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墙上张贴着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包括避孕知识、性病等状况。等这位像找不到人说话的女子离开后,我就站在墙前,像是在等人,却是很仔细地看起来,再也不像不久前看《人体解剖学》时那么不好意思。
雨停了,天色依旧灰暗,手术室在另一座两层楼的房子里。我去的时候,那儿已等候着三对人,女的都有男人陪,走廊口写着“男同志止步”的木牌,不过是个样子,没人遵守。我和大姐找到对面的位子坐下时,感到他们乜视的眼光,好像我是个怪人。没过几分钟,又进来一个姑娘,脸长得圆圆的,头发剪得短,显得年龄很小,陪她的是个年龄大一些的女人,交手术单时,值班护士像个实习生,最多十八九岁,态度却学得极坏。那个圆脸姑娘问什么时间轮到她?护士眯了她一眼,吼道:“到一边去,这阵着急,乱搞时啷个不着急?”
走廊里不时响起杀猪时才有那样尖厉的叫声,里面像是在活割活宰人,我吓得毛骨悚然,几乎感同身受,真想拔腿就跑。
“图痛快,就莫叫,想舒服呀,就莫哭。”
“到男人那儿去哭,莫在这儿撒娇,恶心不恶心呀!”
医生不紧不慢的声音传出来。不打麻药和止痛针就把子宫里孩子的胚胎,生拉活扯刮下来。暴力是最有激情的形式,男人们在手术门外手足无措,任何爱情在这种时候都没了诗情画意。当做完手术满脸泪痕的女人踉跄出来时,她的男人就一把将她扶住。女人有了男人这一扶,就是幸福的了。长椅上已经有几个在男人怀里哭泣的女人。
护士到门口对着过道叫:“林云。”
林云脸色惨白,护士叫第二声她才赶忙起身,往屋里冲去。“聋子呀,这边走。”护士领着她进去,关上了门。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和大姐不得见的了。
我问大姐:“怎么回事?”
大姐说,林云的男人强/奸了她,逼着她怀了孕,想用娃儿套住她,不肯放她走。林云砸晕了男人,偷偷跑出来找大姐,两人去庙里拜了拜,决定拿掉这个孩子。
我想起刚才林云的表情,于心不忍,问大姐:“林云舍得吗?”
“她啷个会舍得?再是孽种,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大姐语气平静,“靠男人,就怀着;靠自己,就打掉。最后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墙。
“何瑰,”大姐突然喊我,“你和宋霆闹矛盾了?”
我不肯说。大姐对我的私生活似乎比我自己还要了解,她问我只不过是为了开启这个话题,她说:“你要想清楚,宋霆很好,但你不能一辈子靠他。”
我想反驳,可我又想到了秦微。她为什么突然回来?是因为宋霆像她了么?如果宋霆要她留下来怎么办?两人共侍一夫么?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答应,我低到尘埃里,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脚下,奉上一颗真心任人践踏。
我还没回答,手术室里的惨叫声就收了尾。我和大姐迎上去,林云被护士搀扶着走出来,刚挨近长板凳,就侧身倒了上去,蜷成一团,手捂紧下部。
一个护士朝门外大声叫下一位做手术的。她对那儿的女人们训斥道:“刚才这人就不叫唤,你们学学她不行吗?”
“肯定脑子有问题。”另一个坐在桌子边年纪大的护士,“去,叫她快点穿好衣服走。要装死到马路上装去。”
“让她待着,等我写完手术情况再叫她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可能就三四分钟,护士叫林云,她正在和姐姐温存,我走上前接过那几张纸,坐在一旁认真地看。子宫深度:十。有无绒毛:有。失血多少:多。有无胚胎:有。我看到这儿,还未看完,林云勉强撑起身子,抢过病历,唰唰几下撕成碎片,目光发直。我和大姐什么也没说,看着她整理好裙子,也没看屋子里人的反应,倔强地扶着墙,慢慢挪出了手术室。
4
我回到家的时候秦微已经离开了,宋霆在书房里工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碰上秦微,今天这场手术如同做在我的身上一般,我筋疲力尽,只想快点洗完澡躺在床上。
温暖的水从头发淋到脚心,我擦着香皂,不时望望弥漫整间浴室的雾气。水珠黏湿厚重,渗透进我的皮肤,融入血液,汇聚在下/身,仿佛流产后的经血一般。我抹了把脸,觉得身体难受得喘不过气。
我想拉开门问问宋霆他对秦微是个什么态度。我想让他吻我,母亲从未在我的脸上亲吻,父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抚摩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南区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会有抚摩、亲吻、拥抱之类的动作。没有皮肤的接触,他们好像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亲吻的滋味,就这一点,就证明我不正常。
宋霆的吻不含有情/欲,更多的是一剂安抚。
我听见书房的门被人打开,下一秒浴室的门被人敲了敲。
“幺幺?”宋霆的身影映在门上。
我躲进水声里,不肯言语。我想要告诉他: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不明白了,你有什么刀子似的话,尽管向我捅过来。人人都可以欺侮我,你不能;你若欺侮我,我就把流血的伤口敞开给你看。这么一想,我心里突然既委屈又辛酸,差一点流出眼泪。他的确与所有的人不一样,很轻易就能让我为他哭泣,他总能使我忘掉自己,变得非常脆弱,不堪一击。我不过是想喜欢一个人,想爱一个人。现在一旦点明,我才知道这种情感与身体某个部位有奇怪的牵连,一处受到触动,另一处就会涌出黏黏的汁液。
宋霆又在门外喊了我一声:“何瑰?”这次喊的是名字。
我关掉淋浴,应了一声,叫住他:“宋霆,你送我一件东西好不好?”
