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景深眉眼平静,问:“几个人?”
“回皇上,一、一个......”
褚景深微微颔首,侧眼望向释莲:“禅师,你去吗?”
释莲双手合十,诚恳道:“小僧这便动身。”
“等会儿!释莲你......”褚晚真当然不愿,但话未说完,释莲已经飞身连纵,片刻不见了身影。
褚景深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依然卖弄着那点小聪明,只觉兴致盎然,接过一旁侍人奉上的茶盏,说:“好了,外人都走了,现在该是你撒娇求饶的时候了。”
褚晚真赧然地别过头,乖乖放下之前挽上肘弯的袖子,小声道:“儿臣知错了。”
“错了哪些呢?”
“......私会外人,强留释莲,包庇他们的过错,之前还和父皇顶嘴。”
褚景深轻笑着摇摇头:“还有,故意把事闹大,派人请朕亲自过来观战......晚真,你真是学得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任凭父皇责罚。”
褚晚真这会儿不再动剑,才觉得夜风吹得她遍体生寒,眼前威严不可侵犯的帝王俯视着她,把她一切的盘算都纳入眼中,她想起释莲所说,说陛下从来没打算纵容她,而是本就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释莲还说,褚景深一直没想过要伤孟醒。
“朕听说,你原本是计划自己去见孟道长,先斩后奏,逼朕赐婚。”褚景深脸上的笑意一丝未褪,似乎在笑她天真,随后悠悠一叹,“你那小师兄拦住了你,所以朕嘉奖他,让他如愿见到了孟道长。”
褚晚真下意识追问:“那他们现在如何了?”
褚景深笑着看她,反问:“你知道抱朴子为何会是先帝的恩人吗?”
褚晚真摇头。
“因为先帝仁德,不舍得让他成为仇人。”
见褚晚真依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褚景深收敛了笑意,黯然一叹:“晚真,你还是不明白。”
“......嗯?”
“你和孟道长都是这样,以为仗着手里的剑就可以神通广大。”褚景深挲着指腹,发问,“若当真如此,为何做皇帝的不是薛灵妙、不是封沉善,亦不是孟无悲呢?”
他站起身,牵住褚晚真冰凉的手,将她引进宫里,一道伏在一张案几之上。
褚晚真被他捉着,活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于是案上现出一个偌大的“王”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褚景深侧头看她,“晚真,你要记得,这世间最强的剑,永远是‘王’。”
褚晚真沉默半晌,问:“那您为何执意要留下师父呢?他分明和朝堂无关。”
褚景深没料到她还对孟醒之事耿耿于怀,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眼瞧着那个“王”字逐渐转淡:“和朝堂无关,就能与天下无关了吗?”
“但师父他只是想帮沈重暄报仇,也没有做过坏事。”
“有关孟道长,朕不能告诉你全部。”褚景深抬手揉着眉肉,倦怠道,“晚真,你也不能理解身在皇族的责任吗?”
“......儿臣还是希望知道父皇的决定。”
褚景深瞑目半晌,寒声道:“朕,不会留下那两人。至于孟道长,倘若他能接受朕的条件,朕会考虑放他一马。”
褚晚真动了动唇,问:“如果儿臣求您呢?”
褚景深果然现出怒色:“......你的荣宠和特权,是朕借予你供以横行无忌的倚仗,你也该清楚,朕随时可以收回。”
褚晚真早便猜到这个结局,忍住眼中的酸涩,自嘲地嗤笑一声,突然反问:“那么父皇,您还能借我多久?”
“什么?”褚景深皱着眉,“......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褚晚真看着他,道:“父皇病重,召儿臣回宫,真的是谎话吗?”
褚景深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时笑出声来:“不然是什么,你看朕是病重的样子?”
“......不是。”褚晚真忍着哭意,抬眼注视着他鬓侧的斑白,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正处在春秋鼎盛的伟岸的男人,已经在日复一日的权谋倾轧中现出疲态,“父皇,释莲说,是您设计,利用儿臣引沈重暄进宫,然后除掉他、或者控制他。”
“儿臣不知道原因,但您对师父格外宽容——您想保住他,却不打算赐婚。”
褚景深蹙眉敲着案几,问:“......是,朕和孟道长有故。但这与你何干,你究竟想说什么?”
“北蛮要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褚晚真深深地吸了口气,“儿臣正合要求。”
“......你在和朕说气话?还是在威胁朕?”褚景深不料她会提起这茬,当即怫然大怒,斥道,“朕何时许你打听这些,又是太子和你说的?”
