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没有思考的空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耳朵里的脉搏声正在变成一种巨大的轰鸣。
人在求生时的力量是难以估量的,贺冰心用尽全力地向前一推,身上居然松了,致命的压力随着冯的手离开了。
空气重新倒灌了进来,沿着肺叶来回刮擦,带来要命的痛楚。
贺冰心没命地咳嗽,甚至有一股甜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当!当!当……”落地钟又响了起来,贺冰心才注意到房间里过分的安静。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发现冯在地上躺着,像是醉倒了。
贺冰心在惊骇之余又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总算是过去了,无论事情是怎样他都可以等冯酒醒了再问清楚。
他撑着膝盖站了一会儿,朝着冯的方向看,准备把他拖到沙发上,却发现一片深颜色的液体正在地板上缓缓地晕开,比最浓的葡萄酒还要黏稠。
而那台留声机就紧挨着冯的脑袋,包着铜的箱角沾满了鲜血,泛出诡异的红光。
贺冰心的大脑空白了几秒,他几乎是踉跄着跪在了冯身边。
冯的眼睛大大地张着,原本是淡蓝色的虹膜被挤成了窄窄的一个环,放大的瞳孔里映着贺冰心苍白的脸。
贺冰心的呼吸都停住了,他匆忙地去攥冯的手,湿乎乎的,还有酒后的滚烫。
“冯!冯!”贺冰心惊慌失措地摇冯的肩膀,“醒醒!冯!”
可是冯根本就不是睡着了,他的身体随着贺冰心的摇晃毫无生气地摆动,地上的血泊越扩越大。
贺冰心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凉,还是冯的身体在一分一秒地丧失热度。
“轰——擦!”窗外雷声乍起,贺冰心浑身一僵,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推开房门没了命地朝外。
大雨倾盆,细密的雨帘甚至让贺冰心看不见脚下的路,他在雨里拼命跑,拼命跑。
他认知中的世界在奔跑中崩塌。
冯是不是他认识的冯?冯是不是想杀了他?
雨水不断地呛进他的气管和喉咙,助听器里传来尖锐的啸叫。
贺冰心把助听器扯断了,像是一只在雨中断了线的风筝,单薄又狼狈。
他杀人了。
他把冯杀了。
冯或许没有死,他又绝望地幻想着。
他要去找孙茂,孙医生是镇上最好的医生,他会救冯的。
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贺冰心身上站满了泥和稀释的血迹,他终于看见了那栋白色的房子。
他用力敲着门:“救命!孙医生!”
“孙医生!!孙医生!!”
贺冰心声嘶力竭地大喊,喉咙里尽是血腥味:“Sun!!Sun!!!”
雨水混着他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救救冯!Sun!”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贺冰心有些错乱,他抓紧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怀里的一大团衣服,茫然地倒抽了一口气,神经质地前后摇晃着身体,看向黑暗中紧闭的门。
门被用力地拉开了,光照进来。
浑身湿透的人不再是贺冰心,而是大步来的胡煜。
看见贺冰心,胡煜紧绷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用力把贺冰心压进怀里,轻拍着安抚:“我来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第34章
“就是这个中国人杀了冯!”
“冯平时对他非常好, 所有邻居都知道。”
“你的验伤结果出来了,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罗列的证词来发言,没人关心真正的经过……”
“当天你和受害人有过剧烈的肢体冲突吗?”
“为什么不惩罚这个杀人犯!”
“他不是无罪的!抗议!”
“听说了吗?医学院的新生里有个杀人犯!食人花开膛手!”
……
“贺医生,”薛凤拿着一杯热水走过来, 有些担心地看着贺冰心,“你喝点水吗?”
贺冰心的目光平直地落在电脑桌面上,半天没有回应。
薛凤轻轻碰了碰贺冰心的肩:“贺医生?”
贺冰心的眼皮微微一抖,他调大了助听器的音量:“对不起?”
气球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贺冰心在办公室里没什么异常的举动, 只是时常关掉助听器的音量, 对着电脑出神。
薛凤把热水递给贺冰心:“王主任刚来到科室门口喊你去他那儿, 你是不是没听见?”
