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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之城(近代现代)——完颜清潇

时间:2020-04-29 15:06:17  作者:完颜清潇
  而那个少年……严郡不可思议地皱了皱眉,定睛观察少年的样子。
  ——他举手投足依旧是彻彻底底的平和与冷静,像一台没有情绪的机器般垂手站在胖男人旁边,他的神色之中连一丝破绽也没有。
  就好像,桌上那些待开的牌与他的命运毫不相关,那些标注着数字的筹码也只是普通的陶瓷片而已。
  严郡很少碰见比自己这种受过残酷的专业训练的人定力更强的。
  毕竟人类的情绪虽有一部分受到理智和欲望控制,能够在后天被改造;但也无法避免另外一部分脱离理智、甚至脱离发乎人之常情的欲望——那是人的生理本能反应。
  天赋高超,缺少城府,严郡看着少年面具似的清俊脸庞,暗自评判。
  女祭司先翻开了庄闲两边的第一张牌,一个是9,一个是4。
  赌桌旁比之前更加安静了,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接下来的两张牌。
  严郡和周晋都看见,灯光下,女祭司的掌心沁出了薄汗。
  下一张,庄的牌面先翻开:是一个Q。
  人们短暂地议论了半刻,旋即谈话声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仿佛与周围的喧嚣之间无形地生成了一个真空隔离罩。
  气氛很快凝滞到极点,人们神色中既有期待又有焦急,连空气也仿佛稀薄了起来。
  严郡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周晋,发现他依旧自若而冷淡,眉宇之间带着野性的戾气,没能成功地被这身拘谨的装束给掩盖下去。
  女祭司稍作停顿,把手伸向了“闲”的第二张牌。
  一个围观的女士承受不住这精神性的挑战,发出了细而尖的吸气声。
  所有人的心都仿佛被这一声意外之音吊到了嗓子眼。
  牌翻开了,又是一个4。
  四周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噪声:混合了嚎叫、惊呼、鼓掌和注射过肾上腺素一般激烈的讨论。
  女祭司面无表情,翻开两边的最后一张牌——尽管已经不太有人关注了。
  胖男人跳起身来带着一脸的狂喜丝丝抱住周晋,后者挣脱开,退了半步,男人毫不介意,塞了一大把棕色的筹码*到周晋手里,无暇注意这少年的脸色依旧毫无波澜那些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的人让周晋觉得可笑。
  他淡然地站在一边,等待着。
  他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到。
  紧跟着,他在疯狂的人群里看见了严峻的眼睛。
  他有一瞬感觉到心脏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
  ——那是一双似乎看透了他的、更高等的猎食者的眼睛。
  注:Baccarat:百家乐,一种赌牌游戏    荷官:负责发牌、杀(收回客人输掉筹码)赔(赔彩)    All in:全押,把所有本金一次性押入    棕色筹码:一般是面额较大的筹码,币值相当于一万块
 
 
第4章 
  拥有这双眼睛的男人面部线条柔和,轮廓里没有太多锋利的棱角,长着一张堪称亲和的脸。
  但也许是他那侧分后又用发胶固定、挡住部分额头的黑发勾勒出了目线的凌厉,也许是他西装下挺阔的身姿强调着某种更具攻击性的气场,总之那时周晋在望向严郡的时候,只体会到一种令他戒备且紧张的压迫感。
  周晋对严郡的脸很陌生,但是却非常熟悉站在严郡身后不远处,那几个面目森严的保镖。
  带着保镖出入这一层的赌客不在少数。
  但凡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一半为了安全,一半为了排场,都会遵照这些约定俗成的惯例,可是周晋认得出,跟着这男人的几个保镖,他们并不是任何赌客带进来的——他们本身是赌场的人。
  周晋立刻警觉了起来。
  严郡像是没有察觉到异样一般,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唇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风度翩翩地向着周晋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然后以一种深邃莫测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喝下一口酒。
  在那一刻,周晋爆发出了某种野兽般的好战欲望,他克制着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的、转开身落荒而逃的冲动,选择了直视严郡的眼睛,挑衅的目光撕破了他刚才在牌局上始终如一的淡漠表象,严郡看到这个少年骨子里躁动着的烈性,还有一身的反骨。
  我很难再在周晋如今沉淀了时间和往事的目光中,看到那种桀骜不驯的影子。
  我只能从他的自述中想象“那一个”周晋,而他在小镇这雨水绵延的夜晚,伴随慵懒自在的爵士乐,以及店里暖意融融的光线,向我描述着那时他自己的心理活动,却总让我产生一种,他所讲的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错觉。
  而那时的他在好勇斗狠的对视结束以后,很快意识到另一个事实。
