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难终于使两人可以和平共处,若再莽撞任性,一切又将回到原点。陶臻心中容不下他也罢,只要两人能长久的这般相守,此生便别无他求。
半晌后,小跑堂和另外一名伙计送来浴桶和热水,仇君玉喝走他二人,扶起陶臻走到浴桶边。仇君玉用手探了探水温,又往桶里添了些热水,再回身替陶臻除下浅朱外袍放到一边,向他轻声道:“我在门外守着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仇君玉说完便走,一点其余的心思也没有,陶臻看着他推门而去,人影立在门外,目光闪动几瞬,却又陡然黯淡下来。
陶臻站在浴桶前脱掉贴身的衣物,散开紧束的长发,裸身迈入水中。仇君玉刻意在桶中多加了些热水,但陶臻的身体却如九尺寒冰,甫一入内,水温便随之冷却下来。
陶臻一头乌丝如浮萍飘散在水中,他呼出一口白雾,斜躺在浴桶里,头枕着光滑的桶沿。浸泡着周身的热水逐渐凉透,痛楚悄然爬上陶臻平静的面容,他攀住桶沿的双臂开始不自主地抽搐颤抖,五指紧扣桶身,指尖惨白一片。
简陋的房梁在陶臻眼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体内仅剩的力量,如在无形中被人从四肢百骸里一丝一缕地剔掉,很快便要消失殆尽。
一头青丝转瞬变华发,没有预兆没有征候,彷如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朵被人猝然掐断根茎,在一霎那了断生机。陶臻眉心紧皱,缓慢地阖上眼,纸白的唇上漫开氤氲血色,几缕殷红血线自他唇边悄然淌落,落入冰凉的水中,荡开血色涟漪。
仇君玉静守在门外,衣袍带水,满身沉重。他接连打上好几个呵欠,困顿不堪,面露倦容,一直不停地用手指按压眼眶。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在心里算着时间,半柱香之后,他抬手敲响房门,低声问:“陶臻,怎样了?好些了吗?”
房中一片寂静,连细微的水声也未曾听见,仇君玉不敢贸然闯入,只得耐心等着陶臻回应。可少时后,房中仍未有回音,仇君玉这才惊觉不对劲,急忙推门入内。
仇君玉闯入房中,快步走到浴桶边,水面上漂浮的枯槁白发抢先入眼,令他瞳孔骤然紧缩。他又在其间看见几许夺目血色,脑中恍如惊雷炸响,一时间惊愕不已。
陶臻此时已陷入昏迷,光裸的身体渐渐沉入水中,眼看就要没顶。仇君玉遽然回神,眼疾手快伸手入水,将陶臻从一池凉水中捞起,抱着他疾步走到床旁,用干燥的棉被裹住怀中这具毫无温度的身体。
若不是陶臻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仇君玉会以为自己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知道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急急伸手探向陶臻的手腕,而指尖下的脉搏彷如游丝流动,时有时无。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怀中的陶臻一头青丝变作灰败的苍白,面容青白削瘦,好似时光飞速溜走,只剩下这满目皆白的沧桑变化。
这触目惊心的画面,顿时令仇君玉心神大乱,不知所措。
“陶臻!陶臻!”
仇君玉用棉被死死将陶臻裹住,望能温热他的身体,而陶臻在他强烈的晃动下咳出几口凉水,却仍然没有清醒。仇君玉揪起一颗心,情急之下用手掌贴上陶臻的胸口,将内力渡入对方身体。可令他意外的是,这些源源不断输送进陶臻身体的内力,竟似泥牛入海,没入其中却没有半点声息。
仇君玉心惊不已,却没有撤回内力,依旧卯足劲将内力注入陶臻的身体。而顷刻后,陶臻悠然转醒,见仇君玉满头大汗的样子,淡淡道:“君玉,住手吧,没用的。”
“陶臻!你醒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仇君玉见陶臻苏醒,随即撤掌收力,喜出望外地看着他。陶臻被这层层棉被箍得死紧,稍微挣扎了一下,从中露出苍白的胸膛和手臂,指着桌边道:
“你去把我的包袱拿来,我解释一切给你听。”
第五十八章
仇君玉一直等着这一刻,他扶着陶臻半靠在床头,随后急切的回身取来包袱,放到陶臻手边。陶臻失了力气,连解开包袱也显困难,仇君玉伸手去帮他,从一层层包裹里,翻出一本封色暗黄的书卷。
“这是……”仇君玉凝神一看,惊道:“玄门医典?”
仇君玉了解江湖四大派,自然也听说过医典,可他却不明白,此去迦兰山危机重重,陶臻为何会将如此重要之物携带在身上?
