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煜看着床上圆咕隆冬的一团,叹了口气。
行吧,一台三角换人早起三天,也算是值了。
其实贺冰心这两天也是辛苦,课题往前推着,医院里又不停地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患者,其中不乏疑难杂症,的确敢接手的人少,就一律派给贺冰心。
这天也和前几天一样,贺冰心早上第一台手术从八点开始,做到十二点多才结束,办公室的人挺多,都吃完饭了。
贺冰心一打开手机,有胡煜的一条留言:下台子喊我。
贺冰心想了想给胡煜回了一条:我就三十分钟空隙,你还没吃饭吗?
胡煜回了一个“等我”,没几分钟就拎着饭进了科室,正抓住贺冰心撕开一包老坛酸菜面。
“谁给你的?”胡煜一边不带什么情绪地问贺冰心,一边把饭盒拆开。
旁边的薛凤努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悄无声息地远离着是非之地。
盯着贺冰心吃上热饭,胡煜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薛凤的椅子上:“今天下午到几点?”
贺冰心捡着虾仁云吞面里的青豌豆吃:“还有三台,应该时间不算太长,如果晚了你就先回家。”
梁欢从旁边一过,跟胡煜打招呼:“胡教授好。”
他这一周四天已经过来送了三次饭了,办公室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了,唯有李旗,每次看见胡煜都出去。
胡煜冲着梁欢一点头,又盯着贺冰心:“青菜不许剩下,都吃了。”
贺冰心又埋头把剩下的两根油麦菜吃了,乖觉地把汤也喝了一小半,剩下了半碗面条还给胡煜:“吃不了了。”
胡煜这时候才从包里拿出来两个小点心放在薛凤桌子上,朝着在墙角装盆景的薛凤说:“下午间隙的时候才能给他,一个间隙只能给一个。”
看着薛凤战战兢兢地点了头,才在贺冰心愤怒又委屈的目光中把剩下的面条吃了。
胡煜收拾了碗,看了看手表:“走的时候喊我,等你下班。”
贺冰心看着小点心,气得不想搭理他。
“啧,”胡煜笑着揉贺冰心的后颈,“听见没有?没听见我把它们拿走了啊。”
贺冰心冷冷地看了胡煜一眼:“听见了。”
胡煜最后揉了一把贺冰心的头发,拎着东西上楼了。
贺冰心做手术比一般人快,胡煜估摸着他大概五点能结束,四点半的时候就拿着衣服下去找他。
下楼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窗外,不是隆冬的浓云密布,居然黑沉沉的,像是要下大雨。
刚走到神经外科那一层的楼道,人比平常明显多了,胡煜心头莫名一跳,几乎是小跑着往科室办公室去。
科室门口挤挤挨挨的全是人,有穿白大褂的有穿病号服的,都抻着脖子往里看:“谁犯事儿了?”
“不知道,听说是那个名医?”
薛凤和梁欢正站在门口把人往外轰:“大家别看热闹了,什么事儿都没有,散了吧散了吧!”
他们轰了半天都没什么成效,胡煜在门口一站,挤成一堆的白大褂就开始就地瓦解,病人们一看好像没什么可看的,也就咕咕哝哝地走了。
科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唯独贺冰心没在。
胡煜快步走了进去。
满地都是亮晶晶的碎纸屑,中间还有一个破掉的米奇头气球,笑嘻嘻皱巴巴地躺在地上,滑稽中有些可怖。
薛凤跟上来跟他解释:“今天贺老师做完手术,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过来给他送了个气球,说是感谢贺老师给她妈妈治病。然后那个小孩儿走了没一会,气球突然就破了……掉了这些东西出来。”
薛凤的声音越来越小,把几片旧剪报似的东西递给他,上头还叠着一张新展开的打印纸,纸上赫然写着:贺冰心——杀过人的医生!
胡煜甚至没看底下的几片简报,抬起来的眼睛已经现出层层的血色,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向薛凤,声音却比在场所有人听过的都要轻柔:“贺冰心人呢?”
“嚓”!一声惊雷贴着窗边炸响,白晃晃的闪电映白了房间里所有的面孔。
第33章
胡煜的表情几乎有一丝凶狠:“贺冰心人呢?”
