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之间,梅清渐只见昆仑弟子阵中凌空盘坐着一个通身青衣的年长修士,他似是在凭空虚画亁坤卦图,转眼之间,却有萦绕着充盈灵气的阵法铺天盖地落在昆仑弟子阵中。
梅清渐心下微惊,只觉得此人在阵法一途的修为更胜自己,而他竟从未在昆仑山中见过此人。
诧异不过短短半刻,他旋即想起天机长老说起过的天机峰往事。
前任天机长老死后,他门下一名亲传弟子离开昆仑山,自此杳无音讯……而今看来,想必正是他在昆仑危难之际,回山援手。
梅清渐原想凝神看看那人的阵法如何施行,蓦地里却听见遥遥传来一声异常熟悉的呼喝。
他本能向着水镜另一侧投去目光,但见那座被削去半边的天府峰顶端,凌昱身披一领漆黑斗篷,袍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羲和神剑自上而下划开半个圈子,滚烫剑气几乎要从破开水镜劈到梅清渐面前一般。
但见凌昱眼底仿佛燃烧着两丛炽烫的烈焰,决然杀意丝毫不加掩饰。羲和剑尖直指穷奇,他骤然御剑冲去。
“……!!”
梅清渐呼吸蓦地一窒,十指深陷入掌心而不自知,然而就在这一刻,眼前这一小片妫水中内蕴的灵息耗尽,水镜寸寸破裂,炽烫的羲和剑锋与凌昱的侧脸尽皆化作水波涟漪,仿佛不过是虚空一梦。
梅清渐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一时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后背尽被冷汗湿透了。
自从冲破神力封印,来到中容之国以后,他便以为自己早已抛却了旧日惦念。想不到他还会为以往的昆仑同门动念,会为了同出天机一脉的陌生人动念,会为了凌昱动念。
身旁的中容帝君始终静静地凝视着他,此刻温然唤道:“渐儿。”
梅清渐怔怔地抬起头来,眼光空茫,不知所措。中容帝君抬手轻抚他肩头,温温地道:“世途坎坷,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命数,绝不是一力逃避所能应对。
“……只不过,凡世风雨飘摇,要你一人独力支撑,委实算不得公平。”
梅清渐微垂着眼睑,轻声道:“白民旧仇,昆仑变乱,尽是险象环生之局。中容国人与此局并无干系,清渐不愿使旁人无辜受累。”
中容帝君放远眼光,看向远处随着蜿蜒流势逐渐收窄的妫水水面,眼底透出几分独属于迟暮老人的沧桑悲意,喃喃地道。
“这你无需忧虑,外祖父自然明了。……更何况,世事风云,又有谁能置身事外呢?”
……
三日之后,梅清渐随同中容帝君,来到了筑于中容国中心的古祭台之上。
此处恰好位于妫水水面中的一座小岛中,面对着宽阔的妫水水面,祭台东西南北各自摆放有水生植株。
随着中容帝君拈诀诵咒,悠长的咒文伴随着潺潺水声盘旋回荡,妫水上方的青蓝色光晕一盛再盛,远处聚集的中容族人同时开口,齐声诵唱。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这祭歌庄重质朴,存留着上古大荒遗留下的凛然古意,梅清渐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侧耳静听。
眼前的仪式他从所未见,想必是中容之国所独有的祭祀。
祭歌反复唱过三遍,将至尾声之时,前方的妫水水面忽然无风而动,涟漪渐生,随着那“谁其尸之,有齐季女”的祭歌落定,飞快形成了一眼巨大的漩涡,水气蒸腾,灵息纵横,一时间风起云涌。
中容帝君凝视着妫水形成的漩涡深处,蓦然引动灵气,双手一抬,但听哗啦一声水波响动,盘旋在半空中的水气陡然聚合,金光翕动间,幻化作了个形似狐、背生角的乘黄模样。
水气聚拢的乘黄兽在半空中迈开前爪,纵身轻飘飘地落在了梅清渐身边。腾黄这一次显得颇为熟稔,不等化归人形,已然朗声微笑道:
“——尊上破尽封印,尽得神力,是时候重回故国了。”
第54章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中容族人的神秘祭歌仍然回荡在妫水水面上,每唱一句,萦绕在水面上的青蓝光晕与缥缈水气便愈重一分。
妫水与中容族人的天然灵气似有相辅相成之势,眼前分明只有寥寥数十人在此,梅清渐将那祭歌听在耳中,竟像是几千几万人放声合唱一般。
由水气构成的乘黄兽原本朦胧缥缈,而今也在一遍遍重复的祭歌声中逐渐聚拢清晰。梅清渐顾不得其他,立即迎着腾黄的方向踏前一步。
“腾黄前辈!——我只当你被混沌所擒,你境况如何,可有受伤?!”
