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哪怕是下了地狱,跟着爹娘一起被油锅滚过,也好过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可是为什么这世间的好人总是要受这样的苦难?云家桃李满天下,一心传道解惑,祖祖辈辈都是刚正不阿的忠臣,何至被灭了满门?为什么那些硕鼠却可以躲在粮仓,吃得脑满肠肥,寿终正寝!
他不服,他不愿,他不甘……
“喂,你怎么了,别睡!”
沙哑的少年声如春雷炸响在耳边。云殊归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他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一张脸在他眼前晃,对方神色焦急。
无间地狱刹那烟消云散,刀山火海全部消弭无形,他被这个声音拉回到了人间。
春雷响过,便是惊蛰。
作者有话要说:
惊蛰时,万物复苏。
第21章
一股刺痛感从人中处传来,云殊归试图起身,但手脚发软,意识依旧涣散。他张了张嘴巴,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个“水”字。很快,一股凉意凑到他的嘴边,甘甜的水慢慢流进他的口中。
那就像是落到大地上的及时雨,甜美而温柔,将枯败的植物唤醒。被烧灼的叶片舒展着身躯,露出欣欣向荣的绿意来。接着便是万物复苏,休眠的小虫打土壤里钻出来,振翅起飞——
云殊归感觉到一条手臂扶起了他的脑袋,接着他被扶着枕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他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头顶上方救下他的人的容貌。
那是个面容尚且青涩的黑衣小少年,面容锋利张扬,眉眼尚未长开,却有股刺人的少年意气。对方唇边生了两点小痣,看到他恢复了意识,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刹那间便冲淡了那股刺人感,显得俏皮可爱起来。
应该是个比他小一点的孩子……
他周围麦子刚返青,被微风吹拂,沙沙作响。
“哪里疼?”少年问他,“你怎么一个人躺在野地里?”
云殊归摇摇头:“我……”
少年“嗨”了一声打断他,继续道:“你别说话了,听着就难受。省点力气吧,我问你话,你眨眼,眨一下是、眨两下否。”
“你是不是遇到劫匪了?”
云殊归犹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唔,怪不得肚子上有伤。你是小岗村的?”
他说的是十几里外的一个小村,云殊归又犹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
“亲人呢?哦不对,没法回答……”少年敲了自己的头一下,“你跟亲人失散了吗?”
云殊归这次没动弹,眼睛里又开始往外滚泪。少年见他这副模样,猜到了大概,连忙道:“我不问了!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找大夫?”
云殊归通红着眼睛,费力眨了两下眼睛。小少年向他一笑,自豪道:“还好你遇到小爷我,从小练武,不然谁背得动你?”
“你放心,我爹认识个神医,你肚子上伤口不深,保证给你治好!脸上的恶疮也能治!”
云殊归没明白他的意思,半晌后终于感觉到脸上似乎隐隐作疼。之前腹部跟腿的感觉太强烈,倒是让他忽略了自己的脸……他怕是既毁容又残废了。
就是不知道手还能不能写出凤彩鸾章?
“我叫沈菡池。你呢?”少年把云殊归背起来,掂了掂,小声嘟囔了句“沉死了”。
云殊归没说话。半晌后,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力气,开始挣扎。
沈!
镇西将军!
巨大的危机感袭上云家这代最出挑的孩子心头,像是一瞬间点炸了火药,他获救的喜悦完全被心底迸射各种阴谋论炸散了。袭击他家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这群人身手这么好,有没有武将的手笔?他到底是被谁扔在这里的,又为什么正好碰上这个少年!
“喂,你干嘛!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
沈菡池不知道为什么背上这个丑不拉几的家伙突然犯病,差点摔了个趔趄。
华京郊外二十里,羊**,锦衣玉食的沈二少爷背着个脏污不堪,面生恶疮的人。偏偏这人分外不安分,嘶哑着嗓子让沈菡池把自己放下来。
沈菡池今天是甩开了沈琼给他派的护卫,溜出城来玩的。华京城里热闹,可惜城外就开始荒无人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他追着只扑棱蛾子到了这个地方,却意外发现个身受重伤的人……顿时沈菡池就觉得是天意让他救人,赶紧跑过去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
沈菡池本来在将军府里是有点洁癖的,此刻救人之心大盛,顾不得对方身上什么脏污,也不管他面相丑陋。结果这人倒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骂他!
