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渐蓦然睁开了眼睛。
踏出草庐竹扉,眼前天地已然又变了个模样。
青山葱茏,一弯清河曲折经过眼前,沿着山势汩汩流去。空气中萦绕着清凉润泽的浓郁水气,将四下里的植株草木都浸润得越发碧翠。
原来是以那一弯清河为界,两岸各自蜿蜒出一条条细细的溪水,错落的人家沿溪而筑,溪水虽浅,却是断续不绝。
此处水气极为湿润,对梅清渐而言就仿佛天降甘霖,令他先前的头痛烦郁陡然间一扫而空。
他来不及环顾四周细看风景,忙不迭地转过身来,向着身边的老人一揖至地。
“晚辈不识帝夋前辈至此,言行无状,还望恕罪。”
这老者的嗓音与他昔日梦中所听一模一样,正是帝鸿氏之父、昊天大帝帝夋古神,此时他早已松开了梅清渐的手腕,依旧笑呵呵地捋着颌下胡须,颇有慈和神色,摆手笑道:
“老朽并非帝夋,只不过是他遗留天地间的一缕神思残念罢了。
“缘法已尽,该当告辞。帝夋氏在这神州大地上留有七座上古神碑,浸润天地灵气,是他遗魄所载。有朝一日,你或能有缘一见。”
这苍老嗓音越发缥缈,反而是四下里的潺潺水声、窸窣虫鸣逐渐清晰起来。
眼看着老者身影渐趋朦胧消散,梅清渐急切踏前一步叫道:“前辈且慢!晚辈乃白民国帝渊氏之子,白民一族昔年为混沌所屠,其中尚有许多疑窦,需得请教前辈——”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老者已然被风一吹,化作无数点熠熠闪烁的璀璨星芒,落入面前一弯细细的溪流中去了,只听得他苍老声音遥遥响起,笑道:
“有什么话,你且问中容帝君就是了。”
梅清渐怔怔地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脑海中灵息似有所动,仿佛水纹涟漪绵延而来,他转过身,恰好见溪边不远的一株柳树下立着一个人。
这一位亦是个年迈的老者,气度出尘,通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蓝灵光,一望即知必是神裔无疑。
与白民一族的帝江、梅清渐相较,此人仿佛又不比他们凛冽孤高。他身着一袭湖蓝深衣,虽是年过花甲,但须发皆黑,神采奕奕。
他分明是个陌生人,可是那淡淡的青蓝光华中所蕴的灵息,又使得梅清渐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温暖亲近,甚而想要进一步与这灵息的主人熟悉。
隐约金光跃动,他的眼前似乎拂过了个窈窕身影,是个看不清容貌的温柔妇人,遥遥地站在天光尽头的繁花碧草深处。梅清渐记得真切,那是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穷奇在天府峰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白民国主帝渊氏的妻子,正是中容之国的帝姬。
中容帝君缓步走来,通身那海浪般清润磅礴的浓郁灵息也随之而近,他颇有怅惘神色,一双眼睛定定瞧着梅清渐眉心那闪烁不定的金色乘黄图腾,喃喃地道。
“白民后裔,天星悬照……你,你就是璎姬留在凡世的孩儿……”
他微微伸出手去,似是要来握梅清渐的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在半空里停住。
梅清渐一望之下,不由得微微一惊。
但见这老人从湖蓝广袖中伸出半寸的指尖格外异样,五指肌肤几近透明,深紫泛黑的血脉清晰可见,犹有无数细小血管深埋在肌肤之下。
中容帝君意识到他目光所向,当即垂下手以衣袖遮掩。然而这短短一瞥已经足够令人心下震动,梅清渐陡然抬头,脱口道:
“您——”
“孤乃中容帝君,璎姬生父……”中容帝君振袖收手,刻意将他即将出口的问话截住不提,望向梅清渐的眼光中只有无尽的慈爱怜惜,长叹道,
“帝夋神上托梦降谕,将此中始末告知于孤,莫怕,中容国虽不过是天地一隅,却也能护得璎姬之子平安周全……
“孩子,你吃了许多的苦罢。”
除了师尊之外,梅清渐几乎再未体会过长辈庇荫,听得此言,心底不由得一热。当下忍住了眼眶隐隐泛起的酸楚意味,向着中容帝君迈前一步,倒身下拜。
“外祖父……”
第52章
中容之国地域广阔,族民沿着那一弯清河分岸而居,自给自足,度日安宁。
不足之处唯有族民不多,虽是亘古至今的久远神国,而今尚且存世的族人却不过寥寥数百人,都不再年轻了。
