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在街上转了很久,却不见半条人影。她叹了口气,只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响,饥饿万分。
于是,铁萍姑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夜中唯一一家仍点着灯的卤菜店。
店伙立刻搓着手迎了过来,赔笑道:“小姐,坐……不知小姐想吃些什么?”
铁萍姑虽是身无分文,但她方才在小鱼儿和江玉郎的看顾下至少是脸上的污渍泥灰都被擦了个干干净净,一张素脸洁白娇美,一身崭新的滚金翠衫衬得她身材苗条,又平白生出些飒爽的少年感,分外惹人眼球。
铁萍姑侧着身子在那满是油污的椅子上坐下,尖俏的瓜子脸上微露嫌恶,随即又修养很好地不动声色敛起。只可惜人在矮檐下,她不得不屈从命运。
铁萍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给我来一只栗子烧鸡,一碟溜鱼片,一碟炸响铃,半只火腿去皮蒸一蒸,加点冰糖,一碗笋尖炖冬菇汤……哦,对了,把那边盘子里的卤菜,给我切上几样来。”
这些菜,在她眼中看来,实在平常得很,她已觉得很委屈自己了,以她现在旺盛的食欲,她简直可以吃得下一匹马。
店伙连声喏喏,听她语出不凡,心下更肯定了这绿衣姑娘是哪家跑出来的贵气小姐,欢喜着又是一位贵客,跑到后厨一阵吩咐。
因店中只她一个客人,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便摆了上来。铁萍姑毫不客气,举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她着急花无缺万一找过来,吃得也不甚尽兴,每样菜吃了几口和半碗汤下肚已足果腹。
店伙侍立在旁,看得脸都绿了,暗暗心疼这些食材。铁萍姑吃得文雅之中带着些风卷残云的意味,吃完后用怀里锦帕细细擦了擦嘴,起身就走。
店伙哪能容她离开,身形一闪挡在她身前,皮笑肉不笑道:“姑娘,你的账还没有付。”他的称呼已从“小姐”变为了“姑娘”。
铁萍姑蹙起柳眉,并不理解似的望着他,道:“付账?”
店伙简直气破了头,他本以为是上门财神,哪知道是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他怪笑道:“姑娘,吃饭时要付账的,是要掏银子的,你不懂么?”
铁萍姑长在深宫,从未出来过。她之前只觉得银子又脏又重,完全没想过在这世间,银子是这般重要的东西。
她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一时之间,尴尬至极。
江玉郎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他半真半假地应了小鱼儿,一个人悠悠然在镇子里外转了半天,没见到铁萍姑的人,此时刚好想歇歇脚。瞧见那一抹葱绿身影时,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铁萍姑看到他走进来,心中又是欣喜又是赧然,脸色涨红,只恨自己为何要生出来。犹豫地讷讷两声,道:“你……我……”
江玉郎心眼转得飞快,转眼已洞悉局势,面对着满面怒容的店小二微微一笑。
他转过身,给铁萍姑捧上银光闪闪,顺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赔笑道:“姑丈知道表姐出来的匆忙,也许未及带银子,所以先令小弟送些零用来。”
店伙先前只瞧着这俊俏的少年人走进来,还道是铁萍姑赊账的帮凶。现在看到他捧出的银子,眼睛发直,忙报上铁萍姑的账目。
江玉郎自然把钱给了他。铁萍姑对自己这个“表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江玉郎对她点了点头,低声笑道:“姑娘无需担心,他们都已走了。”
随后微微抬高了声音,笑道:“表姐若是还未尽兴,不如坐下,小弟陪你喝两杯?”
面前的饭钱是人家结的,身上的衣服是人家买的,脸上的灰也是人家擦的。铁萍姑能不坐下来么?
那店伙却变得可爱极了,弯着腰,赔着笑,送上一壶酒:“这是本店最好的酒,还请二位贵客尝尝。”
江玉郎嘴上虽说着“喝两杯”,心思可全在满桌佳肴。不得不说,这偏僻小店做得确实别有一番风味……至少,是比自己吃了多年的清蔬淡饭好些。
想起那些爹爹做的饭菜,他忽觉兴味索然,胃口下了一半。曾经清淡到令他跑去混成一片的好友家蹭饭的粗茶淡饭,如今也是难以重拾的龙肝凤髓。
他心思烦乱,吃到最后,竟是食量和铁萍姑相去无多。
酒杯叮咚,望去对面,铁萍姑竟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见他目光,铁萍姑将酒杯推过来,轻轻道:“……节哀。”
江玉郎不由失笑,想来她是隔墙之耳,听到了自己当时在隔壁的痛哭声。美人相赠何苦拒绝,他伸手接过酒杯,微笑道:“多谢姑娘。”
凑到唇边前不着痕迹地嗅闻,才放心一饮而尽,随后象征性为她满上杯酒,微笑道:“请。”
俗话说饱暖思欲,但江玉郎的好色是建立在理智上的。他纵是爱那环肥燕瘦的风情,也早已被拐成了半个断袖,何况此刻正值丧父,面前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也自然没有了应有的可口。
铁萍姑偏偏自己撞上门来。她喝完了江玉郎倒的酒还不够,自己又倒满了一大碗,仰头喝尽。
江玉郎只觉得暗暗好笑,也不敢笑出声来,摇头道:“姑娘没有喝过酒,最好还是莫要喝了。若是喝醉了……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铁萍姑面靥嫣红,逞能道:“谁说我不会……不会喝酒,我,我正喝得好着哩。”
她盈盈望着江玉郎,忽又淡淡一笑,歉然道:“其实我对不起你和小鱼儿。”
江玉郎耳朵竖起来了。移花宫的事情,知道得愈多自然愈好。他话锋一转,道:“姑娘此话何来?”