老天爷,背着他就觉得累死了好吗!他还是个孩子哦!胡叔教的武功根本就没卵用嘛!早知道就不把所有守卫都甩掉了,留一个背他也好嘛……
但是不甩掉守卫估计也不会来到这里,救下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唉。
“滚,滚……不用你们假好心!”
本来是恶声恶气的,可惜背上的丑鬼太虚弱,恶狠狠的威胁听起来实在是有气无力。沈菡池其实脾气不怎么好,磨磨牙,默念了两句“他是病人”,生生遏制住了自己想把他从肩膀上过肩摔下来的冲动,继续向前走。
“我,我死了……也不……”
结果云殊归还没完了,沈菡池的耐心被他耗完,闻言直接把他丢在地上。云殊归摔在地上,伤口差点被扯开,疼得他痛呼一声,满脸冷汗。
正当他要说话,沈菡池猛地蹲**来,冷笑着伸手给了他肩膀一拳!
刚刚还如春光般明媚的小少年此刻如寒冬般无情,咬牙切齿道:“我不知道你神经,但是你既然想死,有种就给我咬舌自尽吧!”
云殊归脑袋里嗡嗡响,他呆楞地趴在地上,望着黑着脸的沈菡池,乌黑的眼眸里满是茫然。刚刚的脾气烟消云散,此刻他只剩下满心的无助。
沈菡池觉得他的眼睛就像一条可怜巴巴的,没断奶的小狗。装不下来恶人,他咳嗽一声,也不嫌弃云殊归此刻面目可憎,凶巴巴地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他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哭个屁,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懂不懂!你既然不敢咬舌自尽,那就还是想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年龄不大,此刻老气横秋地对云殊归说教:“你现在死了,谁还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我现在背你去华京治伤然后报官,你要是同意——”
“就眨一下眼睛!”
沈菡池背着光蹲在他面前,脸上神色专注。阳光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看起来就像娘亲带着他拜过的大报国寺里的佛像。他向云殊归伸出一只手,一双眸子定定望着他的眼,那里面仿佛盛着天上星河。
云殊归缓缓眨了一下眼,接着抬起手来,握住了沈菡池的手。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懂了吗!”沈菡池又凶着脸说了一句,瞪了傻乎乎的云殊归一眼,转过身,“上来!”
云殊归鼻腔酸涩,搂住他的脖颈。沈菡池双手一抬,再次背起了云殊归。
羊**上,沈二少爷开始哼一首小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将军夫人教会他的一支歌谣,说是故人所赠。
小调旋律温柔,像是母亲的留着杏花余香的柔荑轻轻拂过他的头顶。他的父亲在书案前看他写的文章,嘴角露出笑意,嘴上却说狗屁不通。
此时的丑鬼把头扎进沈菡池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流起了眼泪。沈菡池感觉到肩膀一片濡湿,却只是顿了顿,没有开口说话。
云殊归想,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云家的血海深沉,都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
第22章
沈菡池其实真的不太行,背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云殊归,一路跌跌撞撞,却硬是咬着牙向前走。好几次云殊归都想喊他歇一歇,他却只是固执地摇头。
云殊归也不知道他稚嫩的身板里哪里涌现出这么强大的意志,心里像是有蚂蚁在啃咬,酸涩不堪。
沈菡池怕他再睡着,还呼哧带喘地开口逗他:“我也算你救命恩人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归经过刚刚的变故,看他这番表现,其实已经相信他跟那些人不是一国的。但他还是没有把真正的名字说出口,只是把乳名念了出来:“我叫阿浮。”
沈菡池“哦”了一声,道:“挺、挺好的,阿福,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
云殊归道:“不是,是浮沉的浮。”
“拂尘?咳咳,拂拭的拂还是鸭子浮水的浮?”
云殊归因为愧疚而涨红了脸,又被沈菡池逗笑,呛到肺管,还扯得伤口疼,一边笑一边直倒吸冷气。沈菡池赶紧闭嘴,不敢再逗他。
又费劲走了三里多,一辆马车驶过来。听着马蹄声跟车辙的滚动,云殊归绷紧了身体。沈菡池却眼前一亮,喜道:“我家来人接我了!”
车夫是他家的护卫,马车停在沈菡池面前。顺着特殊熏香找到沈菡池的护卫大叔本来还高兴着,一看到灰头土脸的他跟背上的云殊归,惊喜立刻变成了惊吓吓:“少爷!这怎么了?”