贺冰心没接水, 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起身离开了。
薛凤端着水杯,挠头看张旭。
张旭没说什么, 叹了一口气。
一开始他们都觉得气球的事情只是个恶作剧,但是“贺冰心杀过人”的消息就像是长了脚, 一夜间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后来张旭想起来去找那个送气球的小女孩,一问当时被提到的女病人, 人家家里根本就没有女儿,更别说给贺冰心送什么气球了。
薛凤走到张旭旁边坐下,从兜里掏出来那张旧报纸展开,上面有贺冰心举着编号的留档照片。
黑白的, 在岁月里泛了黄,正面侧面一共两张。单纯从五官上讲,照片里的男孩和现在的贺冰心差别不大,漂亮的五官,精致的脸型,稍有些凌乱的长发。
只是照片中的男孩虽然惊慌憔悴,但至少还有一种盎然的生机。
贺冰心就不一样了,他依旧苍白纤瘦,那双眼睛却结了一张网,让人看不穿。之前只是若隐若现的一层,这两天似乎织成了一层不透明的硬壳,看着像是疲倦,又让人忍不住地觉得遥远。
薛凤用手指蹭过那些字母,低落地看张旭,小声说:“这上面说他这是严重刑事案件,仲裁待审的时候关押了十几天,但他是防卫,没判刑,应该……不能算是杀人罪吧?”
张旭的心情也不好:“你以为别人会听你说这些吗?他们想听的不是他为什么杀人,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被定了罪。”
“那他们是想干什么?”薛凤不明白。
张旭接过他手里的旧报纸:“他们只是想说话而已,想看自己只用语言就能摧毁一个人。”
“谁他/妈把这种几百年前的事翻出来的,”薛凤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找到这个傻/逼!”
贺冰心走到主任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王浩正在整理文档,看见贺冰心,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文件夹里。
“冰心,脸色不太好啊,最近是不是太辛苦了?”王浩和蔼地笑着,破天荒地倒了一杯水递给贺冰心。
贺冰心不明白怎么人人都想让他喝水,随手接过来放在桌角上:“没有,都在按计划进行。”
“你事情多时间紧,我就直说了,”王浩自己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你知道原本院里对你的职称就有点争议,当然我非常认可你的能力,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这方面的压力有些大。”
贺冰心很平静地听着,开口的时候也几乎没有过多起伏,甚至有一丝习以为常的冷淡:“我要降职称吗?”
“啊那不会,你又没犯什么错。”王浩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可能你暂时把主要精力放在临床上,更合适一些。课题那边,让徐志远来负责,是不是比较妥当?”
“我没问题,”贺冰心对于课题并没有过多的占有意识,他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我退出。”
王浩想不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贺冰心居然丝毫没有纠缠,脸上带了一些歉意:“冰心啊,希望你理解我,我知道你的科研做得很好。但是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是社会人了,哪怕是学术上的事情,也绝不会只涉及到学术。”
“我知道。”贺冰心简单地回答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王浩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
贺冰心走出办公室,徐志远就在门口等着,看见贺冰心出来,点头哈腰地说:“贺老师,王主任叫我过来的。”
贺冰心微微一点头,错身走过去了。
“听说那个贺冰心杀人了?”一个秃顶男人站在科室办公室门口,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贺冰心认得他,前几天这个男人跑过来死缠烂打让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他儿子本来就有中重度脑瘫,又碰上事故,造成了颅内损伤,省内的医院都问遍了,没人敢动。
贺冰心已经做了方案,手术就安排在明天。
梁欢正从屋子里出来,皱着眉头看着来人:“您找贺医生有事儿吗?”
男人拨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哼声哼气的:“喃不让他给喃儿动手术了,他不是好人!”
贺冰心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贺医生怎么不是好人?不是你们求着贺医生上台子的吗?”梁欢这两天没少碰见跑来瞎打听的,气不大顺。
“小丫头你怎么讲话呢!”秃顶男人一下就火了,“谁找个杀人的做手术?医生是救命的又不是要命的!”
