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汹涌而至。冰冷刺骨的迷茫间,一轮明月却自海岸徐徐升起,撒落万丈清辉。
杜箫努力瞪大了眼睛。
月里,云中,往事如画。
那是——
杜府下人的刑讯密室。彼时尚是垂髫之年的绿裙丫鬟跪领杖责,半身猩红斑驳,额前碎发湿透。月白衣裳的半大小姐急急拾裙推门而入,拉起小婢女的手:“停手!你们不许打箫儿!”
百花争艳的杜府后园。清丽的蓝衣小姐,娇媚的翠衫侍女。小姐侧坐抚琴,玉指舞动,琴音似织;婢女侍立吹箫,朱唇微启,箫音弥漫。月色迷蒙,孤雁长空,青女素娥,皎皎成双。
红火热闹的盛大喜宴。俊俏郎君微笑与各路来宾热络攀谈,鲜红盖头下,盛装出嫁的小姐一张含羞带怯的微醺俏脸冷落黯然。忽然盖头被轻轻挑开一线,身旁翠衫褪去着了红衣的婢女眨眼一笑,递来一块糕点。少女新娘嫣然一笑,红唇轻启,咬在清甜的桂花糕上。
……
记忆兜兜转转,纷至沓来。杜箫恍惚不定,忽见月中景色千变万化,竟化成一个午夜梦回里无数次出现的倩影。
月白裙角随风飘扬,介于少女与妇人之间的女子莲步款款,鬓发轻挽,嫣然一笑,宛如昨日。
教人生出一种流泪的冲动。
“箫儿……好久不见。”
杜月央对她伸出一只手。清瘦但细腻的手掌,指尖白软,是奏惯琴瑟的窕窕纤细,没有一丝一毫污秽血迹。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么多年,连累你为我受累。”
杜箫笑了,握住她的手,痴痴迷迷走入那团雪白耀眼的浓晕。窈窕淑女并肩携手,身姿如柳,气华胜雪。
“月央……”
“箫儿,我们一起走。”
今夜有月。
昔有伊人,宛在月中央。
静默良久。花无缺放下女人的尸首,黯然道:“我没办法救她……”
燕南天强打精神,惨然一笑:“她一心求死,你就算救了她,她也会自己寻死的,你不必难过。江琴他……”
二人望向江别鹤的尸首。花无缺轻轻叹息,扶起尸首:“我与他相识一场,虽然他罪大恶极,我总该为他收殓尸身。”
他扶起江别鹤的身子时,一样东西竟自他袖间滑落。
花无缺俯身拾起。那是个宽大素白的信封,封上赫然写道“遗書”,其下注明楷体小字“吾儿玉郎亲启”。
二人面面相觑。花无缺讶然道:“他竟随身带着这遗书……”
燕南天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叹道:“原来如此。”
花无缺失声道:“莫非他算准了这位杜箫姑娘会来找他寻仇,他也早已作了必死的决心,因此才……”半句未完的话哽在喉头——江别鹤他,其实也有些愧疚和懂得不是么?
燕南天默然,花无缺微抿起唇。
月色哀伤平静,两个尸身并头躺在那里,竟有些安详之意。月光闪闪,落在江别鹤和杜箫的脸上。
男人面容安详,面如冠玉,嘴角依稀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与无奈的哀悼。
女人娇容含笑,眼帘垂下,无忧笑意依稀迷离神往,恣意盛开。
一如曾经。
恰是少年,风华正茂。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关江别鹤×杜箫的自相残杀同归于尽w
第41章 绝笔之书
伴随着花无缺语声的落定,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
江玉郎紧紧抿着嘴,眼眶湿润,黑白分明的眸子浸得水润晶亮,却闪烁着本不应出现在此时的冷静。
他微一拂袖,将遗书扫入袖中,微笑道了一声失陪,神色无波地匆匆起身。小鱼儿本想陪他出去,江玉郎却默不作声地按了按他的手腕。
燕南天神色不豫,小鱼儿却道:“燕伯伯放心,他不会走的。”
花无缺平日看来清雅华贵,亦是个心明眼亮的聪明人。他当即翩翩起身,颔首道:“我……我去看看他,燕大侠,小鱼儿,你们先谈。”
小鱼儿目送他出了门。待门板吱呀一声重新归位,燕南天沉声道:“小鱼儿,你先看看那封书,再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鱼儿点点头,展开那纸卷。清丽秀美的字迹一看便是出自女人手笔,寥寥几行,颐气指使而运筹帷幄:
江小鱼,你若是见到这封信,我想必已死了。我若是没杀成江琴,我也认了。
我死后若是有人大发善心想帮我安葬,无需什么风水宝地,蓬草裹尸天地为冢是最好归宿。这些年来我征蓬漂泊,纵情声色,我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
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寻回玥儿。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的请求,若是有心,便到龟山魏无牙一带寻找屠娇娇他们,玥儿被我托付在他们手上。我扯谎告诉他们一月之后我来寻她,仅一月之期,我唯恐过了期限,玥儿会有什么不测。
多谢你,我很抱歉。
且祝你和江玉郎莫扰千仇千事,但只长情长安。那小子狡猾得很,却仍义无反顾地跟随你,想必是真的动了情。——本也是迟早的事,我觉得或许只有你能压制他满腹的算计精明。不过我这样的人,也没有资格对你们的感情品头论足。
望来世安稳,岁月静好。
杜箫绝篳。
白纸飘落,小鱼儿一时无言,眼角已湿了,喃喃道:“该死的女人,将这些写下来,非要别人为她伤心不可?”