他伸手一碰,指尖穿透了湿凉的水汽,凝结成了几滴妫水河中的水珠,方才确信腾黄而今的皮囊尽是以灵气构成,并无实体。
腾黄洒然笑道:“尊上放心,腾黄魂魄归于海外西大荒的帝夋遗碑,遗碑不倒,魂息不灭。如今是借妫水灵息得以现世,并无肉身,自然也谈不上受伤。”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的片刻之间,祭歌的调子渐转悠远,随着妫水中央的漩涡翻滚,漂浮在半空中的水雾也愈来愈浓,梅清渐回神方觉早已看不清水雾之外的中容国人了,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的中容帝君。
中容帝君隐有忧色,向着腾黄沉声道:“休得耽搁,早去早回。”
腾黄随意地扬了扬前爪示意明了,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它这前爪一抬,但见妫水内的漩涡骤然生变。
原本宽阔的河面风波大作,河水飞速倒灌进了漩涡中心,周遭光华大盛,漩涡中心赫然化成了一条漆黑的道路。
“这就是……”
梅清渐凝视着前方幽深的道路,中容帝君曾说,中容国与白民国以水道相系,想来就是此处了。
中容国诸多族人已经被妫水化作的水幕挡在了道路之外,身周狂风大作,却不曾将梅清渐的鬓发吹起一二分来。
他缓步走去,靴底踏过河床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一枚碎花被狂风撕扯得稀碎,随风飘过他面前,梅清渐伸出手来,恰恰接住了那一瓣残花。
就在花瓣落在他掌心的那一刻,梅清渐眉心的乘黄图腾印记骤然一明一灭,周身随之涌过一股暖流,随着耀目金华铺天盖地,周围的狂风徐徐止歇,梅清渐下意识地阖了阖眼,半晌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
他听到了腾黄的一声悠长叹息。
不知何时,眼前已经换了个世界。
他们的脚下是发烫的粗糙砂砾,仿佛置身于久旱无雨的戈壁荒漠,空气里弥漫着腐旧而烧烫的硝烟气息,像是大火烧净麦秸所遗留下来的味道,刺鼻而颓败。
入目天地尽是枯败焦土、残垣断壁,没有丝毫人迹,这是一座死去已久的城池,这就是昔日的白民之国。
二十载风云变化,在这里,却丝毫感觉不出岁月流逝。梅清渐回望来处,先前狂风造成的气流漩涡已在缓缓平息,仿佛屠城的混沌——不,仿佛屠城的帝江刚刚从那里离开。
梅清渐缓缓地眺目四顾。
眼前景象于他恍如隔世,又似乎并不陌生。他迟疑着提步走去,腾黄化作原身跟在他的身后。
雪白的大理石宫殿坍塌殆尽,大片石壁都被烟气熏得焦黑丑陋,白玉雕成的横梁砸落城池中心,玉石碎渣溅得四处都是,风过处,窸窸窣窣地拂过余烬黑灰。
梅清渐怔了半晌,迈过横亘路中的残破玉梁,慢慢地往城池中走去,存放于童年的残存记忆随着神力封印的彻底松散,逐一浮现眼前。
以往春夏之交时,白民国中的平民常在城外贩卖牛马,他就曾经在这里见过一头尤其瘦小的小牛,一双澄澈乌黑的眼睛能胜得过母亲最名贵的一对黑曜石;
街角玉器店的柜门漆黑高大,他曾趁着长辈不留神,偷偷溜进去一次,单为了钻进那柜门里瞅上一瞅;
捏泥人的椽伯伯时常给他塞些零嘴儿;专卖鸟蛋的鹄阿姐有一头瀑布似的雪白长发……
梅清渐早已记不清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了,勉力回想,也只剩些支离破碎的残存记忆,幼年时的所见所闻有如掌中流沙,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握住,却流逝得越来越快。
这是他一世都回不去的家乡。偌大的故园故土,竟然只剩下他和腾黄孤伶伶的脚步声。
宫城内的大理石阶梯早已坍塌毁坏,梅清渐足尖轻点,纵身跃去,在白民国的故土之上,他体内蕴藏的神力自然流转自如,呼吸之间,已然轻飘飘地落在断裂的阶梯顶端。
一侧的黑漆木门被烧毁了大半,梅清渐阖眼定了定神,这才侧身慢慢走进去。
遍地狼藉。满室典籍书册都被大火毁于一旦,半幅烟熏焦黑的残破帷幕斜斜地挂在窗棂一角,灰烬与破布混杂着斑驳血迹,梅清渐直勾勾地看了半晌,忽然蹲身下去翻检起来。
腾黄一声尊上尚未唤出口,又咽了下去。
年岁久远,枯烬一碰就散,梅清渐也像是毫无所觉似的,死寂的城池中只剩下凌乱翻找的动静,隔了好半晌,他总算在倒塌的旧木书柜下找到了那样东西。
那幅画帛已然看不出原有的样子,布帛翻卷变形,约略是被人狠狠撕扯过,撕而未破,便丢进了熊熊烈火之中,因此烧得只剩下一小块焦黑破碎的残存布帛了。
画中所绘帝江的大半身子皆被焚毁,那残存布帛上剩下的,勉强看得出是他桀骜不羁的一双眼睛。
“……”梅清渐骤然攥紧双拳,将那块破布捏得指关节泛白,他阖紧双眼,方能勉强克制胸中翻滚不休的刻骨煞意。
他张了张口,这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干涩嘶哑,听来竟然陌生了许多,“这里,为什么没有……”
他没能说得出口,身旁的腾黄却已经明了其意。
“神裔生于天地灵气,死后魂魄复归天地,肉身消融,并没有尸身遗留下来。”
腾黄低声应答:“昔年的帝夋尊上、帝鸿尊上相继神殒之时,皆无棺椁墓葬,后人寻觅山川灵气所钟的福地立下衣冠冢与仙碑,方能得以供奉神上的一两丝魂魄残念。”
梅清渐心底微微一紧,他想起自己冲破神力封印,沉浮于心魔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正是得到了自称帝夋魂魄遗念的老人相助,他还曾说过,神州大地上有着七座帝夋遗碑,看来,果然是真。
“后人立下仙碑,就可捕捉到前人的遗念?”梅清渐的嗓音微微急促,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面前一片狼藉的书房。
他父母兄长临死前多半就在此处,虽无尸身,却有遗留的灵息残魂。
若说山川灵气所钟的福地,天下间必然以中容神国为最,而中容又是他母亲璎姬的故国,灵息天然便能牵绊依存。
若是在中容国为他的父母立碑——或许,或许他竟能再次看到阴阳两绝的双亲?!
