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瞪了某个好奇探头观望情势的店伙一眼,把江玉郎揽腰一带,进了铁萍姑隔壁他们订下的空房。
……看什么看,他家蠢狐狸哭只有他能看!
江玉郎猛然抬头,惨白的脸孱弱得惹人怜惜,又麻木得可怕。那双阴郁狡猾的眸中此刻满是痴狂与不可置信,几乎比发疯的慕容九还要冷三分,痴三分。
江别鹤,所谓“江南大侠”,昔日“玉郎”江枫的书童。爹爹那样狡诈聪明,从谷底一跃而至巅峰,怎么可能会死?!
没有人能够杀死他,燕南天也没有这个手段!莫非他们是撒谎?爹爹怎会死呢,他还未和他冰释前嫌,还未和他说清他和小鱼儿的事,还未一分一寸地劝动他金盆洗手,还未……
有那么多个“还未”,父亲如何能死。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死的,我爹怎么会死,我要去找他们问清楚!”说着就要挣扎着掠出去,揪着那二人问个明白。
“江玉郎,你冷静些。”小鱼儿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叹了口气,提醒道。
江玉郎迷茫失语,顿住了脚步。
方才听闻噩耗的一瞬间心中被撕开的那个伤口,渐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血肉俱腐,历历在目。
他何尝不明白……
燕南天与花无缺,都不是会撒谎的人。
更不是会随随便便报出死讯的人。
他只是不愿相信,那个会温雅笑着略带严厉地唤自己“玉郎”的人,那个与自己相依为命十余载的人,已经死去了。
或许再没有人……
会那样的,利用他,纵容他,包庇他,又爱着他了。
怎能不恨,但,又怎能不爱。
江玉郎拼命地拭着像是永远擦不完的泪水。爹喜欢他变得冷血,他怎能哭?!
可是……实在是太痛了啊。
他是父亲一手栽培剧毒无比的魔种,青出于蓝,冷酷无情,祸害世人。终究,也会在父亲面前一败涂地。
小鱼儿生硬地摸了摸江玉郎软绒绒的发顶,动作毛躁但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想哭就哭出来。”
江玉郎伏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他终于不再压抑,不再隐忍,尽情地哭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记忆的光河裹挟着云烟雾霭,山崩地裂,溯回逆流而来。往事的细沙自指尖悄然滑落,看似坚固的心房塌陷崩裂间,咸苦的液体汹涌而下。
那些,纯白的岁月啊——
江别鹤执着他幼嫩小巧的手,他的手里则握着细细墨笔,提按行锋,写下他的名字。
江别鹤每晚出房前,生硬地给彼时年幼懵懂缠着父亲不依不饶的他印下一个匆促的晚安吻。
江别鹤执卷诵诗,教他一字字地念诵“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他后来对他狠得不像是一个父亲。他教他杀人,教他折磨别人,纵容他无师自通地游走地狱,步步血莲。
但他对他柔声细语的曾经,已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
如果有朝一日一条蛇蝎,在面前被削去一切鳞甲,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你会怎么样?
小鱼儿本想选择在他的心上再用力踩两脚的答案,事到临头,又鬼使神差地临时倒戈。
他忽觉心底猛然迸发出一阵强烈的情感,如同火山熔岩喷发,激流而下。那是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感觉,慌张无措,胸口不知从何而来的钝痛,拧成一股死死拉扯的绳。
不论是笑或哭,都可能是假的。
但心痛是骗不了人的。
小鱼儿微微叹息,用力扳过江玉郎的身子,指端不断轻抚着羸弱的人的脊背,直直望进那双不复虚伪的水润眼眸:
“莫要怕。”
江玉郎犹疑地抬首,隔过一片难以克制的酸楚泪光,颤声道:“你……”
小鱼儿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因为哭泣而红润的眼角,啮着那泪滴的咸,在那似哭似笑的眼留下缠绵而怜惜的香:
“——有我护你周全。”
门外不适时地传来轻叩。
“江公子?”
“抱歉……两位,请进。”江玉郎轻咳一声,手下却万分自然地就着小鱼儿的袖子毫无章法地擦去泪水,端正了一个洗耳恭听的神情。
当下,小鱼儿心下一松,又莫名有些失落。江玉郎终归是江玉郎,短暂崩溃后如此完美无缺地戴上了自己的面具。
有时,他还是宁愿他更依赖自己一些的。
如此想着,小鱼儿不忘又揉了揉少年干净清香的发丝。
江玉郎毫不犹豫地挥开他,低声抱怨道:“放手,你当摸狗呢。”
小鱼儿不说话,只是略带戏谑地瞧着他。
——方才是谁又乖又软哭哭啼啼地任我摸?