  那就是,无论这个神秘的男人具体是什么身份,他跟赌场背后的势力集团总归是有联系的,这就意味着,今晚就算是饿肚子,这一票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周晋果断地弃绝手里那些象征一大把钞票的筹码,转身把它们尽数散在了赌桌上,然后强作镇定,快步穿过围在一起为胖男人庆祝胜利的狂欢人群,向着边侧那个暗门走去。
  半途却意料之外地与那男人擦肩而过。
  周晋假装什么也没有察觉,脚步平稳地与严郡错开,心里却明白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冲他而来的,原因很难讲,说不定刚才赌桌上荷官出千的局,本是属于他的奶酪。
  在赌场里,没有庄家会满足于那百分之五的佣金,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从赌客手里拿走更多——这个道理,周晋在目睹父亲从五十层飞身而下摔成肉泥的时候,就已经太清楚地知晓了。
  在离开严郡的视线以后,他猛地加快步子,争分夺秒闯入暗廊,一边走,一边解开制服马甲的扣子。
  肩上的伤口沁出新鲜的血液,染在白衬衫上,血腥味在不通风的逼仄更衣间里弥漫开来,周晋恍若没有痛感一般撕下粘住了伤口的衣物,换回自己那件脏兮兮的T恤。
  已经来不及处理衬衫上的血迹,他不能让任何可能指向自己行迹的线索留在这栋楼里,于是将它据为己有,团成一团握在手里,然后沿着老路溜出赌场、溜回墙的另一边。
  一只饿得发慌的野狗在墙根冲着周晋呲牙,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啃食这个皮包骨的少年当晚餐,聊以果腹。
  周晋躬起背脊,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的声响,用一种带着恨意的眼神死死盯视野狗的眼睛,在那狗动摇的一瞬,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狠狠跺脚。
  狗受了惊,吠叫着退走。
  周晋眼中冰冷的仇恨花了一阵子才彻底消散去。
  他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曾在墙角捡到一只受了伤的边境牧羊犬,奄奄一息,但是毛色鲜亮,显然是被什么上层人带到梅菲斯特来的,但不知道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条狗被残忍地从高墙另一边扔过来,要不是有杂物阻挡,大概立刻就摔死了。
  周晋曾将这条狗捡回自己的“家”里,他不懂照顾生命,粗手笨脚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给狗治病,他只是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撒上药粉,给狗裹住腹部划伤的皮肉,把自己找来的食物分一半给狗吃。
  他不给狗取名字,就叫它“狗”,但是狗看着他,那眼神一天天有了温度。
  他不知道这条狗是否有一天会痊愈,他不承认心底有希望,但他心底是有希望的。
  后来,就是刚才那只鬣狗似的畜生找到了他的狗,把它生吞活剥。
  他看见的时候,那畜生正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他的狗还剩下半个身子和写满了痛苦的脑袋,血淋淋地横陈在“家”外面的那条小巷里。
  周晋是从那滔天的愤怒和恨意中,意识到自己对自己救下的这条狗产生了感情。
  畜生狡猾地逃脱他的追杀,之后的日子里,他曾在阴暗的角落蹲守那畜生,但最后放弃了杀死它复仇的想法,他不需要解脱,他需要执念。
  周晋用睡眠缓解饥饿,睡着之前他在想,接下来这一段时间该用什么法子谋生。
  今天他本应该在“猎物”上钩以后继续做交易:他会要求帮这胖男人赌,但不要筹码也不按百分比抽成,只讨要一定数目的佣金。
  这是他在无数次挨打和挨饿的经验中总结出来最为妥帖的赚钱方法。
  只要他开的价够低,这些财大气粗的新手都不会在意这点儿钱,赢了大注,他们多半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更想不起来深究他的身份,这样的一次性交易,比拿筹码安全和隐蔽得多:因为按规矩,他根本是禁止踏足赌场的,即使找到暗网兑换筹码,次数多了也难免要被盯上。
  周晋已经这样干了小几年,积攒了一笔钱,谁知今天碰上灾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张。
  也许可以混到对普通人开放的那两层,虽说赌不了太大,也赚不上什么钱,但好歹能维持口腹。
  唯独得小心,不能让那个灾星再撞见。
  严郡找到蜷缩在垃圾堆里睡觉的周晋时,第一眼有点儿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这个少年将那些会遮住脸的头发通通扎在后脑勺,却不是赌场时那种考究的扎法。
  他穿着破旧单薄的衣服睡得很熟,枕在脑袋底下的破烂里有黑得像死老鼠似的毛巾、有五花八门团在一起的破布,有破了边角的木盒子,有掉渣儿的砖,什么都有。
  整条小巷里扑鼻一股令人呼吸不畅的臭味,这少年好像闻不见一样,怡然自得地遨游黑甜乡。
  严郡在墙根找到一块凸出的石台坐下,一点儿也不吝惜身上这套昂贵的西装。
  他拍拍周晋的胳膊,把人叫醒。
  周晋一睁眼就看见那张让他今晚没饭吃的脸,第一反应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恨不得趁着梦里可以为所欲为,把这个眼睛尖还讨人嫌的给打一顿。