褚晚真默然,跪地长叩,闷声道:“父皇,您说责任,这不正是儿臣的责任吗?”
“朕何时要你承担这种责任?!”
褚晚真低声道:“如果我不嫁,您就要御驾亲征,这才是您召我回宫的原因吧?”
“......”
“您问儿臣何时能长大,何时能明白皇族的责任,何时能不再拖皇兄后腿......您要护住师父,所以必须把他留在宫里,因为无论何时,皇宫都会是最后沦陷的地方——您也想天子殉国门吗?”
“可是父皇,北蛮战事告急,和亲乃上上之策;师父不愿屈身宫廷,放归乃上上之策;沈重暄君子言行、冯前辈名侠风范,杀之有失朝廷体面,仁德乃上上之策。”褚晚真泪流满面,俯身长拜,嗓音却掷地有声,“......沈重暄今夜质问儿臣所思所想,儿臣此时所想,正是得护至亲。”
褚晚真瞑目,哽咽着道:“儿臣一事无成,只想守住您,守住皇兄,守住师父。”
“假如一切都因北蛮事起,儿臣愿意和亲,请您放过师父,放过沈重暄,也放过自己罢。”
☆、130
释莲现身时,月边轻泛柔光,夜云缥缈依旧。
数以百计的戎装禁卫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封琳和冯恨晚两人,沉默的夜中灯火通明,没有连天的杀声,只有铿锵的激鸣。
冯恨晚不知是兴起还是被逼出了气性,竟然也用了昆玉剑法,且比封琳更为狠辣果断。奈何封琳欺他眼盲,且轻功竟然胜他一筹,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眼见着封琳一剑直刺冯恨晚胸前,沈重暄不知从哪夺了禁军的□□,枪尖鲜血欲滴未滴,方从养心殿赶来,便轻身一跃,一头扎进战局。
原是封琳纵枪他擎剑,这回战局一变,竟又成了沈重暄横枪来拦,冯恨晚立剑在后,都在封琳前后呈夹击之态。
封琳原本还和冯恨晚战得胶着,沈重暄这一插手,立刻逼得他左支右绌,招架不能。
冯恨晚不知是对封琳存了多大的意见,喝问:“沈元元?!——出去!本座今天偏得教教这小子,他也配姓封?!”
沈重暄一面和封琳周旋,一面沉声劝道:“前辈,你带阿醒先走。”
“你们自己走!”冯恨晚先前被封琳一剑划破了手臂的皮肤,鲜血丝丝点点地浸染了衣服,高扎的马尾都显得蓬乱。
封琳嗤笑一声,侧身躲过一枪,同冯恨晚的剑锋一触即离,擦着地面退下数尺,寒声道:“你们谁也走不了。”
“——真是好笑。贫道临走前发个善心,来教诸君一门轻功。”
释莲脸色陡变,立即起掌欲发,却见从旁蓦然掠来一把匕首,直直穿过他的袖摆,钉进墙面。
而孟醒正立在远处的宫墙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场中战局,那把匕首正是从他手里掷出,恰恰好好地拦住了释莲的动作。
释莲眯起双眼,打量着他白衣衣袂上沾染的星点鲜血,看上去不似亲手杀了人,更像是不得不从血泊涉过时不慎带走的一点血渍。孟醒白衣临风,迎着灯火长身玉立,却不等释莲再多看一眼,他的身形已经陡然消失。
接着是如方才一样举重若轻的语气,正是孟醒:“元元,把手给我!”
封琳同样看见了孟醒,眼神一沉,厉声喝道:“弩手,起!”
沈重暄果断伸手一推冯恨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出重围,自己则飞身去抓封琳,但即便如此,禁军依然迅速地挡在封琳跟前,背后的禁军同样迅疾涌上,沈重暄只得腹背受敌。
孟醒身法变换,果然如沈重暄所料地接住了负伤的冯恨晚,索性暂且把他带在身边,抬眼却见沈重暄已被禁军包围,而封琳一声令下,百十禁军立时架弓,整齐的铁甲声震响的刹那,无数银光冷寒的箭尖齐刷刷地指向沈重暄。
冯恨晚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连孟醒也不免神色凝重,扬声道:“封琳,你不和我谈谈吗?”
封琳神情冷淡,意料之中地望向他,漠然道:“谈什么?谈我想杀你徒弟,你会为了他和我反目?”