“百余年来,上古神裔几乎再无后人出世,你是最后一个,昔年璎姬临产,三界几乎都为之震动……”
梅清渐跟随着中容帝君缓步走在河边,听着老人随口讲些神族昔年掌故旧闻,沿路遇到的中容国人皆停步避让,躬身向帝君行礼。
其中或有人对梅清渐心生好奇,便落后几步跟在他们身边,觑着两人谈话的空隙,时不时插言补充。
中容帝君虽是一国之主,与族民相处时,却没有半分上位者的傲然威仪,反倒更像是一位慈祥而宽容的老祖父一般。
行至河道曲折之处,梅清渐身后一位中容族民拍了拍他的肩头,指向远处一条分支的细细溪流,柔声道:“桃源溪的溪水最甜,神君来访中容,不能不尝一尝。”
据中容帝君所言,中容国的族人生性平和淡然,不喜杀伐争端。
万年之前神族与四大妖兽彼此混战,中容国人为求自保,挑选了三十六洞天中最为偏僻的一处洞天居住,数千年来,仅仅能借水道与白民之国联络。
二十年前,白民之国屠族覆灭,中容国自此就再未接触外界种种。
因而,梅清渐虽是通身披白,与寻常人截然不同,中容国人却是待他格外亲切。见他与帝君同行,便纷纷以神君尊称。
这在梅清渐而言,犹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他虽是初次踏足母族所在的中容国,却有血脉至亲所带来的天然亲近,并无半分陌生疏远的意味。
他在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方才循着那人所言,向着那名唤桃源溪的溪水前行几步,俯身掬了一捧水。
这溪水格外冰冷,掬水掌中虽只片刻,梅清渐也觉指节被冻得微微发麻。
他低头慢慢地饮尽了,果然觉得溪水入口清冽甘甜,回味无尽,还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清润灵息,沿着遍身脉络融入四肢百骸,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心下好奇,当即问道:“这溪水中灵息充盈,莫非也是上古所遗?”
中容帝君微笑道:“正是。这条横亘中容的河水名唤妫水,乃是帝夋神上昔年亲自开辟,此间数十条溪流皆是从妫水分支。
“中容国人只需饮水,不必用食,也是因着妫水之中灵气充郁的缘故。”
说到此处,老人又是一声叹息,眺目远顾,轻声道:“然而,中容国虽避世不出,却逃不过万余年的岁月斧凿。
“沧海桑田,人事尽改,妫水水道也逐渐单薄狭窄,也许再过数百年,这条上古大荒遗留的河水也要枯尽了。”
围绕在中容帝君身边的中容国族人都低下头来,略显黯然神色。中容帝君轻声喟叹,喃喃地道:“神裔凋零,凡世居上,或许就是天道所在罢……”
梅清渐微微蹙起眉头,他撩袍蹲身,伸手探进了溪中。这溪流颇浅,勉强能摸得到水底错落的几块鹅卵石。
他拈起溪底一团湿透的泥土,凑至鼻尖细嗅,又阖目体会其中暗蕴的灵息,开口问道:“万年以来,中容国人仅仅以妫水饱腹,从来不曾试过其余食物吗?”
中容帝君还未开口,他身边一个年轻些的族人已然应声道:“采摘野果、猎杀野兽,我们都曾尝试过。但中容神裔体质殊异,需得灵气接续方能存活。
“除了妫水以外,寻常食物难以提供灵气,自然是无用的了。”
梅清渐微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还未开口,中容帝君已然缓声道:“你母亲虽是中容国人,你却只有一半的中容血脉,并不会承继这般特殊的体质。
“如今,神裔之间再难诞下孩儿,中容之国的族人日渐稀少,都是天道所在,吾辈无法可想的了。”
梅清渐将他的话听在耳中,侧首凝思,轻声道:“或许……也并非如此。”
他细细地检视过了掌中拈着的那团泥土,又眺目远望,细看妫水两岸的地形走势,指向了远处一块平整沃土,向着中容帝君道:“凡世传说,五榖神农寻到稻、黍、稷、麦、菽,教诲后人耕种之法,以此为食。白民族人昔日常食黍米,却不曾见过其余几种。
“照清渐看来,我们若是能开辟农地,将妫水支流引入稻田之中灌溉秧苗,耕种水稻,秋收稻米或能内蕴妫水灵气,供给族人日常食用。”
梅清渐说到此处,又显踌躇神色,自语道:“只不过,妫水极为冰冷,插秧其中,还不知稻苗是否能活得成……
“是了,一旦秧苗能在妫水中生长,便定然受其灵气浸润,以此为食,必然能够接续灵气。”
中容帝君听得颇为讶异,他虽已活了数千年的光景,却因着中容国不曾与外界互通音讯,对梅清渐所言种种近乎是闻所未闻,一时间连连点头,追问道:“这耕种五谷之法,在凡尘人世,是人人皆会的吗?”
