜血斑驳,从灰尘里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混沌。
梅清渐对于身外的一切毫无所觉,剧烈震荡引得穹庐上方的碎石不断坍塌,然而没有一块落在他身上。
随着大荒渊的坍塌越快,梅清渐眉心隐隐的一点金光也飞快地闪烁着,逐渐勾勒出一只乘黄图腾的边缘轮廓。
泛着金光的乘黄图腾渐趋稳定,蓦地里,有璀璨的金色光柱陡然冲天而起,将大荒渊上下照得一片澄亮。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神力封印已经渐趋崩溃,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天机长老尚显温热的怀抱中。
大荒渊快要塌了?那就由着它塌罢。
若是塌得快些,说不准他还能追得上师尊,再一闭眼,就能回到他们在武陵山下所居的小小草庐。
极度的昏乱中,梅清渐隐约听到周围有物体缓慢挪动的沙沙声,他没有理会,直到沙沙声越发地近了,随着一次猛烈的地动,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上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上尽是黏腻的血迹,触感仿佛是死人般的冰凉,梅清渐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隔着重重的灰尘与硝烟,他看到了重伤喘息着的混沌。
混沌脖颈之间斜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大约是巨石坍塌所致,血流不止,他的通身白衣几乎都被染作血红。
他是以手肘撑地,艰难爬行过来的,紧攥着梅清渐的五指有如鹰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牢了他。
梅清渐甚至没能想得起反抗。如果此时此刻混沌要动手,他亦是引颈就戮。
“……东,东南,三百里的地底……”
然而,在石块砸落声的间隙,隐约传来的却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低喃,混沌唇角溢出血沫来,强撑着一口气盯紧了此刻神色麻木的梅清渐,用尽全身力气,说完了那句话。
“……东南三百里的地底,挖开……你就知道了……”
第49章
大荒渊冲天而起的巍巍金光,将整座七杀崖都笼罩其中,地动山摇,仿佛是古老的昆仑山脉从地下最深处发出的悲嚎。
整座山脉摇摇欲坠,所有的护峰阵法尽皆失效,所有的昆仑弟子都聚集于此,人们无措地观望着,仿佛回到了万年前的上古大荒,凡人在天地异象面前束手无策。
天相长老也被门下弟子搀扶至此,他脸色青灰,几乎站都站不住了,远远望了一眼金光慑人的大荒渊,长叹一声,又蹒跚着慢慢离去了。
其余各长老身后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精英弟子,昔日各峰首徒几乎凋零殆尽,无人不觉苍凉落魄。
宁子亁站在天枢长老身边,轻声道:“师叔,这一天真的来了。”
天枢长老缄默地凝视着大荒渊的方向,久久不曾答言,宁子亁又道:“我们还有最后一步棋,就是此刻斩草除根。若是他封印破尽,癫狂入魔,可就无人再能制得住他了。”
天枢长老冷冷地道:“一旦大荒渊被破——”
宁子亁截口道:“无论梅清渐死与不死,大荒渊都定然会被破。当年天机峰的谶语一点也不错,昆仑当绝,妖乱人世,我们杀了梅清渐,就能让他们少一个帮手。”
他说:“弟子愿为先锋。”
话音方落,宁子亁只觉得斜刺里有人影骤然掠来。他侧身想避,然而来人比他更快,铮地一声剑吟,炽烫剑气伴随着些微刺痛逼至了喉头。
宁子亁连退三步,被凌昱狠狠地抵在了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树身旁,羲和剑的剑锋一寸一寸地逼近了宁子亁的咽喉。
“你最好仔细想想清楚。”
凌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眼角通红,通身杀气浑不收敛,凛冽逼人,无人怀疑他这一剑斩落,宁子亁还能逃得了性命。
然而宁子亁没有半分畏惧的神色,脖颈昂高,由着羲和剑锋在他喉头肌肤划开一线溢着血珠的伤痕。
他直勾勾地盯紧了凌昱的眼睛,眼底有偏执而炽烈的光采,透出几丝残忍快意的笑容来。
“凌昱,脑子不清楚的始终只有你。”
他们二人的争端并未引起太多瞩目,人人都缄默地凝视着远方天摇地动的大荒渊,眼前异变导致的畏惧一时之间吞没了其余情绪,就连各峰长老也只是淡漠地扫了他们一眼。