杜箫终究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无处依归。这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的滋味,想必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她也是个狡猾的女人。小鱼儿叹息,江玥的安危,也被她牢牢系于他的身上。
恰逢燕南天缓缓道:“小鱼儿,在那为女子死去前,她托付我请你去龟山寻找一个姑娘,是她的女儿,叫江玥。”
小鱼儿暗中摇首。杜箫对女儿如此放不下,为何又抛下她,为仇恨而死?爱与恨,情与仇,究竟孰重?
他还未张口回答,燕南天已微微皱眉,道:“我瞧她情真意切,你若是识得她……”
小鱼儿心中一动,略微释然。这一代豪侠到底性如烈火,真情真意,他不由沉声道:“放心罢,纵然她不说,我也会去找她的。”
燕南天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她和你,还有那小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鱼儿暗中叹气,他并不喜欢解释,但说清楚了对谁都好。在他徐徐道来途中,燕南天的神色变幻莫测精彩至极。
待他说完,燕南天忿然道:“江琴果然是个混账!小鱼儿,你当真……当真是……”
小鱼儿正色道:“我确实喜欢他的儿子,即便我恨他。”
燕南天双眉紧锁,缓缓长出一口气,道:“小鱼儿……”
“您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小鱼儿云淡风轻一掠而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前辈您看,我都如此坦诚相告,前辈您不说说您的来历么?”
燕南天一愣,小鱼儿嬉笑依旧,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清晰冷静的锋芒。他很喜欢笑,只因笑是隐藏自己思绪的最好屏障。
燕南天回了回神,凝目于他,沉声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小鱼儿道:“恶人谷中的‘鬼医’万春流和燕伯伯本应同行,但我见你来时并无他的身影。若是他有何不测,燕伯伯理应提起他才是,但前辈却避之不谈,仿佛从不认识这一个人一般。”
“燕南天”回了回神,如释重负般豪爽地哈哈笑道:“不错,你燕伯伯果然说得没错,你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以为瞒天过海,谁知道还是没有瞒过你。”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敢不敢……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燕南天”笑意微敛,神色谨肃,缓缓开口道:“我姓路,是燕南天平生第一好友。”
江玉郎手里握着那薄薄的信封,走出了客栈。
远处夕阳西下,天穹之末一片熟红,沉淀着的天青恣意向上面的灿烂浸染而去,高飞的归雁影影绰绰,映入无垠天边。
纸张的微凉源源不断传入同样冰冷的手心,两股凉意缓缓交汇,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了心上。
爹爹就这样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无法接受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用力将嘴角脆弱柔软的弧度抿成一条坚冷的线。站在街角凛冽冷风里,开始读那封遗书。
首当其冲的是“遗書”二字,字体刚劲有力,风骨毕现,气度从容,宛若在临摹什么名家真迹。其下缀有“吾儿玉郎亲启”六字,笔法亦和煦淡然。
致吾子玉郎:
为父业已归天,此信寥寥几语,便是我遗下给你的话。
这封信想必是间接落入你手中,你要好好道谢那将信传给你的人。
我若是死在杜箫手下,你大可不必寻仇,想必我们是同归于尽。那丫头武功不过尔尔,我料得若是我有不测,她亦只能以性命为搏,才能令我死在她手下。何况,我本就欠她,欠月央一笔血债。是我杀了知晓我暗地里勾当的月央,而我现在终于要去见她。
我的家产,自然全数归你。我知道你早已偷偷进过密室,那些名单、毒药、珍稀工具,都是为父多年来的心血。你心思缜密不愿开口多说,但若是决定了也再无更改,我只望你若要金盆洗手,也给自己留下些,铺一条足以生存无忧的路。
