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亁摇晃着站了起来,他脖颈中印着深深几道青黑的瘀痕,却映衬着他的眼睛越发灼亮。
“你我应当是统一战线的,凌昱,我们都是为了昆仑振兴,誓杀妖兽。”
凌昱低哑着嗓子道:“那梅清渐呢?”
宁子亁嗤笑道:“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晚了,哪还顾及得到他。混沌和穷奇自然会想方设法破了他的封印,将他刺激化魔——这样非但破了大荒渊,还令他们多了个得力帮手。
“此时此刻斩草除根,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凌昱只觉喉头干涩得厉害,他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手中的羲和剑却不知何时慢慢地垂了下去。
混沌与穷奇踞守大荒渊,当此关头深入渊中,且不说是否敌得过梅清渐,只怕都是送死。可他无心去驳宁子亁的话,只是喃喃地道:
“他是天生神裔,若是破了封印,若是破了封印——难道他不是应当化神么?”
宁子亁看向他的眼神掺杂着怜悯与嘲弄,却仿佛又有几丝不易觉察的复杂意味。
“换了是你,你会化神么?”
第50章
换了是你,你会化神么?
一番问话仿佛无形的铁锤在凌昱的心头狠狠一击,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耳边回荡着宁子亁平平无波的嗓音,换了是他,换了是他……
换了是他,自幼被同门欺凌折辱,被暗算,被陷害,被欺骗,被背叛,一次又一次经历至亲好友的死亡,将锁骨与肋条穿透粗大坚硬的锁链,将一颗滚烫跳动的心碾进泥地里百般践踏,困囚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永无出头之日——
换了是他,度过了这样二十年的日子,一朝冲破封印,重获了与天神比肩的神力,他究竟是会不顾一切化妖化魔,将满腔怨怼愤恨发泄殆尽,还是从此敛尽心性,抛却前尘,做个无悲又无喜的神?
答案不言而喻。
几乎没有人相信梅清渐会化神。
“……”
想到这里,凌昱几乎想要惨笑出声。
他总算明白当时在七杀崖下,宁子亁为何根本不怕放他出来。即使他千辛万苦找齐了证据,依旧无法替梅清渐洗刷冤屈。
眼前的这些人根本不在乎梅清渐的清白与否,他们只在乎自身存亡。诸峰长老也并不是信任宁子亁,他们信的只是那所谓的渺渺谶语,赫赫天道。
他几乎抬起空茫的眼睛来,逐一望向面前的人。
诸多昆仑弟子仿佛尽是麻木无知的,他又看向前方的师长们。
天枢长老、天梁长老一一地与他目光相触,又仓促地偏过视线去。凌昱不由自主定定地望住了天同长老。
他这些年鲜少回到天同峰,但眼前的老人与他幼年的回忆几乎毫无变化,仍旧那么佝偻着身子,脸上皱纹横生,待他时常有慈和神色。
“师伯。”凌昱哑着声音叫道,“您当年教过我,修仙一道前路茫茫,切不可抛下自己初心所求——
“我等昆仑弟子,需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说到后来,嗓音渐趋颤抖,“您不该……您总不该……”
“……”天同长老仰首看向远处冲天而起的金色光柱,松弛晦暗的双颊抖动着,涩声叹道,“我们这些岁数到头的老家伙,死就死了,可你们尚且年轻。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
“何谓无可奈何?”凌昱一寸一寸地攥紧了掌中的羲和剑,将双眼阖了又阖,低沉的嗓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他提一口气,渐渐压住了细微战栗,缓慢地昂起头颅来,不偏不倚地正视着对面的人,字字掷地有声。
“不过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昔日长戟高门的昆仑山一派沦落至此,人才凋零尚且不够,自相残杀尚且不够,一个个竟然还满口冠冕堂皇地说什么昆仑振兴,誓杀妖兽——
混沌虽恶,穷奇虽毒,然而比起这些满腹虚伪的假君子,倒还痛快不少。
