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沈重暄现今的武功,再怎么天纵英才,先后和宋逐波、封琳对上,若说一点伤都没留,孟醒打死也不会相信。
“沈元元,”孟醒强行扳过他的身子,逼他和自己面对面,即使沈重暄竭力侧着头,也不可避免地被孟醒捕捉到了眼角湿润的泪意,“......你后悔了吗?”
沈重暄默然许久,似乎听懂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仿佛犹豫了一万年之久,孟醒也不催他,任凭他挣扎沉浮于至今所经历的各类悲欢之中,良久,沈重暄低下头,依然没有迎上孟醒的眼,但他摇了摇头,既轻微,又坚定。
孟醒平视着这个和自己身量相仿的少年,突然不知是悲是喜,无言地挤出一抹笑,低声道:“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出山入世,不后悔收你为徒,不后悔这七年的每一个日夜,也不后悔知你前尘,陪你当下,鉴你来日。”
孟醒言至于此,蓦地顿了片刻,又道:“你也不许后悔。”
沈重暄愣愣地听完他的话,踌躇许久,讷讷道:“我的武功......”
“不要去想。”孟醒握住他的手,可惜自己的手也不够暖和,最后竟然是两只冰冷的手相裹着取暖,说不清是谁吃了亏,“宋逐波没有告诉你,说明这也是你娘的意思。”
沈重暄沉默半晌,轻声说:“我还杀了宋前辈。”
孟醒靠上前,抵住他的额头,轻语道:“他是在替你娘见证你的成长,元元,还记得试剑会他总是挑你的刺吗?”
“......记得。”
孟醒轻轻点首:“他终于认可你了。因为你不再需要他的庇护,所以他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是我......”沈重暄闭了闭眼,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高高大大的少年哭得和七年前一样稀里哗啦,“我害死了我娘......阿醒,我娘是因为我......”
孟醒眼眸微暗,两人紧贴着的额头也因沈重暄的颤抖而松开,孟醒一时无言,交握的手也倏地分开,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眼神,孟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贴身上前,不由分说地堵住他还想多说的唇。
来势汹汹,却轻得像片若即若离的羽毛。
这样轻忽疏离,又顺理成章地逼他缄口。
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孟醒稍稍离开一点,瞪着他依然圆睁的眼眸,低声道:“闭眼。”
沈重暄骤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师、师父......”
“不准钻牛角尖,你娘决定这样做,必定有她的理由。”孟醒懒得理他,兀自贴着他的唇,含糊不清地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命好,我们选了你,你就不能妄自菲薄。”
“可是、可是师父......”
孟醒蹙着眉离远了一点,不悦道:“不出师了?”
沈重暄的下巴还挂着一滴可怜兮兮的眼泪,却只顾着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辩解:“不是,那个......师、阿醒你......”
孟醒抢先一步擦掉他下巴上的眼泪,下一秒飞身遁走,临在关门前探回半个头:“好好洗澡,不准乱想。”
沈重暄:“......”
乱想更多了。
孟醒靠在门外,脸色通红,房内细微的水声当然不能躲过他,借着水声,他甚至能推出沈重暄在房内的动作。
......但这种事也不是很值得炫耀。
他生在皇族,自幼就和浮屠门人打交道,即使时隔多年,浮屠的影响力日益加深,他也日日提醒自己不可忘记浮屠之事,对浮屠蛊自然了若指掌。
萧漱华当年挑恭王下手,所有人都以为是恭王倒霉——实则未必。
皇嗣之间争执不断,但历代明君皆知,庙堂和江湖都不可荒废。
崇德帝能挤下恭王顺利登基,恭王自然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例如庙堂之高,归属崇德帝,江湖之远,便从了当年的恭王。
至于恭王府的覆灭究竟是恭王自食恶果,还是崇德帝借刀杀人,孟醒自从在孟无悲冢前叩拜三次,便已决意不再追究。
只是有关浮屠的一切,连同他娘留下的欺霜剑一起,竟是皇族留给他的仅剩的东西。
浮屠门生大都依赖蛊虫成瘾,也凭借着浮屠蛊,历代释莲都掌握着门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释莲”这一角色也是重重遴选,必定是新一届门生中最最出类拔萃之人,自幼养在上一任释莲身边,吃穿住行都只稍逊皇族。至于皇族会如何控制住“释莲”,自然是因为“释莲”也会自幼种下浮屠蛊,而浮屠蛊的解药,便是皇族人延续不断的血脉。
孟醒以前也会怀疑,为什么没有一任释莲尝试过抓一个皇族人放血压蛊,然后造反逼宫,自己当皇帝,但等他真的遇上释莲,又不得不相信,也许“释莲”当真代代如此,都是有着自己的信仰的固执的人,以至于他们对权势毫不在意,只把忠诚奉作人生的第一要义。
沈重暄小心翼翼地捞起外袍,光脚踩着一地的水,乖乖地敲了敲门,低声问:“师父,你要洗吗?”
