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后,崖壁上倏地腾起一道黑影,像后羿手中穿云射日的羽箭一般,带着骇人的气势冲破雾障跃上悬崖,转瞬间落到努尔洪的身前。
努尔洪笑道:“来了啊,教中如何了?”
鬼奴自崖底而来,风露满身,覆面的鬼面也染上一层迷蒙水雾。他立在崖边,从怀中取出书信一封,双手递交给努尔洪。
努尔洪拿着信笺细细阅过,而后运用掌力,将信笺在掌心化为灰烬。
“尤里都斯这小子,羽翼未丰,就想独揽大权吗?”
努尔洪喃喃自语,沉思一番后,向鬼奴说道:“向主殿传我消息,三日后我提前出关,让尤里都斯带人来迎。”
鬼奴颔首领命,而正待他欲转身离去之际,努尔洪却又叫住他。
“鬼奴,这宝贝送你。”
努尔洪从袖中抖出一枚小巧精致的脂粉盒,信手抛给鬼奴。鬼奴精准地接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从面具后发出一阵憨傻的痴笑。
鬼奴一面笑,一面打开盒子,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又抬头疑惑地看向身前的努尔洪。
“你是问我盒子里的小虫子去哪儿了吗?”
鬼奴如捣药般地猛点头。
努尔洪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微微回首,目光轻扫过凌云窟的洞口,而后才缓声道:
“自然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第六十一章
伽兰山上的凌云窟是努尔洪闭关修炼之所,赤火功的修炼者体肤温度高于常人,练功运气时更甚,故而修炼常选在阴寒湿冷之地。
陶臻体内蕴有赤火功内力,体肤温热,隐透红光,他安静的平躺在石台上,连阴寒的台面也变得温暖干燥。仇君玉守着陶臻,为他重新穿上衣袍,用手指细心地为他梳理着打结的长发。紫玉膏起了作用,奇迹般地消抹去了陶臻前胸后背的丑陋伤痕,只留下一道道浅显的淡红印记。
封闭的室内隔绝天光,时间仿佛静止,所有的磨难好似在此刻走到尽头,只剩下一片安宁祥和。仇君玉牵起陶臻温热的手,凝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底期盼他醒来,又不舍他醒来。陶臻一心系着犀山阁上的那个人,如今又有了自保的能力,或许一睁眼,就要回那里去。
仇君玉心中怅然,又觉自己窝囊,既然已将人带回伽兰山,何不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留下来?他的唇角牵起一丝苦笑,仇君玉俯下/身,浅吻陶臻的唇角,真切的触感却无端引人心酸。
年少自诩风流不羁,笑讽痴儿为情疯癫,哪知而今情字难解,不知所起,却已万劫不复。
赤火功在陶臻体内流转,令他额上溢出些许热汗,仇君玉俯身亲吻他时,听见那人难耐的梦呓。陶臻还未修习赤火功心法,难以抵御身体里的热流,仇君玉这才知自己疏忽,急忙动手为陶臻解开规整的衣袍,而正当他埋头拉扯衣带时,昏睡中的人却倏地睁开眼睛,从石台上猛然坐起。
陶臻大喝:“仇君玉!你做什么?!”
仇君玉惊起一身冷汗,双手迅速高举过头顶,急声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陶臻忽然苏醒令仇君玉始料未及,即便他此时并无歹心,但奈何前科累累,就算张嘴辩解,也无人取信。好在陶臻久梦初醒,还没来得及与之计较,就感一阵头晕目眩,蓦地朝旁倒去。幸好仇君玉眼疾手快,立即闪身上去,从身后将他一把接住。
“你体内有赤火功,情绪起伏别太大,当心走火入魔。”
陶臻在仇君玉的臂弯中稍稍定了定神,疑惑地回头问道:“赤火功?”
仇君玉点头:“对,我爹为救你,传了两层赤火功的内力给你,但这股内力过于凶猛,你身体尚且虚弱,还难以掌控,所以……”
“不可能的!”仇君玉话还未说完,陶臻就截口道:“被九消丹化去内气之人,此生都无法重新练功,更别说从他人那里获取内气,以前延清也尝试渡内力给我,但终究是徒劳,所以……不可能的……我这辈子……都无法再练功了。”
陶臻垂下眼帘,话语间难掩失落,仇君玉却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自身丹田探去:“陶臻,你先别急着否定,你试着运气……但要缓一点……慢慢来……”
仇君玉一手揽着陶臻的肩,一手牵引着他的手,极其温柔的细心引导,让陶臻清晰的感受着赤火功在体内缓慢流淌的灼热感觉。
渐渐地,陶臻紧蹙的眉头向两旁缓缓舒展,脸上将信将疑的神情亦逐渐变得惊讶欣喜。仇君玉的手掌与陶臻的手背紧紧相贴,清晰的捕捉到了那人指尖微小的颤动,他情不自禁地侧头看去,却见着有泪光在陶臻的眼中悄然闪动。
而此际,陶臻忽地攥紧拳头,用手肘撞开仇君玉的身体,从石台上一跃而起,在空寂的室内施展出轻功,不停地来回纵横飞跃。陶臻浅朱色的身影如一道缥缈虚幻的惊鸿掠影,在昏暗的石室内光艳夺目,耀眼生辉,如蹁跹的蝶,自由的鸟,纵情恣意的飞舞盘旋。
仇君玉从未见过陶臻这般灵动活泼的样子,看得痴了,竟是失了神。而待他回神时,却见着陶臻的身形在空中突然一滞,不受控地自半空坠跌而下。仇君玉猛然一惊,旋即展臂飞身上前,在半空中牢牢接过陶臻火热的身体,盘旋几周稳稳落地。
仇君玉脸色惨白一片,着实受了惊吓,向着陶臻急声斥道:“我刚叫你别太激动!你没有听见吗?你这要吓死我吗?!”