他问我是什么。我差点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秦微”,可我不敢,我害怕一说出口他就会离开。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你能把……口红送给我吗?”说出口才发现,我连秦微的名字都不敢提。
宋霆沉默了一会,对我说:“对不起。”
我轻笑了一下,重新拧开淋浴,企图用水声掩盖住宋霆的话。
他的身影仿佛被人用钉子钉在门上。隔了一会,他叫我:“何瑰,你别生气。”
我哪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我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身体,它碎裂开来,鲜血流了满地。
宋霆说:“明天我们去约会,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第11章
1
这个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适合骑自行车。于是历来就有手握一条扁担两根绳子的“棒棒”,站在车站码头主要交通路口,耐心等着人雇用。
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运棒棒,这城市也有不少闲人,于是也就有了茶馆。差不多每个地段都有一个,主要大街上能数出好几家老字号的茶馆。“文革”中禁开茶馆,现在又遍地都是。泡茶馆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青年也有。人一进茶馆,一壶热茶暖融融,便有了几分生机,嗑嗑瓜子剥剥花生嚼嚼辣椒豆腐干,与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磨蹭够了,伸伸懒腰,拿起一盒烟,慢悠悠走着,是一种享受。江城人再穷,也要想办法弄几个辣椒来吃,吃得满嘴满脸红涨,这点享受,是对命运的不服气,是一种自我伤感的放纵。
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正放着川剧,像是《秋江》,那个古代女子,坐在过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街上一个穿喇叭裤烫卷卷头的小流氓,赖皮地提着“三洋”走过门口,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与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让。靠门边的一桌,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
我看看门口,又看看宋霆,不明白他带我来这的用意是什么。两碗大碗茶很快端了上来。宋霆对我说:“咱们今天给你过生日。”
“先喝茶,”他对我说,“这是长江的水,这是你的根,你要学会接纳。”
2
他果真带我在外面玩了一天。
我很少到城中心去,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仿佛屋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来了,汽车在有坡度的马路上必须接连不断地按喇叭,才能行驶。到处飘扬着旗帜,什么色彩都有,系在一些高层建筑物上的气球,缤纷晃眼。街道和南区的小巷不同,变得太干净,许多房子还专门粉刷过,门面贴着横幅,拉了金光银光闪闪的纸条,装饰得一点也不真实,就像有人为了显摆,把自己仅有的最好的压箱衣服取出。这一天很像一个什么节庆。
上午十一点多钟,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一家家问过去,终于找到一家,那家馆子场面挺唬人,但他没有犹豫了带我进去,跟着服务员上了楼。
我坐在桌子一边,听着他点餐,都是我听不懂的外文名词。我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那一天会不会他和秦微也来过这个地方,他也是这么细心温柔地替她决定好一切?