薛凤虽然怕, 还是赶紧劝他:“贺老师应该没事儿,他刚才出去的时候好好的。”
张旭也跟着点点头:“可能就是个恶作剧吧,贺老师看着也没生气,这种东西没人当真……”
“他人呢?”胡煜打断他, 声音又放轻了一些,却在逐渐密集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刚刚贺老师说他先回家……了。”薛凤一句话还没说完,胡煜就从眼前消失了。
胡煜没拿衣服没拿伞,直接扛着寒冬里的瓢泼大雨冲进了停车场,身上的寒气直逼近他心里。
他不知道贺冰心走了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回家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何尝不知道, 不论贺冰心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始终都没有完全向他敞开自己。
如果不是他强求, 贺冰心根本就不会把他的旅行箱拆开,而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
胡煜现在什么都可以掌握,但此时此刻十三年前的恐惧卷土重来,好像一刹那间他又成了那个什么都抓不住的孩子。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 视线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雨水模糊,胡煜听不见被他超越的车辆愤怒地鸣笛, 一次次地扎进湍急的车流。
天已经擦黑了,别墅里却没有一盏灯亮着, 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过贺冰心开心的低笑和气呼呼的抱怨。
胡煜站在屋子外面,半天没敢开门。
当密码锁嘀哩嘀哩地弹开,胡煜把门把手扭开了。
门外是泄愤似的暴雨声, 门内却是黑暗里的寂静。
胡煜沾着水的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那架红色三角在客厅的角落里,就像是一句嘲讽:他相信你吗?
厨房、餐厅、地下室,所有贺冰心经常涉足的地方全都没有人。
在主卧门前站了很久,胡煜才走进去。
那盆草莓秧被翻扣在地上,嫩绿的枝叶压在陶土花盆下面,显得无助又慌乱。
胡煜的手指往下滴着水,他推开衣帽间的门。
里面就像是冲进来过一只受惊的小兽,曾经挂着贺冰心衣服的衣柜敞开了一半,里面只剩下胡煜的东西,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衣架。
想到贺冰心当时有多害怕,胡煜的心像是撕裂一样疼,他不由抓住了衣帽间的门框。
看着衣帽间敞开的抽屉,胡煜突然发现自己借给贺冰心的睡衣不见了。
楼上“咕咚”一响,胡煜立刻就注意到了,那是贺冰心原先住过的客卧。
他转身朝楼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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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贺冰心的生日,其实准确地说是冯给他定的生日,跟冯领他回家是同一天,距离领养证上的生日几乎有小半年。
他和冯都在客厅,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老留声机还蹲在餐厅和客厅的交界处,吱吱呀呀地放着一首七十年代的爵士,欢快的音乐显得房间里的沉默更加尴尬。
“晚上要不要去新开的热狗店?”冯先开口了,像是举白旗。
贺冰心微微攥了攥拳,摇摇头:“不了。”
冯手搭在膝盖上,站起来绕着客厅走了两圈,又站到贺冰心身边:“我以为你能明白,你马上就十七岁了,我们两个有什么不行?”
贺冰心难以置信地摊开手:“能不能别说了?我一直当你是……”
“当什么?”冯叉着腰,低头看他,“你觉得我像你爸爸吗?”
贺冰心不知道怎么说,他不知道爸爸应该是什么样,但冯和他的关系,的确又和他见到的其他父子关系不大一样。
冯几乎从不对他指手画脚,也并不过分保护。
但无论冯和他的关系如何,肯定不会是情/人。
“可是我是你养大的,”贺冰心根本不会把他和冯之间的关系往那个方向想,“我怎么可能当你的男朋友呢?”
冯摇着头否认:“这跟我把你养大没关系,的确,我给你提供了吃住,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有爱情?”
贺冰心感到无比荒谬:“难道你是因为之前的丈夫是中国人,领养我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不不不,”冯果断地说,“我之前没有这种想法,我的确想念他,但我并不会把对他的感情映射在你身上。”
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看着贺冰心:“Bruce,我并不是一个混蛋。”
“那是为什么呢?”几句话就把贺冰心的世界全搅乱了,“我们不能像个正常的家庭吗?你我怎么可能结婚呢?”
“结了婚我们也是正常的家庭。”冯把烟灰掸进空的番茄汤易拉罐里,“我很喜欢你,是作为男人喜欢男人的喜欢。”
贺冰心深吸了一口气,很明确地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感情。如果你需要我的抚养偿还,我可以去工作……”
冯皱着眉,把烟蒂丢进罐子里,火星在剩下的汤汁中发出“刺啦”的响声:“别说了,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你不必为了推远我说这些话。”
“好了,”冯看着沉默不语的贺冰心,拍了下大腿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不该在今天说这些的,太破坏心情了。”
他冲着贺冰心挤挤眼睛:“我以为这能算个生日礼物,因为你毕竟挺喜欢我的,忘了这件事吧,谁还能不犯一两回蠢呢?”