  旋即周围混乱但熟悉的环境就让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看见神秘的男人并不是在梦里。
  周晋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摸过藏在老地方的匕首,横在自己与严郡之间:这是一个带有攻击性的防备姿势。
  严郡垂下眼看了一眼,一把捏住周晋的手腕一拧,好像根本没花什么力气,动作中甚至带着点轻描淡写的随意,周晋却觉得突出的那块腕骨像扎进了针似的一阵刺痛,本能地丢掉了刀。
  在墙那边的灯火投射而来的森冷光线下,周晋看到,严郡的眼睛闪烁着威胁的光芒。
  他胸口一窒,心知自己招惹了一个硬茬,不论严郡准备做什么,他都肯定没有招架的能力。
  仅仅在两个呼吸之间,周晋平和下来,蛰伏地看着严郡。
  一副下定决心任人宰割的模样。
  严郡挑了挑眉,把另一只手里的牛皮纸包递到周晋面前,并且不出意料地看到后者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他低沉地轻笑一声,扬手把纸包扔到周晋怀里,后者条件反射地接住一看,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个厚实的面包。
  那些专程来享受奢侈生活的赌客很少会去品尝这种面包,但它足够管饱,而且是没有石子沙砾掺杂在里面的“好麦”做的,在墙的这一边,是流浪汉们求而不得的宝贝。
  周晋有些惊讶,这个一身华服的男人竟然还知道这些。
  “你逃的时候,我在你衣服上用荧光剂划了一道,可惜你没察觉,”严郡异常坦率,甚至掏出上衣口袋中的荧光剂给周晋看,“你要是没带走这件白衬衫,我还没法那么快找到你。”
  被人跟踪这个事实让周晋很烦躁,但他咬牙忍着。
  “我给你吃的,管够,换你几个答案如何?”周晋冷漠的眼神攀上严郡的脸,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把面包放在两人中间,动作很像牌桌上下注的样子:“你先说问题。”
  “放心,不为难你,”严郡善意地弯了弯唇角,恰到好处地利用那长相,显示出亲和力,“今天在赌场,你帮他赢的局,是瞎猜的吗?”周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放肆地笑出声来。
  他叉开腿蹲在地上,一面笑一面仰起脸和严郡对视,那听起来好像很开怀的笑意,事实上根本没有沾染到眼睛里。
  他脸上沾着灰,显得脏兮兮的,一对眼眸因此格外的亮,让严郡想起白炽灯下的刀刃,也是闪着这样亮的光,又耀目又残忍,毫无保留地暴露出全部恶意。
  “不是啊。”
  周晋说完,捡起面包,又拿过刚才那把掉在地上的匕首,十分不讲究地在没有比地面干净多少的裤子上蹭了蹭,然后开始切那面包。
  “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赢的。”
  严郡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循循善诱,似乎有大把的功夫应付这个少年。
  周晋像是没听到一样,兀自把面包均匀地切开,然后一次性抓起三块送到嘴里,摊开手掌伸到严郡面前,问道:“还有吗?”
 
 
第5章 
  严郡闻言,飞快地挑了一下眉,微微眯起眼睛,威胁似地问道:“得寸进尺?”周晋低声笑着低下头,用手指拨弄着剩下的面包块,碎屑散下来,洒在牛皮纸上,有的落在了地上。
  他盘腿而坐,微微驼着背,一副看似悠然自得的样子,实际上精神崩得死紧,已经做好了与严郡对峙的准备。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猜的,”讲到这儿,周晋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舌头依次舔过后牙,旋即向前一倾,鼻尖几乎要蹭到严郡昂贵的西服,“你就拿着点破玩意儿来套我的独门秘技,是不是显得诚意不太够啊?”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严郡不像常人那样闪避——非但没有避开,他还推波助澜地主动朝周晋那边靠了靠,伸出手环住周晋因为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地肩,精准地在伤口处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
  能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他手底下激灵了一下,显然是被疼的。
  但周晋连一丝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几乎全数隐瞒了那真真实实的痛感。
  “以小搏大,你不觉得刚开局就押太多的,有点儿蠢吗,”严郡压得极轻的声音混合着他的呼吸,在周晋耳后打转,稍有些慵懒的调子,却不知为什么充满了深不可测的威慑力,“而且你清楚了,我的本金,凭你是探不到底的。”
  周晋死撑到现在,其实已经掂量出了轻重,在赌场地时候,他一直非常谨慎地遮盖自己的伤,即便如此,还是让这男人看出来了——不管是如何发现的,这足以说明他比自己的道痕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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