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脚好后,就到小孙所在的塑料厂做搬运工。
抬石棉板,苏眉比其他人慢几步,别人都下班了,她还在路上,小孙就等着她,帮她挑。
他说他是家中老大,两岁时丧父,母亲在孙家当保姆时,被刚丧妻的孙家看中,续了弦。于是他改跟继父姓,母亲在孙家又生了五个孩子。
他在那个家等于一个外人。他没有姐姐,想有个姐姐,他对苏眉说,我能不能叫你姐?
苏眉说,如果你不嫌弃,你就把我当姐姐好了。
一次苏眉来月经,抬水泥上坡,吐出一口血来,当场晕倒,只好躺在家里休息两天。小孙照顾五个孩子,他去给食堂采购粮食,偷偷留下十斤大米,为这个家他又干了一桩迫不得已的事。十斤大米对于当时陷入窘境的宋家而言,能使饥饿的一家美得登上了天,孩子们开怀吃了一个星期。这个认的弟弟,比亲弟弟还亲。他来家里,挑水做饭、上屋顶补漏雨的瓦,所有的重活都被他包揽了。他来了,吹口琴给孩子们听,家里有了笑声。他喜欢唱歌,苏眉爱听,苏眉竟也跟着他哼上几句。她才三十四岁,还是一个少妇,不敢相信自己喉咙里还能发出悦耳的声音。那些日子苏眉上班不再感到劳累不堪,回到家里也很少对孩子们发脾气。
他看着苏眉以前的一张照片说,“你烫了发一定不一样。”他说他家还留有烫发的药水,密封好的。
烫发对苏眉已是久违的事了,那还是她最初做新嫁娘的岁月,苏眉一生中不多的快乐时光。在饥饿冷清毫无盼头的生活里,她已经忘了自己的长相。而这个弟弟就像魔术师一样,把这一切还给她。他为她烫了头,生平第一个男人为她整理头发。他的手那么轻巧,仔细。天下着毛毛小雨,绵绵不尽,屋子里一盏浅淡的灯,在那时刻温暖如春。
丈夫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许久,苏眉已很长时间没有过男人,似乎已忘了男人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做她弟弟的男人,让她记起自己是个女人,欲/望和需要爱的强烈感觉,在她的心里恢复,她弄不懂他是怎么做到这点的。苏眉没有转过脸,他仍然站在她的身后。她只发现自己的身体很自然地与他靠在一起,他们这么靠在一起仅几秒钟,两人又害怕又惊喜,孩子们没有回家,家从未这么空旷,床也从未这么空旷,将要发生的事,谁也逃不开,谁也挣脱不了,他们的身体在这么个空旷的世界里相连在一起。
他们一点也不从容地做完爱后,房门就响了,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回来,一切都像是注定的、安排好了的。
4
苏眉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有了身孕。她有意抬重物,想小产,但孩子就像生根似赖在她身体里不肯下来。于是,她想去医院打掉孩子。
苏眉与小孙商量,他不同意。苏眉非要打掉不可,她觉得这孩子根本不应该存在,纯属误会,完全不必要让孩子一生忍受耻辱。两人争执不下,无奈中,两人都同意一起到罗汉寺庙里去抽签。说好上签让孩子生下来,下签就不要。
“那中签呢?”苏眉说。
“也生下。”他说。
“送人。”苏眉说。
下签,他俩谁也未想到。拿到签,两人异口同声说,抽签不算。“下签也生,孩子是一条命,”他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是呀,抽签怎个算呢?两个人抽的签,就不是佛意。佛归一心,归哪个人的心?