护卫伸手要接云殊归,云殊归死死抱紧沈菡池的脖子,沈菡池差点被他勒断气:“我没……事,阿浮,喂,放、放手……”
云殊归牙齿打颤,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赶紧松开了手,沈菡池长舒出一口气,得意洋洋对护卫说了句“我救下来的”,把云殊归抱上马车。
“亮叔,赶紧赶车回城,稳一点,急着找大夫救命呢。”
叫亮叔的护卫查看了一下云殊归的伤口,道:“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过多……不过可能会留下病根。少爷,你从哪儿救下来的人啊?对了,老爷夫人知道你偷偷跑出来,差点气死了。”
“没事,让青叔给他治!回去了我再跟你说,嘿嘿,你记得跟爹娘美言我几句啊!”
等沈菡池扶着云殊归坐好,亮叔扬起马鞭,马车向华京城驶去。
“哎,阿浮,等你治好病,去将军府给我当书童吧,我找人帮你报仇?”沈菡池兴致勃勃道,“做我的小跟班,绝对没人欺负你!”
云殊归顿了顿,才道:“我,我不知道……”
沈菡池嬉笑道:“就这么定了!等你治好病,说不定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小爷不讲究以身相许这一套,到时候我把家里漂亮丫鬟介绍给你当老婆。”
云殊归喉咙疼,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摇头。他心想,算了吧,我还更喜欢以身……嗯?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危险,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菡池还在絮絮叨叨:“哎,遇到我算你好命啦。我家里人也都可好了,肯定同意让你在我家养着。刚刚你不识好歹骂我我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我觉得跟你还有点投缘呢。”
可真是大人有大量,刚刚你打我肩膀那下可不轻……
云殊归哭笑不得。没一会儿,又累又饿的沈菡池的头慢慢垂下去,靠在了云殊归的肩膀上。
云殊归本来绷着神经,被他突如其来的倚靠惊得差点喊出声。沈菡池迷迷糊糊间“唔”了一声,嘟囔道:“我靠一下……小……气鬼……!”
云殊归哭笑不得,僵直着身体不敢再动。他红着脸看着沈菡池安静的睡脸,心里淌过暖意,腹部的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
这孩子生的真好看,心肠也好。等有了机会一定要报答他。
这一年,羊**的马车上,两个少年依偎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很简单,云殊归不敢去将军府,被沈菡池送到医馆。沈菡池临走前约定好马上
会再来看他,但是没来得及告别,云殊归在夜里就被一个神秘的红衣人送到了寸天一那里。
寸天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详着他,半晌后徐徐吐出一口气:“白……我的人去晚了,你人没死就成。你想不想报仇?”
云殊归点头。
他聪明得很,为什么那些人没杀死他,他怎么到的郊外……看到寸天一的瞬间便一切都在不言中。无非是那群人里有一个间谍,偷偷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寸天一拍拍手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报仇,你爹托了一大笔钱在我这,我送你去江南隐居也可以。”
云殊归死死地盯着他看。半晌后,寸天一大笑道:“你跟你爹真像。行,我知道了……”
“当我的徒弟,可惨得很。”寸天一笑吟吟道,“首先你得让自己恢复原状,接着再变成我要你成为的样子。这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你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出这个院子,如何?”
他倒了杯茶给云殊归,云殊归把白瓷杯捧在手心里,定定望着热气氤氲中的碧绿茶梗出神。
良久后,他重重点下头。
寸天一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似是看好他的果决。云殊归浅呷了一口茶水,问道:“……云家还有没有其他活下来的人?”
“这不该你问。”寸天一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云家唯一的遗孤。”
听到他不近人情的话语,云殊归顷刻间就明白了答案。寸天一言下之意,云家肯定还有人活着,十有**是云殊诚……他身上的几刀没有白挨。
云殊归心头大石落地,眼前又晃过沈菡池得意洋洋的笑脸。他心里有股愧疚感,是为了不告而别……但似乎也还存在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他暂时没有头绪。
……将来他一定会找机会报答沈菡池的救命之恩。云殊归甩了甩头,把繁杂的思绪抛到一边。
阿浮再也没有出现过。云殊归在痛苦的复建、训练和夜复一夜的噩梦里,总是想着沈菡池打他的那一拳跟俏皮的笑脸,成了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之后在书院,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沈菡池。彼时的小少年已经抽条,眉眼长开,如出鞘宝剑锐气逼人。数年前的痕迹还在,云殊归在熙熙攘攘的学子里一眼就认出了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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