江玉郎冷冽的眼刀如冰如剑,企图以威慑掠去此事。
——反正才不是少爷我。
花无缺和燕南天走进房间。只见两个少年正襟危坐,但小鱼儿襟前袖上却带着可疑的水迹糊涂一片,而江玉郎面色惨白,眼眶则泛着水润的红,白玉似的鼻尖亦晕红开来,显然是哭过的样子,神情却平静不少,不再是方才那一副死人般的模样。
二人坐在他们面前,对视一眼,花无缺首先开口道:“那晚……”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温柔鱼突然上线 bingo~
盒饭已备好,恭送江大侠和萧姑娘XD
【鹤&萧:……】
第40章 月夜情仇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城内,一片红火。在这个时候,这白日热闹喧哗的城才又活了过来。
酒楼饭馆招揽生意的吆喝、客栈人满为患的喧闹……夜市这些杂乱的声音,皆一字不漏地传入了扬子江酒楼二楼,某个人的耳中。
江别鹤正独自喝着酒。他眉头深锁,一张平素温润如春的脸上神色无比冷肃。酒楼上高朋满座、座无虚席,但独身一人坐在角落的江别鹤,却平白生出两分萧条两分凄凉。
他还在想着方才的事。
暴怒的铜先生深夜驾临,不知有没有把气泄在玉郎身上?想来不会罢,江小鱼一事是铜先生最为看重,他大概不会做出损害江小鱼的事情。
他握了握袖中那个冰冷小瓶。瓶中纸声窸窣,莫名地令他安下心。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但愿这瓶子能落入玉郎手中。
玉郎啊玉郎,镖银我也还了回去准备收山,你何时愿意认回我这个爹?
世人皆道伪君子狼心狗肺,却又有何人知道他也是个渴盼亲情步入后半生的中年男人,一个父亲?
就在这时,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主人,花公子也来喝酒了。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分落魄的穷汉。”
穷汉?
江别鹤目中一凛,示意那来报信的手下悄无声息地退走。他伸出指甲修剪得圆润的修长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调整出一个修养极佳的神情,向着楼梯口望了过去。
一双与江玉郎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猛然睁大,那个久违的身影倒映在瞳孔里,荡漾出一圈圈不可置信的眸光。
却说那边厢的花无缺与燕南天。花无缺本是送了铁心兰出城寻父后遇到了燕南天,寥寥几句那人却要对他这个移花宫传人出手,而花无缺毫无畏惧,最终与他不打不相识,无意间提及一句“小鱼儿”生生了令燕南天住了手。
他从铜先生处回来后,燕南天知晓小鱼儿失踪,便也扣着他不肯放,两人似敌似友地一同寻找小鱼儿,在城中城外游荡。
他们茫无目的地兜了几个圈子,还是花无缺微微一笑道:“燕大侠,既然今日找不到小鱼儿,铜先生也说过不会动他,不如先歇息片刻,去喝两杯。”
燕南天新奇地望着他,忽笑道:“好,咱们就去喝两杯!”
他们正巧行至扬子江酒楼下,便径自走了上去。在重重人影、觥筹交错间,花无缺还是在江别鹤瞧见他们的一瞬间,一眼认出了江别鹤。
他自然不会多心,微笑着招呼道:“江兄,好久不见!”
他们自因铁无双一事不了了之后,就再未见过。花无缺虽因小鱼儿的话有些怀疑江别鹤,但也仅仅是有些,此刻见到后依旧又惊又喜。
江别鹤笑道:“贤弟,当真久违。这位是?”
燕南天上下打量他,笑道:“这位就是江湖中近来盛传的‘江南大侠’江别鹤?燕某久未行走江湖,若是眼拙,还请恕罪。”
江别鹤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并未认出自己就是江琴,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喜,蹙眉忖道:“奇怪,他竟然未认出我?这些年我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呀,不过他的模样却是变了不少……”
他心眼闪电般转得飞快,表面功夫也做得极是到位,当即拱手道:“不敢,正是晚辈。燕大侠,花贤弟,请坐。”
花无缺和燕南天顺从地坐下,江别鹤没等他们说话,立刻笑道:“晚辈正是久仰燕大侠侠名,今日得见,实在欣喜若狂。若是燕大侠无事,可否赏脸与晚辈喝两杯?”