片刻,只有天枢长老长叹一口气,慢慢地道:“凌昱你让开,不准轻举妄动。”
凌昱几乎目眦欲裂,他倏地扼紧了宁子亁的喉头,竟然没有看一眼天枢长老。
“这个人就是害死掌门的元凶之一,你们怎么能信他的话?正是因为他,梅师弟才——”
凌昱的剑气是滚烫的,嗓音仿佛也是滚烫的,他只觉喉头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着。
他越发地发了狠,提剑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然而胸腔里的一颗心依旧难以抑制地直坠下去,即使现在他一剑杀了宁子亁也难以解恨,那是……
是了,那是他看到大荒渊冲天金光时,随即泛起的彻骨恐惧。
天枢长老拧着眉头道:“此事尚未查明,也未必——”
“……用不着,咳咳,呵,用不着未必了。”宁子亁的喉管被凌昱死死扼住,狼狈挤出的声音也是喑哑刺耳的。
凌昱骤然松了手,宁子亁踉跄两步剧烈咳嗽起来,狠狠抹了一把颈中流下的血,一张脸上的神色渐趋狰狞。
“是我杀了他。将钩吻草碾碎撒入香炉,每日焚此毒香不过一个时辰,日积月累,一点儿痕迹也不显,只怕天梁师叔也不曾从尸体里验出什么罢。
“还有江别,江别虽则早成了个废人,指头尖儿一碰就死,可要将尸身变成那副模样,还需穷奇帮个小小的忙……”
天枢长老的脸色也一下子难看起来。凌昱铁青着脸色,羲和直指宁子亁都像是脏了他的剑一般,他冷冷地道:“师父,您再想偏袒,只怕也是不成的了。”
人群窸窣着逐渐围拢,宁子亁咳嗽着吐出了几口掺杂着血沫的唾沫,在大荒渊中四溢金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仿佛泛出些惨然模样。
“甄无玑太过于优柔寡断。他知道大荒渊是昆仑山的要害所在,可他非但不说,还一味纵容梅清渐,迟早要将昆仑山带累得万劫不复。
“我为了昆仑山殚精竭虑,莫非还怕沾一沾血吗?”
“为什么?”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凌昱尚未在大荒渊中修炼静心,只怕在宁子亁承认此事的同时,他的颈血就会被羲和神剑立洒当场。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还能沉住气低声质问,连自己也觉得讶异。
“你——”宁子亁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低笑出声,眼睛里几乎泛出些癫狂神色。他眯缝着眼睛看向了凌昱,“闻燕声死之前,对你说过什么?”
凌昱微微一怔。闻燕声死了许久,昆仑中人几乎不曾对她的死因再行议论,想不到宁子亁会在此刻突然提及。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闻燕声妖化时破碎吐出的字句。
“——昆仑山早就走到了穷途末路,我们都要死,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分别。”
“——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死了个林袅袅不算什么,山雨欲来,都还在后头呢。”
“——大荒渊地底就是岩浆海,一块凸起的地脉岩石就在我眼前,我看到……我看到一张人脸。”
一张人脸。
“那里有帝夋氏的人脸石刻。”
宁子亁这一句话来得突兀,在场诸人,只有凌昱听得明白。他没来由地有些呼吸滞涩,帝夋氏,昆仑山、大荒渊、梅清渐……
“万年以前,帝鸿氏出手开辟昆仑,目的是为了给混沌辟一所监牢,谓之大荒渊。而我们昆仑弟子,说到底,只不过是区区狱卒而已。凡人不能凌驾于神族之上。一旦大荒渊破,昆仑覆灭也不过须臾之间。”
宁子亁喘息了一口气,冷笑着点了点凌昱:“就凭你也未必懂得。我与诸位师长想要的,无非只有昆仑存续而已。
“梅清渐是大荒渊的一把锁。只要将他封在大荒渊里,就可以永远克制四大妖兽。”
“……”
凌昱只觉浑身发冷,手中几乎拿捏不稳羲和剑。他心下一片雪亮,宁子亁正是因为在大荒渊中发现了帝夋人脸的石刻,这才推断出帝夋氏一脉与大荒渊、与昆仑山之间的联系。
想必他也是将计就计,要挟闻燕声,借穷奇之手暗害了天府长老与江别,将自己前路扫净——由此将梅清渐囚入了大荒渊中,为四大妖兽更添了一重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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