“不能。”腾黄的声音极轻,却像是一捧冰寒刺骨的冷水,浇灭了梅清渐心头方才燃起的一簇期冀火焰。
在这一刻,腾黄终于收起了他以往的玩世不恭,他随着梅清渐的视线望向眼前残破的宫城,沧桑恍神之外,又颇有不忍之色,“帝夋尊上开辟大荒十国,神力非比寻常,后来的诸多神裔,绝难望其项背。更何况……”
他一时间沉默下去,直到梅清渐向他看过来,这才低垂着眼光缓慢应声:“族中的大荒十巫曾对白民之国有过一次占卜,卜得大凶、灭族之兆。
“——尊上应紫微星降世,不在五行命数之内,因而逃脱此劫。然而帝渊尊上、璎姬夫人、以及尊上的长兄帝涟神君……皆不可能逃得过魂飞魄散。”
大凶、灭族之兆!
仿佛有无形的巨锤在梅清渐的心口上重重一击,纷乱复杂的景象骤然在眼前掠过,独立于繁华深处的母亲身影转瞬即逝,青翠故国与焦黑枯土交替闪现,梅清渐的呼吸几乎为之一窒。
他忽然想起,为薄九还魂之后,他曾困于神力紊乱流窜,梦见了自己回到了多年之前的白民国,悄悄钻进了书房听他父兄议事,那时他就曾经听到——
“你见了大荒十巫回来,却几次不肯在人前提起巫卜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下震上亁,天雷无妄。……大凶,灭族之兆。”
……
是了,那并非梦境。
梦中的自己尚是幼童模样,或许在他三岁那年,确然由母亲携着外出踏青,确然路遇灵兽貜如,确然悄悄溜进了父兄的书房,确然听到了白民一族在大荒十巫口中的命运!
梅清渐骤然闭紧了眼睛,强忍着颅骨中隐隐作痛的旧伤,勉力回想那梦中的其余经历。
除了那幅帝江临水自绘的旧画帛已经被他攥在掌心,除此之外,他是否还见过什么,是否还听过什么……
恍惚记得,父兄交谈之际曾零星提到另一事,彼时年幼的他觉得枯燥,未曾留心,那究竟是——
“——南海再派使臣,一律驳回不见。本君行得正立得直,若是他们有胆子,大可发兵替倏帝复仇。若是不敢,就休要在背后使些偷偷摸摸的小伎俩。
“白民与中容虽是以水道维系,哼,未见得本君就定要受他们拿捏!”
“此事并未捅到明面上。倏帝已死,他们理亏在先,多半不敢如此。可若是南海北海合而联手……父君,我们只怕不好应对。”
兄长那疲倦低哑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梅清渐倏尔睁眼,莹白瞳孔凛光大盛,一瞬不瞬地望住了面前的腾黄。
他一字一顿地道:“南海倏帝,与白民之国有何关联?”
第55章
一言落定,即是长久的静默。
这静默仿佛沉寂了千万年,一如那些久远往事埋在火焰烧尽的黑灰里,无人问津。腾黄仍然低垂着眼光,隔了许久,方才缓声应答。
“腾黄沉眠万年,受帝夋尊上唤醒,皆是为了今时今日指引尊上到此,一解尊上心中疑惑。
“……白民之国以宫城为中心,东北七百里,青山连绵;西北七百里,妫水浩大;西南三百里,藏有亘古所传的古老法阵;东南三百里,供奉着一尊帝夋尊上的衣冠冢与石碑。万余年前,分居南北二海的倏忽二帝曾经借妫水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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