孟醒沉默了好半天,抬手抓了抓鬓发,力图让他们盖住自己发红的耳朵,故作镇定地重新推门进去,再目不斜视地走向床榻:“嗯?我不洗了,你叫人来收拾了吧......然后再去开个房间。”
沈重暄诺诺地“哦”了一声,转身就去照办,头发上的水滴得满地都是,孟醒忍了片刻,出声道:“......你等等。”
沈重暄回过头,殷殷地望向他。
孟醒无法理解,向来勤快精明的徒弟怎么一夜变成了个二傻子,但好在他当年也是这样把小公子带大的,勉强不算毫无经验,故而抬脚勾来桌边的圆凳,拖到眼前,叹道:“坐下,擦擦头发。”
“你在骂我吗?”沈重暄认真地问,“我听到了。”
孟醒:“......”他旋即挂上一抹假惺惺的笑,“这哪能啊,夸我们元元长得俊呢。”
沈重暄最后也没去开另一间房,直到他躺在孟醒身侧,低声询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时,孟醒依然没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水到渠成。
孟醒想了想,决定发问:“你不是还在难过你娘的事吗?”
沈重暄乖乖点头:“难过。”
“......我看你兴致不错。”
沈重暄悄无声息地凑近过去,虚虚地搂着他,低声道:“因为不能更难过了。更难过的话,会想到一些更糟糕的事。”
孟醒没有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抓起他的手,恶狠狠地啃了一口:“你是在讽刺我看得太开做人太懒?”
“不敢。”沈重暄想了想,“......我娘也是这样喜欢我爹吗?”
孟醒记起孟烟寒和孟无悲轰轰烈烈名动天下的爱恨情仇,不自觉地一颤:“怎么这样想?”
“因为突然想到,我爹也和你很像......会有点懒,不愿意考虑麻烦的事。我娘的话,我有些记不清了,但他们说我和她很像。”
“......不清楚。”孟醒翻了个身,懒懒道,“但她肯定很爱你。不过你心态还真是不错。”
沈重暄趁机扣着他的腰,头埋在他颈间,半晌无声,孟醒感觉到后颈一片湿凉。
......又哭了。
“我原本想,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就去查当年的真相。”
孟醒叹了口气:“可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沈重暄沉默片刻,无力地点了点头:“宋前辈已经替她报仇了。”
“他们都希望你放下。”
“......我做过那种事,不是很像怪物吗?”
孟醒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指尖:“他们都很爱你,所以没有后悔。”
沈重暄无声良久,终于重重地哽咽一声,就着孟醒轻柔的呵哄,模模糊糊地道:“我也不后悔。”
——你我来这世间一遭,本就是图个无怨无悔。
☆、133(正文完)
送亲的队伍走出华都那日,万民翘首,旌旗猎猎。
抄书的褚晚真终究没有抄完那一本莫须有的书,煌煌明堂之上,武盛帝一言九鼎,于是举国尽知这一桩姻亲。
深夜的禁宫静得出奇,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好像长夜之中的一轮孤月。
夜风忽来,烛影摇曳,褚景深批完一叠奏折,由着侍人替他剪烛。
灯花零落,褚景深抬手按了按眉心,道:“你们先退下吧。”
侍人纷纷称是,依次退出。
随后御书房的窗户一启一合,孟醒踩着灯花落地的声音,轻轻悄悄地合上窗,笑说:“陛下,别来无恙。”
“......你还知道回来?”
孟醒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腆着脸笑道:“皇兄在等我嘛。”
褚景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见到那张和他记忆中的恭王妃肖似的面容,忽然又生不出气,只能冷笑:“朕还以为你是来讨人的。”
“讨谁?晚真吗?”孟醒咂咂嘴,嘀咕着说,“怎么不是酒......和亲是她自己的决定吧?”