铁萍姑又喝下一杯酒,苦恼地抿嘴道:“我应当相信你么?”
江玉郎终于明白小鱼儿为何对女人那般头疼了。
他笑着说瞎话:“在下虽不敢自诩正人君子,但守口如瓶总是做得到的。姑娘若有心事,为何不说与在下听听呢?今夜,你我都是伤心人,不是么?”
铁萍姑喃喃道:“伤心……不错……”她忽又一笑,笑着道:“好,我与你讲讲,你想听的。”
这一次,她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铁萍姑喃喃说着,她原姓李,被父母抛弃,无父无母来到移花宫,形单影只,活得像个死人。
江玉郎安安静静地听着,并配合地在某些时刻露出些或哀伤或安慰的神色,眼底却冷静一片,不时在铁萍姑顿住话声时不着痕迹地引出话题继续套话。
铁萍姑语声愈来愈小,到后来她不说了却吃吃笑了,一面笑,一面喝水似的喝着酒。再后来,她不笑了,也不说了,伏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甜睡过去。
一旁的店伙也早就躲到后厨去。江玉郎深深瞧着她,轻叹了口气。他鬼使神差地探过手去,抚了抚铁萍姑如云的柔发,叹道:“傻丫头,我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快乐……”
眼眸微黯,瞬即亮起火光。他或许已找到久违的幸运,他已找到了这辈子不死不休的那个冤家,但铁萍姑……
到底是苦命人。
他并不踌躇,干脆利落将她抱起。怀中少女一张芙蓉面上,不甚明亮地闪烁着泪痕,嘴角还挂着酒液晶亮。
江玉郎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回了客栈,心下好笑,这或许又是一个江玥。夜深人静,他毫无压力地盯着老板和伙计暧昧不明的目光将烂醉如泥的铁萍姑安置,又顶着老板伙计遗憾的眼神宛然一笑,清清爽爽地拂袖回房。
趁人之危他如何不会,只不过父亲新丧,而某条鱼若是知道了绝对是要大闹一场,况且他本无此意,才不会惹祸上身。
第二日晨光微熹,江玉郎已启程回到安庆。
自然,马车里,还多了个心神不宁身若浮萍的铁萍姑。
铁萍姑颇得江玉郎眼缘,又是移花宫的侍女,眼色伶俐至极。常常是他骑马在前,她垂帘车中,他妙语连珠,她笑靥如花。
走走停停几日,关系潜滋暗长,铁萍姑一颗芳心也渐有所属。而江玉郎满心杂绪,灵敏如他,竟也迟迟毫无所觉。
直到入安庆城前一天,二人在城外客栈歇下,铁萍姑瞧见江玉郎时面靥绯红远远跑开。
江玉郎摸不着头脑,他自认为跟这姑娘相处的十分融洽,虽是难谈红颜知己,但也是漫漫旅途上一个赏心悦目的美貌旅伴,况且铁萍姑日日还自告奋勇努力报恩,几乎把他所有的杂事都承包了。
直到他清晨立在马车旁扶铁萍姑上车,听到马夫小声赞叹“好一对佳人”时,罕见木钝了脑子的江玉郎恍然大悟。
香车美人,翩翩公子,如何不教人误会是天生一对。
如何不教这纯情青涩的绝色女儿上了心。
知晓了这原因,江玉郎心中酸甜苦辣一应俱全。
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考虑是否耽误姑娘终身,只是想着有这样一个娇花似的美人儿喜欢自然是好的,被他人爱慕谁都会开心极了。但他现在贼心贼胆都没有,半分风月都谈不上。
进城后,江玉郎就刻意与铁萍姑保持距离。一是委婉拒绝她的心意,二是近日胸闷气短,毒发之日想必将近,免得哪日突然毒发被她看到。
回到江家,却见早已替他守家守得有些不耐的荷露莲清等移花宫侍女。江玉郎好声好气指明了花无缺所在,还未收拾完她们的屋子便又是宾客满门。
应付人还好说,清理屋子就有些难办。江别鹤为了道貌岸然装作清廉,只请了一名哑仆,先前的移花宫侍女还将他遣散。好在有铁萍姑,她清扫上手极快,动作十分利索,江玉郎在前厅招待,她在客房清扫。