至于江小鱼。我知你是个性情似我的孩子,你既然愿意跟随江小鱼离开,就是对他动了真情。既然如此,你便牢牢拽住他罢,你为他舍弃这么多,千万莫要松手。我看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在日后让燕南天为难你。他是江枫的儿子,我和江枫花月奴间那笔恩怨,应当还予他们,你若有心,可召开大会,洗清他的身世之谜。至于你我过往沆瀣之事是否要全部公之天下,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最后,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认得十二星相之首魏无牙的,曾经便是与他串通,陷江枫于不复。
这些年我们有密切来往,我闻他有一养女苏樱,妙手回春,医术绝世,就是我曾让你去龟山寻找的那位神医。我告诉他你的毒势,他言你自可去寻他,他会给你引荐那位苏樱姑娘为你治疗。
无需担忧他出尔反尔,我已备好我归天后和他数月来往寒暄的简单书信,每月都有暗卫助我寄出一封。那老头子深居简出,势力又早已大不如前,你先莫要为我紧锣密鼓地出殡,他便绝不可能知道。他认为我还活着便会顾忌我,定会为你尽心。
此事耽误不得,江小鱼和花无缺的决斗迫在眉睫,而我身先死,你须要先给自己找到后路才是。书后附了一张地图,你按图索骥在龟山找到他义女洞府便是。
玉郎,但愿你原谅爹爹。我杀害了月央,谋夺了杜家家产。但我是真的爱过她,只是年轻气盛,不愿看我的独子身死。
不论你是否相信,但我真的没有过“情蛊”之毒的解药。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之人,我未曾骗你。
至此,我心愿已了,无话可说。你既已自此全身而退,就再也莫要回到这风起云涌的暗流。你若一世无忧,我便笑眠黄泉。
江别鹤留。
书后果然附着一张薄如蝉翼又其韧如丝的地图,正是当年江别鹤伪造藏宝图所用的纸。其上弯弯绕绕绘出繁多线条,炭笔所画的细线注明“无牙门下常出没之地”等危险警示,其中一条醒目的朱红线条最终指向一个绘得精致的亭台楼阁图象,旁注“苏樱居处”。
江玉郎无心仔细浏览,折起地图收好。
他迎风站了很久,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有时愈加控制眼泪便流得愈凶,他总算是懂了这一点。
忽而身后递过来一张雪白丝帕。
握着丝帕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不是像江玉郎那样过分孱弱的苍白纤细,亦不是像小鱼儿那样微带风尘漂泊的疤痕薄茧,而是恰到好处的骨节分明。
只能是那位神祗般的无缺公子了。
江玉郎略略扭转身子,红肿着眼道了一声多谢,直接大大方方接过。绵软丝滑的一片冰凉如水覆在眼睑,用力按了按,恰能拭去眼角一颗浅泪。
花无缺温声安慰道:“江公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令尊在天之灵也不愿你大悲伤身。贵府我已留人看守,在公子离开这些天,不会有人随意上门叨扰。”
他语声温柔淡然,脉脉流淌出的细致关怀,情真意切。好似根本不知道江别鹤的真面目,只是在关怀一位普通不过的丧父友人。
江玉郎扯了扯嘴角,果真是一位谦和温雅的无缺公子。他调整了自己的神情,回过身子,神色感激道:“多谢花公子了。在下家事还需劳烦公子,实在过意不去。”
花无缺微微一笑,神似春风,容胜百花。
这一瞬竟无比夺目,江玉郎晃了晃神,不合时宜地想起江别鹤的话。若说小鱼儿像那“天下第一美男子”江枫,在他看来,周身弥漫着贵公子般谦雅贵气的花无缺似乎更为相似罢。
江枫。江枫。花无缺。江小鱼。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似乎在幽暗一角得以窥见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但头痛欲裂的感受迫不得已令江玉郎终止了那个怪异的想法。
却听身后熟悉的语声:“江玉郎,花无缺,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鱼儿和燕南天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身后,微微笑着看着他们。江玉郎和花无缺皆顿了一顿,小鱼儿抢道:“有什么事不如回去说罢,站在这里小心受凉。”
江玉郎便也不再多话,垂了眼跟着三人进去,一副乖乖顺顺好揉捏的样子。
小鱼儿却最是懂得他这个时候常常是在耍心眼,步伐不由慢了慢,在他身旁停顿一下,传音入密道:“他写了什么?”
江玉郎扬起个笑,目光轻抬,淡淡道:“他令我回去收拾残局后再去龟山寻魏无牙那医术独绝的养女治病。原来他是认得魏无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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