随着苏眉的肚子大起来,到底是否要这孩子一事始终没有决定,直到宋霆有天半夜起床解小便。解完小便,口渴,想喝开水,就去厨房拨弄开门闩,经过了苏眉的卧室。
“我懵懂中看见母亲床前有一双男人的鞋子,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喊‘爸爸’,结果把小孙惊醒,吓了一大跳,赶忙起来穿上衣裤跑出院门。隔壁邻居都拉亮灯起床,闹哄哄一片,”宋霆说,“这件事就被所有街坊邻里知道了。”
“后来呢?”我顺着他的话问。
丈夫与死人无异,苏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一个雨夜,她生了一个光溜溜血淋淋的小男孩出来。也是在这个晚上,宋霆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个男孩,是我的弟弟,母亲给他取名‘宋磊’,”宋霆的声音有丝疲惫,“他们都说,是他夺走了父亲的命。”
5
这个非婚生子,注定带着原罪出生的。
我感觉手脚一阵冰凉,对于这个从未照面的宋磊,我与他产生了共鸣。他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天南地北,相隔千里,我们的人生境遇竟是如此相似,我们的苦难是融入血液,通过世情伦理连接的。
我又想起了秦微说过的话——“他只是在可怜你,他把你当作他弟弟呢。”难怪、难怪。
宋霆说,宋磊生下来还不足四斤,身上尽是皮和骨头,脸上尽是皱纹,两只眼睛显得极大。经常他一个人躺在冷清的床上,没人管。无人时宋霆的大姐故意掐他,把他弄哭,他的哭声不大,但声音尖又细,眼泪特多,一哭双手背盖住双眼。家里的其他姊妹也都不待见他。
挤眉弄眼的邻居们哄笑着,无事生非就闹得天翻地覆,有事更往火里添油,这场笑剧中的道具就是宋磊,一个又破又丑的肮脏皮球,被踢来踢去。
小孙后来跟着一个美国的富婆跑了,音讯全无,苏眉一个人带六个孩子,生活更加窘迫。
“我们小时候饿到吃青苔,吃烤蚂蚱,”宋霆平淡地说,“我们把这一切的困苦都归结于宋磊,想尽办法欺负他。”
大姐故意把宋磊锁在门外,让他在寒风里受一夜冻,宋磊高烧迷迷糊糊,嘴里还在喊“姐姐”;二姐带他们一起去河边玩,她会故意把宋磊推下水,看着他在水里扑腾到快要溺水,才把他救起来;三姐故意偷拿家里的钱去买辣条,把剩下的钱偷偷放在宋磊枕头底下,诬陷是宋磊做的。
苏眉自惭,觉得对不起其他孩子,从来不分青红皂白,打宋磊时总是下死手。
宋霆没有加入,但也从未出声制止。宋磊把他的冷漠当作了善良,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后来宋霆考上了名校,毕业后日赚斗金,过往的阴暗污秽,都与他无关。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很漂亮,叫秦微。
那时候的秦微已经很漂亮,介乎于清纯与妩媚之间。她第一次去宋家做客,腿在桌下摩挲着宋磊的腿。宋磊第一次冲着宋霆发了脾气,摔了筷子,怒火全部发在了宋霆身上。这些事,宋霆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只是把宋磊教训了几句。
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可能是秦微先勾/引,也可能是宋磊忍气吞声了一辈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人。他们从容不迫地做/爱,丝毫不避讳,秦微的乳/房在宋磊宋霆的眼里晃出浪荡的弧度,她故意诱惑宋磊叫他的名字,直到卧室门被打开。
宋霆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两人,随手砸烂了门口的花瓶。
宋磊说,秦微向他诉苦,说宋霆根本不喜欢她,约他出去喝酒,在他喝的酒里下了药,可惜没有人相信。当时大姐说的话最有权威——“一个大男人,哪会被一个小姑娘强/奸?”
这场声讨声势浩大。所有人都骂他不是人,是个畜生,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宋霆作为受害者,保持了沉默。
这场荒谬的讨伐持续了半个月,以宋磊上吊自杀告终。
前一天晚上,宋磊找宋霆,说:“哥,我从没有想要伤害过你。”
宋霆如过往几十年一般,选择了沉默,他没有骂他,也没有说出一句原谅。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磊自杀了。
他拿着一根绳子,在厨房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他不愿在正房里做这件事,害怕醒来的老母亲会吓坏:吊死的人,舌头吐出来,歪嘴翻眼,阴/茎超前直冲,屎尿淋漓。
我仿佛一瞬间置身于那个四合院。宋磊拿着那根让他致命的绳子,推开厨房的门,从容地将绳子扔上不高的屋梁,他站在一条独凳上,使劲系了一个死结,拉拉绳子,让结滑到空中,他才把脑袋伸进绳套里,脚一蹬,凳子倒地,他整个人就悬在了空中。
这一刹那,他的身体猛地抽紧,腿踢蹬起来,手指扣到脖颈上,想扳开绳子,但那只是自动的生理反应,更何况他系了一个死结。绳子随着身体的重量摇晃了几下,梁木吱呀地叫了一声,他的双手垂了下来,就永远静止了。
头七那天晚上,宋霆听到前来吊唁的邻居说死了好,反正一个私生子,活着就是罪。他还听到秦微和闺蜜讲电话,偷偷摸摸推荐一款市面上的禁药,秦微说她亲身实践了,轻松放倒一个大男人。
“他就是个私生子,做这种事,天生就会。”
所有人都说他有罪,不是因为他“诱/奸”了他的嫂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私生子。
我僵硬在原地,视线落在空中。我觉得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宋磊就这样静止了。灵魂飘荡在空中,说不出只言片语,安静地承受着众人地误解,辱骂。在世人眼中,他即是他的原罪,死亡也不能消解。
家门口的葡萄藤开始疯长,萎靡了几年的枯枝被绿芽替代,第二年结出了硕大饱满的果实。
“宋磊是个好孩子,”宋霆说,“他很善良,连葡萄藤都知道惋惜他,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是善良的。”
“我和秦微分手了,但我母亲要留下她,因为她怀孕了,宋磊的遗腹子,她骗母亲说是我的。母亲还想撮合我们,说来可笑,她厌恶宋磊,却待宋磊的儿子亲如一家人。”
“秦微留在了北京,我选择了辞职,来到江城。”
我能明白宋霆的心,他想赎罪,因为他的沉默助长了所有的暴行。宋磊没有罪,上一辈的仇恨转移到他的身上,他背负着枷锁行于世间,宋霆曾是他的光,而这道光辜负了他的期望,他的世界坍塌了。他相信了莫须有的罪名,无助的绝望中,他只能选择死亡。