“......我真的会和你反目。”
封琳毫不在意地摇摇头,嘲道:“孟醒,你比谁都清楚,已经没有东西能威胁我了。”
沈重暄横枪独立,无视周围杀机毕露的铁箭,侧身回给孟醒一抹笑:“阿醒,你先出去,我之后去找你。”
“小孩子不要插嘴!”孟醒一边扶着冯恨晚,一边冷眼望向封琳,“......封琳,你不是想要鉴灵剑诀吗?你和元元一起跟我走,我教给你。”
封琳却嗤之以鼻:“阿孟,晚了。”
“我想做的两件事,一件即将完成,而另一件,再也没必要去做了。”封琳趁空瞥了一眼沈重暄凝肃的眼神,冷笑道,“阿孟,论轻功,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要走尽可走了,一个徒弟而已——啊,我忘了说,我答应了要告诉你们,血观音一事的真相。”
沈重暄浑身一震,打断道:“闭嘴!”
“闭嘴?不,沈重暄,这都是天下大事,理应昭告天下。”
释莲已然脱下外衣,信步走来,脸色阴沉:“封少侠,注意你的言辞。”
“禅师,不好意思,今日封某不吐不快。”封琳含笑望向重重包围之中的沈重暄,“你不可能回避的,沈重暄。你杀了宋逐波,你杀了你的第一个师父——在孟醒之前,教你为人、教你武功的师父。”
“你一直不相信你娘是臭名昭著的血观音,为什么呢?因为宋逐波从小教你,你娘是个温婉善良的贤妻良母。”
“可是阿孟为什么留意你?宋逐波为什么留意你?清徵和冯恨晚又为什么留意你?”
封琳脸上笑意更深,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娘。”
沈重暄握着□□的手已经暴出青筋,孟醒冷喝道:“封琳,住口!”
“住口?不,我在给你们解惑——”
封琳得意洋洋地笑着,甚至看上去已接近扭曲,他如此痛苦,以至于别人的欢愉都似凌迟的刀,在他心上剐着一层又一层鲜血淋漓的肉,而别人的痛苦,便都成了疗伤的圣药,这种纠结的诡异的快感就像在给他千疮百孔的心脏打上补丁,别人的惨叫愈是歇斯底里,他就愈觉得无处发泄的仇恨和怒火都得到了排遣。
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别人结痂的伤疤,撒上一把盐,这个令他憎恶的“别人”所感受的痛苦,果然能够成为滋养他伤口的良药。
沈重暄喘着气,恨恨地抬眼看他,又听封琳接着前话,道:“三年前,沈少侠在试剑会崭露头角,仗着内力远超常人,足够江湖留名——像不像燕还生?废物这么多年,一朝内功超群。”
孟醒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身形僵滞片刻,喃喃道:“......怎么可能。”
“浮屠蛊虫的效力不算什么,不过身负浮屠蛊的人,可以把自身内功传予别人。”封琳突然诡秘地一笑,“是,不错,我也是一样得了别人的内功。”
沈重暄怔忡着,低语:“我娘她中了浮屠蛊。”
释莲眼见着封琳快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忍无可忍,果断双手合十,瞑目诵经。
浮屠蛊的玄妙之处正在于此,它既给人便利,也给人以惩罚。释莲薄唇初启,封琳已是面色陡变,与之同时,沈重暄也脸色骤白。
万蚁噬心的痛楚骤然袭来,沈重暄第一次接受这种痛苦,面色苍白如纸,腿脚一软,蓦地跪坐在地,握枪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得不成样子。
他疼得视线一片模糊,连封琳那张令他痛恨的脸都再看不清,孟醒的疾呼也在耳边忽近忽远,丹田处的剧痛令他恨不能痛晕过去,但这蛊虫又生生地压迫着他最后一丝清明,坚决地止住他的心念,逼迫他在痛不欲生的边缘保留着最清楚的认知。
清楚地感受着痛,清楚地感受着外界的一切。
封琳却很快站了起来,弓着腰,冷汗很快湿透了衣衫,但他依然嘶哑着声音,大笑着望向释莲,喘道:“这种痛苦,我受了整整四年,这叫惩罚吗?!——释莲,你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封琅已经没有了吗?”
释莲默然片刻,停下诵经,叹道:“封少侠,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今天要把所有都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世上最最不配活着的孽种,就是他沈重暄!”
封琳喘着粗气,再次望向伏在地上颤抖不止的沈重暄,压抑日久的苦痛猛地爆发出来,他更加兴奋地俯身,伸手指着沈重暄的头,嘴唇微张:“你娘是宋逐波杀的不假。但我告诉你,把身中浮屠蛊的人的心脏......”
孟醒从宫墙上一跃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沈重暄身边,一把揽过自家颤抖不休的徒弟,死死地搂在怀里,抬头瞪着封琳,哑声道:“你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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