褚景深冷淡地说:“朕逼的。”
“就你?”孟醒丝毫不惊,淡淡地觑他一眼,像是终于记起眼前的是九五之尊,勉强收了点嘲讽的语气,诚恳道,“那可真是虎父无犬子。”
褚景深想不明白,小时候温温顺顺的堂弟怎么就会长成这副德行,如果早知道这弟弟会长一张这么讨厌的嘴,他必会从小划清界限,绝不跟此人往来半步。
“那封琳呢?”
褚景深总算得了机会,幸灾乐祸地冷笑几声:“他不想见你了。”
孟醒摆摆手:“都是气话,男人的嘴信不得。”
褚景深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说起来,陛下不是想一统江湖?”
褚景深翻个白眼:“朕没这么多闲工夫。”
孟醒眉眼带笑:“那还不准备准备,把北蛮的地都给抢过来?”
褚景深懒得再理他,重新抄起毫笔蘸墨,孟醒复问:“封琳真的不见我吗?”
“......”褚景深提笔书写,信口道,“释莲跟着公主走了,他一个人忙得很。”
“释莲去哪了?”
褚景深眼睫低垂,孟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多说,只笑:“那,皇兄,我可走了?”
“不然朕给你传份早膳?”
孟醒翻出窗去,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道:“这倒不必了,来之前吃了宵夜。元元还在宫门等我呢,风这么大,吹着凉了怎么办。”
褚景深哼笑一声:“滚远点。”
孟醒的身影只在窗外停了片刻,就着烛影抬了抬手,算作告别,再一纵身,彻底不见了踪迹。
御书房外传来几声低语,房门徐凯,走近一道身影,褚景深搁下毛笔,头也不抬:“你当真不见他?”
封琳同他隔着两三尺的距离,缓缓地摇了摇头,褚景深眉头皱得极深,改口道:“过几日又是月圆之夜,你再不服药,是还没痛够?”
“......”封琳避而不谈,跪拜道,“陛下,欢喜宗闻竹觅已殁。”
褚景深老神在在地点点头,问:“下一个是辟尘门?”
封琳不语。
“......罢了,朕和死人费什么口舌。下去吧。”褚景深这一天里已经不下十次地想念释莲和褚晚真,至少前者对他绝对服从,后者虽然聒噪,也简单易懂,不像封琳和孟醒两人,一个比一个闹心。
封琳俯首道:“属下告退。”
“封琳,”褚景深突然开口,“封家不复存在之后,你是怎样设想的?”
封琳迟疑半晌,哑声道:“借封家之财力、宋家之威信重立门派,效仿辟尘门,以鉴灵剑诀为传承,奉燕还生为掌教。”
褚景深抬起眼眸,注视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缓缓发问:“现在呢?”
“......”
“确实与朕无关。”褚景深合上一本奏折,淡道,“这世上许多事,都与你我无关。干涉愈多,结局越让人心寒。”
闻竹觅不比江湖名侠,加之欢喜宗有意压下,他的死讯一连数月都不曾传开。
就连孟醒也是收到冯恨晚的书信,才了解当时局势。
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原本不该对闻竹觅出手,毕竟谁也不会料到,闻家姐弟谋划多年的事,到最后依然只是姐弟二人亲赴明州,一封言辞激烈的请战书逼得萧同悲一记回眸。
孟醒合上书信,不忍多看冯恨晚一笔带过的昔年往事。
倒也不怪这么多人都不爱和冯恨晚往来,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往上数的祖辈的那点丑事都被对方翻出来逼逼赖赖地强调。
——尤其是当那些事和自己的亲人息息相关,曾发生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时候。
冯恨晚写,闻竹觅泉下有知,八成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给闻梅寻编了几十年的美梦,倘若不是遇上冯恨晚,遇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至于令这场幻梦即刻粉碎。
可那封请战书的言辞该激烈到何种地步呢?
冯恨晚没有多说,只说牵扯了当年的萧漱华和孟浪,已经足够让萧同悲勃然变色了。
从那之后,南柯公子闻梅寻再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偶有坊间传闻,说她回去欢喜宗时还发着疯,亲手撬开了入土十多年的闻栩的棺材,拿剑刮花了闻栩的碑,甚至折断了手里的剑,把云都三楼的招牌都砸得粉碎。
她的怒火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消弭。
正如旁人所说,欢喜宗出不了一个正常人。
唯一一个端正行事的闻梅寻,终究没能成为闻竹觅所期待的足够漠视黑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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