他的论调贺冰心很熟悉。
类似的言论几乎跟了他十年。
“那么用功干嘛?是想赎罪吗?”
“手上沾着命,多晦气!”
“防卫?谁知道是他防卫还是被害人防卫?死人又不会说话。”
“要是他又想杀人了怎么办?杀人这种事不是上瘾吗?那么多连环凶手!”
“我看他当医生,没准儿就是为了享受鲜血带来的快/感!”
“杀人犯!变/态!!”
……
贺冰心平静地走过去,对男人说:“这个医院,除了我,没人可以做这个手术。”
“什么意思?就你是医生,别人不是医生?!”男人显然不信,努着嘴,咄咄逼人。
“你记得你当初为什么来这家医院吗?”贺冰心的眼睛淡淡地看过去。
男人结巴了:“喃,喃不管这些个!万一叫你做了手术,喃儿也变成坏人了咋办?”
“好,我不做。”贺冰心不再多说一句话,直接走进了办公室。
“贺医生,您别……”梁欢抓着贺冰心的胳膊,“我来跟家属说行吗?”
“病人意识恢复之前,医生服从监护人意志。”贺冰心看了一眼梁欢抓着自己的手,眼睛垂了下去,“谢谢你。”
梁欢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松了手,看着贺冰心拎着东西走了。
自从出事那天,贺冰心就不等胡煜了,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走。有时候别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走了,还是去休息室了。
从医院门口到地铁站有一千六百五十八步,五十二个台阶。
从医院地铁站到胡煜家要倒一次路线。
人们挤来挤去的,有一种虚假的热闹。
妈妈抱着背着小黄鸭书包的男孩:“今天幼儿园教什么了?”
小男孩攥着一个褪色的抱抱龙玩偶:“教了职业!”
“那你长大了想当什么呀?”妈妈笑着问他。
小男孩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把玩具手术刀:“我要当医生,这样以后就可以给龙龙治病!”
“你真棒!龙龙生什么病了呀?”妈妈关心地低头看着玩偶。
“龙龙尾巴痛!”小男孩把玩偶翻过来给妈妈看,那里有一点破了,漏出白色的棉絮来。
妈妈刮了刮小男孩的鼻梁:“那回家以后妈妈教你怎么给龙龙治病,好不好?”
小男孩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好~”
贺冰心看着偎依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孩,心里很清楚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的愿望,只不过前者他不曾拥有过,后者他又似乎配不上。
他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哪在疼,就好像刚刚吞下去一台割草机,沿着他的五脏六腑肆虐。
出了地铁站,凌冽的北风打过来,贺冰心脸上一阵阵地刺痛。
他一摸,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脸居然是湿的。
他看着自己潮湿的指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浓浓的厌弃。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念头: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任由冯掐死你?如果没有他你或许早就死了,你凭什么害死他?
还有这么多年他始终解不开的死扣:冯到底是不是把他当成家人?
从地铁站到胡煜家要上七十七个台阶,走两千四百六十二步。
他前两天想过要搬走,但是胡煜不让。
贺冰心在死胡同里出不来。
他不想拖累胡煜。
人言可畏。
如果胡煜当初是为了躲避催婚而和他结婚,现在就理所应当地为了名声和他离婚。
他早该看到这一天。
或者说他看到了,但还是一点一点任由自己陷了进去。
他害了胡煜。他有罪。
贺冰心蜷在客卧衣帽间的地板上,那天胡煜就是在这儿把他找到的。
胡煜不让他走,他就每天都戴在这个角落里。
第一,他不想污染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
第二,这里让他有一点安全感。
他还是没忍住买了一支白干儿,拧开瓶盖的“咔啦”声让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轻松。
从前他在国外有一段酗酒史,甚至进过互助会,他发誓不再喝烈酒。
但是好像打破誓言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把人的自制血淋淋地撕开之后,释放出变本加厉的欲望。
一口辛辣入喉,贺冰心再停不住。
但是他的酒量真的好,这曾经让他异常苦恼,现在也一样。
六十七度的酒,除了胃部隐约的灼烧感,喝了半瓶就跟没喝一样。
30/47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