“对,这就是玄门医典。”陶臻将医典交于仇君玉手中,平淡地说道。“这本医典,是寇言真想入命的东西。我现在将它交给你,你把他带回迦兰山去,告诉你爹,犀山阁阁主慕延清,玄门门主陶臻愿与你族结盟,以这医典为凭,以示诚意。”
仇君玉闻言一怔,手中的医典顿时变得沉重。江湖上,关于玄门医典神乎其神的传言流传已久,但这份秘宝却从未显露人前,而如今这医典的主人,竟如此轻易地将这秘宝献于迦兰山,只为了——
为了——
仇君玉脑中思绪飞转,眸色顿然一暗,拿着医典的双手簌簌颤抖。沉默片刻之后,他突然快速地翻动着医典,终于在最后一章,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
以气筑气,以命换命。
这八个字,如尖锐的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向他的心口。
“以气筑气,以命换命。”
仇君玉怔怔地看着书页上的文字,喃喃地重复着上面的八字注语。他后背一凉,猛然转头直直地望向陶臻,睁着血红的双眼厉声质问道:
“陶臻,你把你的命换给了我,是不是?”
深知自己大限已至,陶臻也不多做隐瞒,他看着仇君玉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仇君玉唇角一勾,却是突然笑了,可下一瞬,就有泪水淌落面颊,沉重地砸在书页上。他终于明白了陶臻的意图,虽然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但到了这一刻,仍是有着诸多的沮丧与不甘。
仇君玉笑着以袖拭泪,擦干眼泪又说道:“陶臻,你够狠啊。”
“你为了保住犀山阁,保住慕延清,不仅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还利用你自己的命。”
“慕延清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他……他难道,就比你的命还要重要吗!!!!!!”
仇君玉心中悲怒交加,又是混杂着几多委屈与不甘。他怒然甩掉手中的医典,猛然扑向陶臻,用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十根手指仿要陷入他的皮肉里去。
陶臻吃痛,紧蹙眉头看着情绪激动的仇君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涌上一口甜腥,不可抑制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仇君玉见状一惊,急忙松开手,而陶臻被喉间鲜血所呛,低头抓着床沿咳嗽几声,而后虚弱地抬起头,向着仇君玉缓声说道:“我为保犀山阁不假……但我也不愿你为我而死……
仇君玉怒极反笑:“怎么?怕欠我一条命,做鬼也不安生吗?”
陶臻听罢摇摇头,勾起鲜红的唇角淡然一笑。
“我此生欠下人命无数,又何惧再多你这一条?可你……尚且年轻,不该为我而死,也不值得为我而死……你与我不同,我活于世上形同废人,但你却正当风华,应当潇洒肆意地活下去……”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鬼话!”
仇君玉厉声打断陶臻,面上神情却越发的难过,泪水又止不住地簌簌而下,连嗓音也带起哽咽的哭腔。陶臻面色坦然,不似说谎,身体虽是虚弱,但眼中的光芒依旧澄澈。方才那席话,仿佛将死之人的遗言,让仇君玉的心猛然摔到地上,如一尊琉璃顷刻间就碎了满地。
——他不要陶臻死!
——陶臻怎么可以死!
仇君玉难以接受这真相,一下子落入绝望的深渊,几近崩溃。他惊惶不安,一把抓住陶臻的手,紧紧地攥在手中,好似这样就能抓住这正在流逝的生命。然而这终究是徒劳,陶臻依旧满头白发,依旧孱弱不堪,在喘息间又呛咳出一滩鲜血。他的意识仿佛已陷入混沌之中,眼里的光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陶臻!”仇君玉痛不欲生,在绝望中迸发出一声怒吼,妄图用激将法唤回陶臻的神智,“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慕延清,你怕我死了,就没人去说服我爹与犀山阁结盟!”
“那我也告诉你!我当初答应结盟全是因为你,你若是死了!我立马撺掇我爹与武林盟结盟,把犀山阁杀得个底朝天,还要把慕延清的头割下来当凳坐,当球踢!”
可陶臻如今意识薄弱,脑中嗡鸣不止,根本无法听见任何声音。他的双眼虽是望着仇君玉,但看见的却是一片苍白雾霭,那人的身影隐在其中,彷如一团不真实的阴影。
然而这恍惚间,他却能真切地感觉到仇君玉的悲伤,能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溅落在自己冰凉的手上。
陶臻听不见声音,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说话,但他却勉力地提起一口气,期望仇君玉能听见自己内心的话。
“君玉……乖……别哭……”陶臻气若游丝,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你听我的话,回伽兰山去……我死后……也无须费时下葬……随便找一处山林将我埋了便好……”
“不……不!陶臻!你不可以死!我不要你死!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仇君玉泪如雨下,束手无策的他唯有紧紧地握住陶臻的手,但这样,却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的生命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尽头。
“陶臻……陶臻……我把命还给你好不好?我不要你的命……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还给你……!”仇君玉说罢没有一瞬的犹豫,蓦然起身抱住陶臻,衔住他弥漫着血腥味的唇,拼命地将温热的气息渡入他的口中,又用手扣住那人的脉门,将体内流动的内力不断地注入陶臻的身体。
陶臻承受着仇君玉的吻,唇齿间满是苦涩,那些急急涌入口中的气息很快便散开,就如他的生命,无论如何也无法聚拢。
他悲凉一笑,无力地发声:“傻小子……没用的……救不活的……”
双臂把陶臻抱得越紧,越是能感受到怀中生命的流失,双唇间的吻探得越深,更是能发觉那人体内的热流越来越稀薄。仇君玉泪流满面,在绝望之中止住了颤抖的吻,用牙齿咬着陶臻冰冷的唇瓣,抵着他的额头止不住地抽噎。
“陶臻……你说你是为了我……可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去!”