他很少吃,把牛排切成小块放在我面前,替我在高脚玻璃杯里倒上饮料。我好奇地尝了口,被呛了一下,又酸又涩。
我问宋霆这是什么,他说这是酒,庆祝我终于成人。
我问他我可不可以加糖,我不喜欢苦的东西。话音刚落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周围有人侧目看过来,窃窃私语,我听见有人说“怪胎”,也听见有人说“乡巴佬”。
我正想反悔,宋霆已经抬手找来服务员,要了一罐白砂糖。我压低声音对他说:“算了,我不要了。”宋霆看向我,我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开玩笑的。”
但他不信,他趁着我说话的工夫,舀了一小勺加进高脚杯的酒里。我只好眼睁睁看着白色的糖粒融进紫红色的液体中。他把糖罐放在一边,对我说:“喝酒没有规定,加糖加盐加酱醋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就都是合乎情理的。”说话反倒像小孩子赌气撒脾气。
我们吃完饭,他问我:“去看电影?”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上次学校放电影,你看得最认真,还会做笔记,”宋霆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是喜欢看电影的。”
我点点头。
电影院里人有点多。宋霆问我想看什么,我说随便,他挑了一部外国电影,买了一份情侣套餐的爆米花,还给我夹了一只娃娃,带着我检票进场。
电影很快开始播放,讲一艘装满旅客的船撞上冰山,沉到海里去了。宋霆没怎么看银幕,老是转过脸看我。他的目光看得人心发慌,我抓了一把爆米花送到他面前,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没接,握住我的手腕,就着我的手一颗颗吃,吃得很慢,眼睛仍然盯着我。好不容易吃完,我想缩回手,却把他一把握住,换了个方向,十指交握。我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差点跳起来,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我只好悄悄在他耳边说,这是电影院,周围都是人。
“那又怎么样?你是我男朋友,我不仅要牵你的手,我还要吻你的唇,紧紧地抱住你,”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朵上,“我还想大声说‘我爱你’。”
他的话太大胆,我惊慌地看看四周,生怕别人听见,发现没有人看着我们,才敢松口气。他缠着我不依不挠,我悄声说:“这是在外面。”
“我们正大光明,合乎情理,”他不置可否,“他们会祝福我们的,这又不丢脸。”
看完电影,他带我去了城中心的最高点仙鹤公园。在公园的最高点红星亭里,我想同他一起上这儿来是对的。夜幕垂下后,公园里的人比在街上逛商店的人减少些,江城灯夜,从城中心这边来看,完全不同。
南区北区万家烁烁灯火,一辆辆汽车在黑夜里,只看得到车灯的亮光,如萤火虫,断断续续地绕着马路盘旋,点缀着起伏跌宕的山峦、高低不一的楼房,长江大桥两排齐整的桥灯横跨过江,伸延进黑压压一片的南岸,船灯映着平静下来的两江江水,波光倒影,风吹得水波颤颤抖抖,像个活动的舞台。
宋霆对我说:“何瑰,我知道秦微昨天来找过你,我撞见她了。”
我僵在原地,他感受到了,自然地搂住我,如同夜半惊醒时一般安抚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在我的头上响起:“秦微和我分手是因为,我的弟弟。”
他说“弟弟”这两个字时有犹豫。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往日秘辛的一角,我想要阻止,可宋霆已经开始诉说。
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叫苏眉,是宋霆的母亲。
3
丈夫生意失败被追高利贷的黑社会打断了腿,瘫痪在医院病床上。家里有五张嘴要吃饭,苏眉只好从一个家庭主妇变为一个临时工。有一天,苏眉给织布厂抬水泥,遇到胡同里的邻居陈眼镜,一个胖胖的女人在管秤。她刁难苏眉,说要一百公斤才能称秤。苏眉饿得没力气,脚踝骨受不住,一下扭崴了脚腕,她忍着痛把一担水泥挑到秤上,一称九十八公斤。
陈眼镜说苏眉不能做这份工作,不仅一分钱不给,还扬言要把她开除掉了。苏眉低声下气:我们一不抢,二不盗,靠力气养家糊口,求你让我在这儿继续抬。陈眼镜没有答话,而是弯下/身去把苏眉箩筐里的水泥倒在地上,用脚猛踢狠踩箩筐。
“她为什么会讨厌你的母亲?”我问宋霆。
“可能是因为母亲曾是有钱人,也可能是因为母亲长得好看,”宋霆摇摇头,“我不清楚,人们的恶意往往毫无由头。”
紧挨街边有家塑料厂。听见街上异常的喧闹声,有个管账的青年走出来,正好看到苏眉被欺负,在一旁说了几句话,想调解。陈眼镜认识他,冲着他嚷:小孙,别包庇这个女人!都是因为她胡同里一天乌烟瘴气的!那青年不再跟她辩理,只是把受伤的苏眉扶回家,苏眉脚踝肿起来,进门就倒了。
他比苏眉小十岁,苏眉当时三十四岁,他才二十四岁,没有成家。他继父是一个小业主,有两间小作坊,做牛骨塑料梳子。他读的职高,高中一毕业就到工厂“实习”,地位不清不白,介于资方代理人和小职员之间。他安排临时工搬运组每天的工作,定时向管临时工的干部汇报。流汗当然比工人少,工作却勤勤恳恳。他找来伤湿止痛膏,给苏眉贴到脚踝上,帮她料理一下家务和孩子。
11/13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