而陶臻对仇君玉这番颇为严厉的肃斥置若罔闻,他紧紧地抓着仇君玉的双臂,身体因激烈的情绪而簌簌颤抖着。
“真是太好了……我有内力了……这……真是太好了……”
重新获取的内力在体内平静流转,并没有像以往那般转瞬即逝。陶臻抑制不住心中激亢的喜悦,连嗓音也不受控地变了调。他喜极而泣,流泪满面,玲珑透亮的水润眼眸散发着明媚的光,如新月初升时,倾泻而下的万千流光。
仇君玉被流光笼罩,一时失语,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朦胧的雾霭里,唯有陶臻欢欣勃勃的笑颜,是其中最真实最美好的模样。
一枝梨花春带雨。
注定成了仇君玉此生,解不开的结,躲不了的劫。
“是啊,太好了……陶臻……真是太好了……”
“你能活过来,真是太好了……”
仇君玉柔情脉脉地望着陶臻,终究是情难自禁,他倏地猛一发力,揽过陶臻的腰际将那人紧锁入怀。在对方惊慌失措间低头垂目,强行吻住陶臻微微半张的唇。
陶臻惊诧不定,身体与唇舌都在仇君玉的掌控下徒劳的挣扎。他情急之下往后连退几步,想要趁此脱身,却被仇君玉顺势推抵石壁之上,更是深陷囹圄,无处可逃。
仇君玉吻得蛮狠又霸道,唇齿间不留一丝缝隙,两人的吐息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唯有缕缕银丝滑落陶臻发红的唇角。
陶臻挣不开仇君玉强悍的吻,阻止不了他的横冲直撞,即使双手不停在推搡,却未使出半点内力。最终仇君玉松了口,在方寸之间给了他喘息的余地,陶臻得了解脱,急忙别过头去,绯色的双颊与红润的眼底显露出几分撩人的羞怒。
仇君玉垂头而立,撑着石壁的双手颓然落下,他心知此举唐突而又鲁莽,但一时情动,实属难以自控。
“陶臻……对不起……我一时没忍住……对不起!”
仇君玉冲动一时,现下却心虚不已。他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匆忙向陶臻道歉之后,逃也似的飞快转身,如离弦之箭般嗖地一声冲出石室,瞬间消失在门外。
第六十二章
陶臻体内的赤火功尚不稳定,仇君玉不放心将他一人留在石室,他跑出洞外喘了几口气,又急忙折了回去。哪料到,却与刚走出石室的陶臻撞了一个正着。
仇君玉顿觉手足无措,连眼神也不知该往哪儿飘。只是一个吻而已,却好似犯了大错,胆战心惊地站在陶臻面前,诚惶诚恐。
可陶臻却没有任何举动,他沉默地看着仇君玉,面上红晕尽褪,又恢复以往清冷的模样。
只是眼中流淌出的光,有了温度。
“带我去见你爹。”
过了良久,陶臻平静地道。
仇君玉倏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而后点点头,道:“好,你随我来。”
凌云窟内的石室皆简陋粗鄙,不似常人居所。唯有努尔洪的主室布置精致,透着人气。
壁画屏风楠木桌,垂帘纱帐紫烟炉。
陶臻走入内,清雅提神的熏香便袭上衣袍,呼吸间漫入身体,沁人心脾。
努尔洪手中捧着医典,正坐在书案边细读。仇君玉上前叫了一声爹,示意陶臻在一旁落座。陶臻走到椅旁,却未坐下,而是恭敬地朝努尔洪躬身施礼。
“见过族长。”
努尔洪浓眉一挑,斜眼睨陶臻一眼:“怎么?我都传功给你了,你还不改口叫……”
“阿爹!”