梅清渐垂下眼光,轻声道:“并非如此,以往我也不通农术……皆是师尊悉心教导之故。”
即使是上窥天意、精通星象占卜的天机长老,只怕也万万料想不到,昔年他带着梅清渐在武陵草庐居住了十余年,手把手教导着小徒儿如何分辨秧苗,如何松土灌溉,时至今日,竟能为一座行至穷途末路的上古神国起到济世安民的作用。
兜兜转转,也不过是缘法二字而已。
梅清渐就此在中容国中安稳居住了下来,细细地帮助中容族民引水辟田,选种育秧。
他们虽然灵力充盈,通达天地,却依旧不能左右春秋四时,待得插秧入田,便只能一次次前往水田中追肥除草,防止病虫,盼着日出晴朗,又担忧暴晒伤了秧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竟与凡世俗人相去不远。
梅清渐置身其中,也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跟随师尊住在武陵草庐中的那段时光。
中容国人质朴善良,生性乐观和平,耕种之业于他们而言正是恰得其所。
梅清渐再也无需忍耐外人对他的冷眼嘲弄、阴谋暗算,只需付出一片真心待人,身边的中容国人自会以一片真心待他。
此话说来容易,可在他亲身经历的二十年里,却知晓其中艰难。
第53章
这一日暮色四合,忙碌在田埂上的农人逐一散去,梅清渐与一同劳作的中容友人作别,拄着铁锨立在田埂上,凝望着天际一抹残阳逐渐落归地平线,方才缓步离开稻田。
走了没几步,忽然看到中容帝君独自站在妫水河岸的那株柳树下,正微笑凝视着他。
梅清渐快步上前,躬身唤过一声外祖父,中容帝君虚扶了他一把,温声笑道:“这些日子以来,辛苦渐儿了。
“多亏得你相助,中容之国亘古以来的困局方才有了解决之道,族中上下,都感佩你的恩德。”
梅清渐随在中容帝君身后,沿着河岸信步前行,轻声应答道:“当是清渐谢过中容族人才是。
“……当时清渐身处昆仑山地底囚牢,师尊惨死,我冲破颅中封印,神智混乱,灵力失控,若不是帝夋神上出手相援,只怕要就此堕入魔道。
“……而那时候,我也根本料想不到,还能有机会过上如此安宁平和的日子。”
中容帝君眼望着远处妫水的源头,温温地道:“中容之国避世已久,是福,亦是祸,你也不必轻言道谢。当日对着帝夋神上的残影,你犹有未尽之言,那是什么?”
梅清渐静默良久,轻而又轻地道:“混沌定然有事隐瞒于我。他临死前说,让我挖开东南三百里的地底,此中或有深意……”
他垂下眼光,涩声道:“混沌屠灭白民之国,这句话便是最后的线索,若是清渐置之不理,对不住死去的父母兄长与无数无辜族人;若是由此继续探查……”
梅清渐这句话未曾说完便缄默下去,若是由此继续探查,定当再度陷入昆仑正道与四大妖兽的纠缠之中。
穷奇狡诈多谋,只怕大荒渊塌陷也未必能置它于死地,又有饕餮与梼杌相助,绝不可小觑。
而昆仑山虽是他的师门,其中人性阴恶,比之妖兽却也不遑多让。相较中容国中的宁静安乐,尘世污浊,实在难以尽述。
见梅清渐沉默下去,中容帝君也并不深劝,只将湖蓝色的深衣广袖微微一拂,青蓝色的灵息光泽覆盖在了眼前一片妫水水面上,说道:“孤虽不能取道离开国境,却能借助妫水灵息,投作镜面,一窥外界情状。你看。”
梅清渐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了过去。
一小片妫水水面在中容帝君的灵息笼罩下微微泛起轻柔涟漪,随着涟漪逐渐平息,那片水面便有如剔透钻石一般反射出青蓝色的瑰丽光晕来,果然与镜面一般无二。
梅清渐一望之下,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那几乎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昆仑山了。
连绵的群山林木中,处处都是窜起的火头与浓烟,高耸入云的天府峰不知被什么法术狠狠削去了半边,岩石断面锋利平整,望之骇然。
七杀崖原先所在的地方已经化作一片熔岩火海,而在火海当中,饕餮引吭长鸣,炽烈岩浆自它喉中喷涌而出,也不知这丑陋妖兽动用了什么禁术,自身实力竟然更强了一层。
火海前方盘踞着梼杌的人脸虎形的原身,正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天府峰中时而御剑穿梭的昆仑弟子,涎水沿着它的两根巨大獠牙缓慢流淌下来。
而就在梼杌背脊之上,化为原身的穷奇沉默端坐。
它的一侧瑰丽巨翼在大荒渊的坍塌中被法阵之力齐根撕裂,此时仅剩一半羽翼,遍身伤痕狰狞丑陋,远没有昔日慵懒矜傲的气度了。
三大妖兽盘踞在大荒渊的废墟之上,赫然已将昆仑地脉据为己有,众多昆仑弟子在几座主峰之间御剑穿梭来去,时而仓皇躲避饕餮喷出的岩浆火焰,狼狈异常。
然而他们一个人都不曾退缩,在与三大妖兽周旋过程中寻找空隙,或引剑气,或驱灵鼎,一道道术法环绕,竟也使得三大妖兽一时间左支右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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