“我想要赎罪,想要拯救所有如同宋磊一样的孩子,告诉他们要学会接受自己,悦纳自己。”
“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巧合,”宋霆拉起了我的手,“我遇见了你,把你从水里救上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神父,我是你有罪的信徒。”
第12章
1
苏眉得了乳腺癌,三期,每天靠吗啡镇痛。这是秦微来江城的目的,她劝宋霆回去见苏眉最后一面。
这个亲手缔造宋磊悲剧的女人,将自己的所有遗产留给了秦微的儿子,即将悄无声息地,死在北京四合院一个安静的夏夜里。
我沉默良久,轻轻说了声节哀。
宋霆把车停进车库里,转身够到后座上的一个袋子,递给我:“打开看看。”
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只口红,一条黑色连衣裙,和一双高跟鞋。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宝贝,你值得更好的,”宋霆靠在椅背上看着我,“幺幺,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委曲求全。”
苏眉的死让宋霆一下子面对他逃避的往事。宋磊的死是他心上的一根倒刺,他对我的好,对我的溺爱,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何瑰,他或许也是想要通过我,与曾经那个为他所伤的男孩对话。
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他说他可能会离开。
“我把秦微的东西留在家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我曾犯下的错。我本希望你吃醋,替我扔掉,或许这样我就可以解脱,”宋霆说,“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这对你是不公平的,这是我一个人的错,我终究要一个人承担。”
我握住手里的裙子,问宋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何瑰,你也要学会自己长大,”宋霆说,“你要用你的刺,去保护你自己。”
我固执地看着他,不肯说话。
“我不是你的港湾,谁都不会是你的港湾,”他说,“你是你自己的救赎。”
他的态度如此决绝,我再一次陷入对未来的焦虑,只是这一次宋霆狠下了心,不肯再拉拽着我上升。
“一路顺风。”
他笑起来,解开安全带,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我等你。”
2
宋霆辞职离开了,同学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个夏天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多,是我一生度过的最莫名其妙的日子。我的精神像被截了肢,智力也降低了。宋霆离开才没多久,他的形象就变得很淡薄,我前一阵子对他狂热的迷恋,好像只是一场淫猥的春/梦。
推开那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门,我停住脚步。办公室其他桌子如往常零乱,堆着一些报纸和学生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这个下午四五点钟该有教师,也该有学生分科干部来交作业。可我在那里时,没有人进来,过道和楼梯不时有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我靠近宋霆的办公桌,桌上的茶杯、作业本、课本、粉笔纸盒等全部没有了,还是那张桌子,那张椅子,还如他在时那么干净,我坐了下来。
他的抽屉没上锁,里面没有笔、本子,只有些白纸片,裁得方方正正,我一页一页翻看,没有他写的那种诗一般的文字,更没有给我的信。他真了不起,真能做到一字不留!逼着我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
我对自己的命运一直是病态的悲观,但我却偏爱这种病态。他的命运也是不堪。我将同病相怜,自以为是地转化为爱恋,制造出一种纯洁的、向上的感情,把我从贫民区庸俗无望中解救出来。有那么几天,我以为自己做到了,现在我明白自己彻底失败了。
宋霆是美好的,我却依然陷在温室里。
那一瞬间天旋地转,我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只不过这一次灵魂互换,好像我是他,而对面那张凳子坐着的是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叛逆少年,他说着,而我听着,不时插上几句话,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没有说话声,这个房间多么可怕,没有说话声,这个孤独的世界,末日般的黄昏正在降临。他的开水瓶,依然在靠墙的地方立着。窗外仍然是下课后学生的喧闹,远处打篮球的人在抢球,投球,在奔跑,从左边跑到右边,从右边跑到左边。生活照常,日子照常,不会因为少了他这么一个人,谁就会在意差了一点什么,早就有另一个教师在教数学课。好像只有我感到生命里缺了一块,但是天空和树木照旧蔚蓝葱绿。因此,他要走,要这么走,就由他走好了,他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对不对?
我朝自己点头,在我点头之际,一种声音从我心里冉冉而升,就像有手指很轻地在拨弄我的心一样,这种有旋律的声音,就是在他离开前的那一个下午,我和他在那个堆满书的房间做/爱时,他在旧唱机上放的音乐。江水在窗外涓涓不息地流淌,稀稀落落的阳光映照在我一丝/不挂的身体上。他的脸贴着我的胸膛,他含着我的乳/头,牙齿轻轻咬着,叫我又痛又想念,我的眼睛既含羞又充满渴望,像是在祈求他别停下,千万别松开。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间,那燃烧的手,重新深入那仍旧饥饿又湿热之处,仅仅几秒钟,我的肠道就向他难以抑制地展开。这身体和他的身体已经结成一个整体,就算周围站满了指责的人,我也不愿他从我的身体里抽出来。我记不清那乐曲叫什么名字,但那音乐美而忧伤,那音乐让我看到在人世的荒原之上,对峙着欢乐和绝望的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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