“是啊,你们都想活下去。你们畏惧四大妖兽,所以你们将梅清渐拱手送给他们当祭品。
“你们不屑于异类,因此敢于聚众折辱于他,可是你们又畏惧异类,因此一旦他或能冲破封印重获神力,你们就想杀了他——”
他倏尔将目光投向了低垂着头颅的天枢长老,背脊绷直,眼底光采渐盛。
“师父若是一意孤行偏信宁子亁,我无话可说。
“可若是天下还有一个昆仑弟子,心底尚有一线火,一线光,尚能记得住江别,记得住林袅袅,记得住死了的人不该白死的信念——
“即使大荒渊塌陷,昆仑也尚未断绝。”
羲和剑剑身逐渐腾起滚烫的烈焰,正如凌昱此刻心境,他骤然挥剑,剑身裹挟着的滚烫气浪引得一众昆仑弟子忙不迭退缩避让。
仿佛是对着对面的人,又仿佛是对着自己以往的岁月,凌昱的嘴角隐约泛起了几丝自嘲笑意。剑风呼啸乍起,载着他的身影直冲天际,将一众昆仑中人遥遥抛在原地。
凡人庸碌,因而早在上古大荒时起,他们就崇尚绝对的武力。欺软怕硬,这原就是亘古而来的人性劣根。
他想,若是梅清渐在此,只怕不屑于与他们费这些口舌。好在这些话有他替他说,大约也够了。
就在这时,蓦地里天摇地动,时明时暗的金光彻底冲破了笼罩在半空中的妖气黑云,光华大盛,大地颤抖山石滚落,众人发一声喊,忙不迭各自御剑奔逃。
昆仑山的山脉彻底被这股磅礴的气浪震塌,滚烫的炽烈熔岩从大荒渊深处喷发出来,将七杀崖化作一团火海。
由半空中看去,火焰深处仿佛残留这一个熠熠闪烁的乘黄轮廓。
“他,他会化魔的……天下就要乱了。”
不知是哪个胆小的昆仑弟子自言自语了这一句,他彷徨失措地左右看去,期冀着得到同伴的反驳,然而四周的人唯有沉默。
“……”
“你不会的。”
凝视着天际一抹璀璨金华,凌昱喃喃地道。
仿佛天地初生,万物皆灭,只剩下自己和身周这一片耀目的赤金光华。
眉心那枚乘黄图腾所在的金光几乎照得他双目失明,随着混沌那一句话话音落地,扣在他腕骨上的那只手陡然炽烫,不属于他的磅礴内息沿着手腕脉门汹涌而来。
梅清渐眼前一白,头颅中炸裂也似的剧痛剧烈发作了起来。
四周不再是天塌地陷的大荒渊了,而是空空渺渺的一片虚无。
梅清渐几乎蜷缩成团,他仿佛成了个断去手脚的婴儿,无法挣扎,无法爬行,连发声都发不出来,只能忍受着自身降诸于他的折磨。
师尊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人护着他了。
像是有石子轻轻投入池水,他空茫的脑海里忽然泛起轻浅的涟漪,一丝丝温柔地荡漾开来,仿佛是情人之间充满爱意的低语,又像是毒蛇长长伸出的鲜红蛇信。
他分不清,只察觉到那个轻柔的意识在缓慢地劝他放弃。
睡吧,只需要就此阖上眼睛,那些痛苦、愤恨、悲怆就自然而然离你远去了……
为什么不放弃呢,失去了最后一个顾念着的人,你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梅清渐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舌尖,令纷至沓来的温柔水波中始终存留着一丝清醒的刺痛,拼命抵抗着不被这轻柔的声音拖进深渊。
原本他的心里早就存了死意,可是就在这当口儿,稀薄的潜意识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有一根悬而未断的细细丝线拉扯着他。
梅清渐用尽全身力气仰起头来,向来处张望。
夜雪纷纷扬扬,将天地覆作一片皎白。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白发扎为总角,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抱着剑孤伶伶地站在当地。
前方有屋,檐下有窗,窗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儿。这孩子就眼巴巴地注视着那一抹影子。他在雪地里久久地伫立下去。
当梅清渐最后陷入黑暗时,眼前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问向自己,这孩子在等什么呢?他等得到吗?