气氛稍微缓解了一些,贺冰心抓了抓头发:“冯,抱歉,我……”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抱歉还能跟冯说些什么,落地钟敲了几下,把他从尴尬里解救了出来。
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在我给你烤了个蛋糕的份儿上,我们一起喝两杯吗?”
从他过了十二岁,冯就经常带着他喝酒,都不是什么烈性酒,也不多,一杯醋栗酒或者一瓶底的自酿干红。
贺冰心感觉刚才那件事儿算是过去了,耸耸肩:“喝呗。”
冯的厨艺是真的差劲,但是好歹把贺冰心拉扯大了,肯定不至于有毒。
他今天给贺冰心烤的生日蛋糕是巧克力味的,大概是因为黑,糊得不算太明显,又涂了一层皱皱巴巴的奶油,顶着一颗新鲜的红樱桃,看着倒有一种粗糙的美感,恰如冯本人。
冯拿出一只小橡木桶,“砰”地拔掉塞子,琥珀色的酒液一下就流了一桌子。
冯骂骂咧咧地拿过一只干净抹布,咬着一根没点的烟问贺冰心:“你洗干净的?”
“难道你洗过?”贺冰心呛了他一句。
冯哈哈大笑着把湿透的抹布往水池里一丢:“今天吃完饭我洗。”
他用手指夹着两只玻璃杯,滴滴答答地倒满,递给贺冰心一杯。
那天晚上贺冰心和冯一起,把那一桶朗姆酒干掉了,桌子上散落着烤鸡骨头和曲奇饼的渣子。
贺冰心没喝多,把脸上的奶油擦干净了就开始收拾桌子。
“放着放着,我来收拾。”冯那双矢车菊色的漂亮眼睛餍足地眯起来。
贺冰心以为他在说醉话,闷头把脏盘子叠在一起。
冯不高兴地抓住他的手腕:“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家里不用你收拾!”
贺冰心觉得他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跟他解释:“我只是把盘子收起来。”
“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很多次!”冯像是听不见贺冰心说的话,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掼到了地上,在一阵乱响中低吼,“你只要快快乐乐地弹钢琴看书就行了,不要收拾家里!”
贺冰心错愕地看着他,冯的确不让他干家务,但也从未说过为什么,他一直以为冯只是随性。
冯伸手抓住了贺冰心的手腕,把他推到了墙边:“从前我抽一支烟,你就要说我两句,现在我天天抽烟,你怎么都不说我?”
“你不是最喜欢看我打猎?现在又为什么一次都不肯跟我去?”冯的声音哽咽了,“你喜欢的破车,我现在买得起了,你喜欢吗?”
“你喝醉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贺冰心试图跟冯解释,用力挣脱着他的手腕。
可是冯的力气比他大多了,目光穿过了他的眼睛:“你生病了,就治啊,你跑什么?你跑什么!”冯一拳砸在贺冰心耳边的墙上,震得他一阵阵地耳鸣,“操/他/妈/的癌症!你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我怀里!你他/妈跑什么!”
墙灰簌簌地落,贺冰心吓得动弹不得,手腕被冯掐得生疼。
“我做饭难吃,”冯掐着贺冰心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是吗?”
贺冰心也喝了点酒,愤怒终于击败了恐惧:“我是贺冰心,不是其他人!”
冯低着头,久久地看着他,突然就压下来一个吻。
灼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掺杂着冯身上的姜汁香水味,汹涌而至。
贺冰心拼了命地躲,没让他碰到:“你疯了!”
“我是疯了!”冯的双手像是铁钳一样禁锢着他,“从你死了我就疯了!我没有一天不从他的身上看见你!”
他不顾贺冰心的挣扎,用力地把他往墙上按,像是要把他砌进墙里。
贺冰心不认识这个冯,他用尽全力地踢打着。
橡木酒桶滚到了一边,蛋糕托盘倒扣在地板上,他怒吼道:“冯!你放开我!”
冯不听,甚至开始掐他的脖子,但是又没用力,好像只是那样用力地虚虚圈着,他含着眼泪问他:“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你为什么要以死来背叛我?你就这么恨我?”
贺冰心感觉到冯的手指在一点点收拢,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窒息感从头顶压了下来。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过来,这个对他而言亦兄亦父的男人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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