他这话说得当真是滴水不漏,既能套出燕南天与花无缺是否身兼要事,又能探出燕南天的口锋。
燕南天是个直来直去性子豪爽的人物,也未能辨别出江别鹤巧妙的说话技巧。花无缺颔首微笑道:“不瞒江兄,在下与燕大侠正要去寻找小鱼儿,因走累了才再次稍作休息。”
江别鹤心里倏然一惊。绝不能让他们找到江小鱼,那小子若是被他们找到,自己总会被拆穿的!况且,玉郎还在他身边。
他暗中沉下了气,微笑道:“是江某唐突了。不过燕大侠若是要走,不如待江某敬你三杯,再与花公子启程去找江少侠。”
他料定燕南天的性子。果然,在他三杯喝过后,燕南天显然十分喜悦,大笑道:“你我初次相见,倒是真该喝几杯才是。燕某敬你三杯!”
江别鹤不动声色地笑了,与燕南天花无缺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拖住他,绝不能让他去找江小鱼,若是找到了,自己总会骑虎难下。
他一双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砭骨的光亮。若有必要……
在座三人,各怀心事。因而也未曾注意到,窗外身轻如燕一闪而过的黑衣女子,眸中的决绝疯狂。
夜已深。
寒露落叶,风吹木枝,沙沙作响。
夜市已散。三条人影,正醉醺醺地走在通往城外的青石路上。
燕南天喝得满面通红,昂首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花无缺亦醉态可掬,白皙的俊脸上微带红晕。只有方才默不作声地偷偷吞了好几颗醒酒丹的江别鹤,十分清醒。
走着走着,看到了一家客栈。江别鹤眼珠一转,转首微笑道:“燕大侠,这家客栈,你可要再进去喝两杯?”
就这样,燕南天的手又握上了酒杯。
纵然他酒量再怎么好,在喝过两回后,还是不免醉了。燕南天终于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而花无缺酒量更是不大,早已伏在桌上,半睁半闭的一双眼睛醉意迷离。
江别鹤静静坐着,看似也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实际上却一直在监视着花无缺。花无缺的眼睛合上的一瞬间,他坐了起来。
江别鹤面上带着因激动而产生的红晕,目光灼灼,在黑夜中如火般盯着燕南天。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在呐喊,在纠结。
杀了他!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那些被风沙鲜血冲褪颜色的过往便无人可知了,自己依旧会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江南大侠”!
杀了他,江小鱼终究会无所依靠,最终被花无缺杀了,玉郎依旧会回到他的身边。他永远不可能,让玉郎像月央一样,离他而去!
江别鹤眼睛愈来愈亮。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愿错过!
他打定主意,霍然起身,暗中运气后一掌就向着燕南天的头颅击下!
就在这时,花无缺突然睁开了眼,跳起身来,掌风迅疾而来,裹挟着一声盛怒的清喝:“江别鹤!江小鱼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伪君子!”
哪知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燕南天比他更快,纵身跃起,铁掌已击在了江别鹤胸膛上。只听“砰”地一声,江别鹤竟被直接震飞到墙上,一时间浑身剧痛,浑身骨节像是都碎了,几乎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花无缺肃然起身,惊喜道:“原来你也没有醉!”
燕南天大笑道:“我正想看看,这厮吃了百八十颗醒酒丹要灌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虎目一厉,一步步逼近,大喝道:“江别鹤!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江别鹤面色惨白,胸口气血翻涌,“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口血花。鲜血在他青色的衣襟与一旁的墙壁上染出了朵朵血红盛开的桃花,于夜色掩映间,艳丽非常。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强笑一声:“不过是嫉妒罢了。有你这一个大侠在,哪里还有我江别鹤的位置?技不如人,江某自当服输。”
燕南天目光似火灼人,厉声道:“凭你心胸狭窄,也难当侠之大者!燕某见你终究做过好事,便给你一条全尸!”
江别鹤扶着墙壁,咳出了两口血,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血迹,眸中波光流转,为一张眉清目秀保养很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妖邪之气。燕南天见他不作声,只当他是胆怯,狂笑道:“此刻你便怕了么?若是怕了,为何不少做些亏心事!”
江别鹤缓缓一笑,竟像是不怕了,笃定地抬首,如玉的脸庞在月光惨映下惨白如死。他一字字道:“你若是杀了我,就休想知道江琴在哪里!”
燕南天霍然一惊:“你认得江琴?!”
江别鹤一寸寸挺直了略显单薄的背脊,不疾不徐道:“不错。他是我的至交,天下之大,唯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所在。”
燕南天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大侠,哪里能容忍他的弯弯绕绕,心直口快地大喝道:“莫要拖延时间!你说,江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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