“你可以为慕延清死!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
“陶臻!你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
“你把我的心还给我!还给我!!!!!!!!”
仇君玉在陶臻唇间喃喃低语,忽而又像发了疯似地朝陶臻大声怒吼。而陶臻此际已然阖上双眼,唯有手指在微微颤动着,好似想要努力地靠近仇君玉,去安抚他失控的情绪。
可一切——
都无能为力了。
顷刻间,陶臻眼前罩来一片浓郁的纯黑,如浪如潮,无情的淫灭他所有感官和意识。但在一切骤然消逝的一瞬,陶臻的心口突感一痛,这前所未有的强烈痛感,令他有了一刹那的清明。
然后他便顺着黑暗坠落下去,顷刻间,被汹涌的黑浪一口吞没。
第五十九章
距滇城几百里外的伽兰山,三面环林,一面缠水,看似山灵水秀,曾经却是一处乱葬岗。
百年前,一场瘟疫席卷滇城,死了半座城的人。当地官府为防疫病扩散,便将染病死亡的尸体和疑似感染的村民连夜拉到山上,用火油浇上,付之一炬。
那时的伽兰山只是一座没有名字的荒山,一场大火烧了一天两夜,到最后,荒山变死山,山也有了名字,取名伽兰。
活着的人心有愧疚,却怕亡灵不宁,嗔恨世人,故取伽蓝之意,镇压恶魂,以求心安。但四年前,西域异族入关占据伽兰山,以山上的天然石窟为居所,用药石药粉驱散山林毒瘴,播散结梦草隔绝外界,成为荒山之主
仇君玉快马加鞭,带着奄奄一息的陶臻奔赴伽兰山。他以独有的护心秘法强行保住陶臻心脉,将所有希望系在阿爹努尔洪的身上。努尔洪在凌云窟内闭关一年有余,对教中事务不闻不问,任由大权旁落,才导致如今教中内乱,兄弟相残的局面。
要上凌云窟,必渡无涯河,而河中有水蛇潜行,剧毒无比,叫人有来无回。河岸瘴气丛生,仇君玉将解药喂给陶臻,转身从隐蔽的草丛中拖出一条保存得当的筏子,轻推入水中,带着陶臻渡河而去。
仇君玉刚到伽兰山时闲不住,便把周遭地形摸了个透彻,自然也知道上凌云窟的捷径。竹筏一入水,就如新鲜诱饵,引得水下一阵骚动。漆黑长蛇成群游水而来,恐有上百余条,如流动的黑云潜在木筏底部,顺着其间细缝蜿蜒而上,好似水鬼索魂。
仇君玉用匕首划破手指,殷红血珠洒落四周,灵蛇不噬主,嗅到熟悉的血腥味,顷刻间在水中消散无踪。无涯河支流繁多,通往山中各处隐秘暗道,仇君玉划着筏子,择一条狭流而行,不多时,就入了一方被蔓藤掩盖的洞口。
河水流向洞穴深处,竹筏顺流驶去,行到尽头处,岸边见着一座粗糙的石台。仇君玉长舒一口气,背着陶臻纵跃而上,沿着石台走向洞壁,在潮湿的壁上摸索一阵,寻到一条细长的石缝。
仇君玉将身体贴近洞壁,朝那石缝里喊话:“阿爹!我是博格达!我来看您老人家了!您开开门吶!”
喊声在洞中阵阵回响,待回音散了,却无人回应。
努尔洪闭关期间不会轻易见人,仇君玉只好又喊:“阿爹!我哥造反了!带人一路追杀我!我受了重伤!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救命啊!”
可半晌过去,回音落地,四周仍是毫无响动。
仇君玉急出满额热汗,恨不得将这石壁一脚踹开,他皱着眉头思来想去,把心一横,又朝里喊:“阿爹!我带儿媳妇来看您了!!!!!!!”
而这一声彷如破壁咒语,石缝内顿时有了光亮,眼前石壁一瞬间陡然大开。仇君玉眼露精光,连忙弯腰背起陶臻,如一道迅雷闪电,冲入石门之中。门后是一段幽长的阶梯,仇君玉带着陶臻一路狂奔,不消片刻就来到凌云窟内。而他想见的人,此时已在前方等候多时。
29/5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