……
或许他等得到。
第51章
吱呀。
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梅清渐的耳边忽然传来这细微的吱呀声,像是门扉忽然被风吹开了一线。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混乱迷蒙的神智陡然间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雪地中的静舍烛光遥遥在望,随着那一阵风吹,映在窗纸上的烛火微微跳动起来,竟是比先前看得更加真切。
这异样吹来的冬夜寒风仿佛背后的一只手,使他不由自主地被推进了那个白发孩童的躯壳——他自己的躯壳。
梅清渐垂眼看向自己的手。眨眼之间,那只细瘦单薄的孩童手掌迅速变得骨肉匀停,很快,这副身躯已然与他自己并无二致。
梅清渐看向前方窗纸上映出的影子,踌躇片刻,提步走了过去。
一时之间,他仿佛忘了坍塌殆尽的大荒渊与昆仑山,也忘了前一刻还在痛楚苦海中挣扎的自身魂魄。
他眼下所在的这条路实在太黑,一旦有光,情不自禁地便会循光而去。
伸手搭住半掩的门,梅清渐顿了一顿,缓缓将门推开。
——吱呀。
映入眼帘的当先是一方屏风。
纸屏风,竹制的框架,乍一看去不过是平民人家的寻常用物,细看方能看出,这屏风所用的竹是鲜见的天然云纹墨竹,竹痕斑斑,自有风雅之处。
屏风当中绘着的是一纸雪景墨梅,三两斜枝,意蕴无尽。
梅清渐伸出微微发颤的手,轻而又轻地抚上了这一方墨梅纸屏风,经年累月,纸面早已泛黄发脆,唯有那数枝梅花,凛冽艳色未失半分。
梅清渐蓦地合了眼睛,眼前仿佛又看到师尊临窗泼墨,下笔如风,转眼即是这一幅形神皆在的雪中梅花。
而他自己那时候方当稚龄,替师尊磨墨磨到一半,已然忍不住雀跃击掌起来。
梅清渐睁开眼睛,轻柔地将这方纸屏风来回摩挲几下,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什么,眼底微微一亮。
他顾不得多想,抢步上前,三两步绕过屏风,迫不及待地向屋中看去。
这自然已经不再是昆仑山大雪中的那一座静舍,而是青竹茅草所搭建成的一间小小草庐。
草庐出入不过十余步,除却两方矮榻、一桌一椅,几乎再无其余摆置。竹扉一侧的墙边随意倚放着农具,案前备有笔墨纸砚,另搁着一束尚带露水的鲜嫩野花。
入目种种皆是熟悉异常,毋庸置疑,这里正是梅清渐跟随天机长老住过整整十二年的武陵山草庐。
随着竹扉大开,即使有屏风遮挡,桌案前的烛火也被风吹得微微跃动,连带着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亦是朦胧不已。
而此时此刻,梅清渐踏入屋中,方才亲眼看清了窗前映着的身影。他定定地看了一瞬,眼中方才燃起的光华又慢慢地黯淡下去,一时间难掩失望神色。
那背影也是个老人,然而他身形佝偻,白发苍苍,一看即知并不是天机长老。梅清渐沉默片刻,躬身下去恭敬行了一礼。
“前辈构此幻境,将晚辈召入梦中,不知有何见教?”
“——这是梦吗,你如何得知?”
不远处响起温然笑声,这老者缓缓地回转身来。
他背脊佝偻得厉害,脸上皱纹横生,颌下白须稀疏,颊侧犹生着些老人褐斑,唯独一双眼睛却不似寻常老人浑浊,反而深邃异常,仿若能一眼看透人心所想。
虽则年老,却也看得出他五官线条凌厉,不失隐隐的杀伐之意,只是眼神慈和安然,倒使得通身凛冽意味有所调和。
梅清渐蓦地与他对视,心下却是一惊,只觉得这苍老嗓音格外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定了定神,方才将目光投向进门时看到的墨梅屏风。
“……竹朽纸脆,难以长久保存。早在晚辈十四岁时,这方屏风便早已朽坏了。”
老者缓声道:“既知屏风是假,你抢步进门时,心中惦念的又是什么?”
梅清渐心头泛起苦涩意味,静了片刻,方才低声道:“虚无梦境乃是阴阳之交,或可与逝者重聚。虽是水中月、镜中花,晚辈却也难逃心魔。”
老者微笑道:“若是你难逃心魔,也不会在此处见到老朽了。世人大多贪念偏执,鲜少有人如你一般坦诚透彻。
“四大皆空不过是佛门空话,但凡能拿得起、放得下,也就难得了。”
这老者的嗓音平缓安然,原本极容易抚慰人心,可是梅清渐听在耳中,却仿佛由一根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掘脑中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源头,一经意动,先前头颅中炸裂似的剧痛便再度汹涌而来。
他将双拳死死抵在两侧太阳穴上,眼前有灼目金光一闪再闪,一时间踉跄几步,几乎站立不稳,呻吟着低声道:
“虚空无用,既然尽是梦境,还请前辈……还请前辈送我返归现世。”
老者淡淡地道:“你在现世,尚且有所求?”
头痛欲裂之际,梅清渐只觉得眼前尽是金光华彩,空空茫茫,一时竟捕捉不到所思所想。
师友尽绝,同门叛离,现世之中该当是再无所求的了。
他未能答得上这一句话,对面老者已然叹道:
“痴儿,痴儿。这屏风是假,草庐是假,就连老朽亦是虚无作假,只有你并非是梦境中人,何故还牵挂现世?时辰该晚了,走罢!”
迎面吹来的风陡然凛冽,那老者广袖飘飘提步走来,一把就握住了梅清渐的手腕。
蓦地里,有如万千璀璨光芒浮现眼前,梅清渐通身金光大盛,身子轻飘飘如在云端,被老者强拉着大步走出了身处的草庐。
就在这一刻,他颅中剧痛陡然止歇,渺渺茫茫之中仿佛传来一声悠远而熟悉的问话。
“……腾黄呢,还在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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