仇君玉一张脸涨得通红,急忙截住努尔洪的话。自家阿爹显然将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全抛在脑后,一开口就能把人吓个半死。
“咱们说正事好不好?陶臻是来谈结盟的。”
仇君玉忙岔开话题,努尔洪垮下脸色白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换了一下坐姿,将医典随手丢在桌上。
“结盟……”努尔洪缓缓地摩挲着手边牙白的镇纸,却未抬头看陶臻一眼,“我们伽兰山这小门小庙,哪敢高攀你们武林大派。”
“阿爹!”陶臻面色如常,倒是仇君玉先坐不住了,“别这样阴阳怪气的,能不能好好说话!”
努尔洪横睨他:“哟,出息了?敢跟阿爹这样说话?再多说一句,撕烂你的嘴信不信?”
仇君玉明目张胆的在自己面前护短,让努尔洪越瞧越来气。他并非是气儿子有了媳妇忘了爹,而是气这混小子出山历练一趟,怎地就变成了这副怂样儿?!
以前骄纵乖张的性子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远比如今这畏头畏尾的模样好上百倍!思及此,努尔洪眼光一转,倏地落到陶臻的身上,横看竖看一番,在心中一声长叹。
从古至今,美色害人。
害人呐——
努尔洪看陶臻的眼神古怪得紧,仇君玉按捺不住,冒着被撕烂嘴的风险,动了动嘴,而话还未出口,却听陶臻道:
“什那族,关外一小族,族中族人虽不过千余,但皆有过人之处,且——”
“曾效命于西域皇族。”
陶臻的声音极为平静,如一丝幽光缓缓渗入黑暗。仇君玉眸子陡然一缩,不动声色地侧目看向努尔洪,而努尔洪却依旧摩挲着镇纸,气定神闲。
没有人截断陶臻的话,他接着道:“四十年前,西域皇室内乱,帝位易主,新帝忌惮常年辅佐旧朝的什那族,派出皇族最精锐的部队欲将其剿灭,但无果。”
“除在宫变之中死去的族人之外,其余什那族的族人一夜之间遁逃无踪,即便是眼目众多的皇族,也未查到半点蛛丝马迹。”
“自此后,什那族彻底从关外消失,直到四年前,出现在伽兰山上。”
陶臻说罢落座,用余光瞥向仇君玉,从神色看来,他所说的已八九不离十。犀山阁从未有错误的情报,从什那族出现在迦兰山的第一天,就对其展开了调查。
但直至今日,情报上诸多需要填补的疑点却仍是空白,故而慕延清与陶臻猜测,如今的迦兰山,或许只是什那族的冰山一隅。
陶臻将什那族的过往说得详尽,而努尔洪却嗤笑一声,道:“陶门主对我族之事了如指掌,看来当年与犀山阁主慕延清割袍断义一事,只是假模假样地演了一出戏。”
“妙啊。”努尔洪勾唇轻笑:“好一招暗度陈仓的妙计。”
“明面上老死不相往来,暗地里却……暗通款曲,狼狈为奸。”
努尔洪摆上台面的几番讽刺,陶臻却连眉头也未蹙一下。而仇君玉几番嘴唇翕动,想要打岔,都被努尔洪一记眼刀横过去,堪堪住了嘴。
“族长,既然你我话已至此,便开门见山吧。”陶臻面色沉稳,淡然开口道:“大公子与武林盟勾结,欲借其势力吞并犀山阁,想必此事族长已然了解。”
“陶某钦佩大公子不计前嫌与武林盟合作的宽广胸襟,却不知,族长能否与将血洗武林三大派的罪名嫁祸于伽兰山的寇言真冰释前嫌。”
努尔洪神色一凛,眉眼含霜:“这就是你所谓的开门见山?”
陶臻不语。
努尔洪又道:“你既要我开门见山,那我就丑话直说了。”
“尤里都斯的事,我自会处理,毕竟这是我教内之事。但要本座插手中原武林之间的门派纷争,只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陶门主,方才你将什那族的事说得如此详尽,无非是想高捧我,让我出手助犀山阁一臂之力,可惜你想错了……”
“什那族辉煌不在,而我带着族人搬迁中原,只为睹物思人而已。”
“我老了,哪还有什么野心,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枕着故人的故土入眠,讨一份安心罢了。”
“好,也罢。”
陶臻静默良久,才缓声道:“愿族长一诺千金,不再让教中任何一人,插手中原武林之事。”
仇君玉在无形中被努尔洪收了话语权,连帮衬的机会也没有。他愧对陶臻,心中也后悔当初为了留在陶臻身边,大言不惭地立下结盟的承诺。
如今却让陶臻的希望落了空。
仇君玉看着陶臻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内心五味陈杂。他不想陶臻难过,更不想在陶臻面前失了面子,他猛地攥紧双拳,把心一横,从座椅上倏然站起,突然道:
“阿爹!你错了,你不愿插手是你的事,而我不一样,陶臻的事,我管到底了!去他娘的寇言真!不就是武林盟主吗?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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