回到江家的第一天,江玉郎就忙得像个陀螺连轴转,一身青衣风尘仆仆周旋于来悼丧的江湖人之间。漫天的纸花挽联洋洋洒洒开满了灵堂,白茫茫,凄冷冷。
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也来了。要知他们一众纨绔子弟被长辈护在掌心长大,虽不务正业骄横跋扈,但又正是因此心思纯净,对朋友心肠不坏还颇有些义气,只是喜欢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罢了。
孙小妹也来了,罕见没有上一层厚厚的妆容,穿了一件清淡素洁的白衣。少了那些脂粉,她看起来漂亮了好几倍。
她啜泣着扑入江玉郎怀里,好似死了爹的不是他而是她,娇声泣道:“玉郎,你莫要伤心,我们都来陪着你……”
江玉郎腹议你们陪着我我更伤心了,面上却是一副感激非常的黯然神伤。殊不知偶然路过的铁萍姑,盯着这对“佳人”神色难辨。
江别鹤善于交际,交友甚广,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直到夜中才渐渐停息。到了这个时候,江玉郎才有时间独自一人处理一些秘密事宜。
那些暗卫是爹爹培养,表面上各有光鲜活计,暗地里则是江别鹤做事时的左右手。俱是可以信任的忠心耿耿,对他这个少主也是敬畏有加,无须害怕他们临阵倒戈。
况且第一碗入伙饭里就有江别鹤毒辣的门道,每个月给暗卫们分发的药是早已覆灭的杜家独门秘诀。江玉郎冷冷阴笑,叛者一个月不服药便死无葬身,不忠死士必然这个下场。
爹爹……虽毒辣,却还是自己的父亲啊。一脉相传的凉薄,终究无法体现在血浓于水的感情上。
一念至此,江玉郎心情蓦然沉重起来,一颗心灌满了铅,沉到海底。
他出了密室,铁萍姑早在黄昏时睡下。江别鹤前几日在移花宫人的暗中操办下提前下葬,葬在城东墓地杜月央身旁,而杜箫则葬在杜月央另一侧。
他缓步行到灵堂。偌大灵堂之中,白烛点点,阴风飒飒,只有供起的灵位凄凉而立。
江别鹤之位。杜月央之位。
一室静谧。
一世凄凉。
江玉郎忽觉得自己即将昏迷,又偏偏在这里醒着。他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虚弱,脑中蜂鸣作响。夜风入堂,钻入骨髓的冰凉。
他时而感觉仿佛下一刻江别鹤就会温润而笑长身玉立在他面前,眨眼间又空无一人。
他浑浑噩噩地立在灵前,从三更天立到四更天。灵牌上正楷小字一遍遍刺痛他的眼睛,他终于又一次失声哭了出来——在面前冰冷的灵牌,在那三个熟稔陌生、可爱可恨的名字前哭了出来。
压抑着的哭声,撕裂了天际的初晓。苍白的少年,将痛苦悔恨,尽数揉碎在自己的胸膛。蓬勃的热意与不同寻常的刺痛自脏器蔓延而出,如山洪奔流,流遍四肢百骸,震动着神智。
冷汗涔涔而落,变调的呻/吟自咽喉处嘶哑挤出,眸子骤闪泪光。
他不觉攥紧了拳,闷哼一声蹲坐在地上。指节将苍白的皮肤顶得泛出冰一般剔白色泽,江玉郎疼得浑身痉挛,倒在地上惨呼呻/吟,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简直痛得要死了……
铁萍姑辗转反侧,难以寐眠,最终还是起了身。
她白日那件衣服已经洗了,于是她只好穿了一件天青男装,披落的青丝随意簪起。她点亮烛台,循着记忆走到走廊。
她本不该这时候出来的。
后来的她也许会后悔,为何偏偏要现在走出来?
但她确已来了。因此,她凭着自己的耳目,在除了她和江玉郎之外没有一个人的宅子中,轻易捕捉到了那一阵,奇怪的、痛苦的呻/吟。
发出那□□的人仿佛在经受非人的折磨。他仿佛是在渴望着什么,又仿佛是在恐惧着什么,似子规啼血,哀鸣如诉,令听者冷汗如雨。
铁萍姑却只是一瞬间的恐惧。代替她的惊恐的,是惊愕焦急。
那轻微断续的□□啜泣——
分明是江玉郎!
那分明是他的声音——他出什么事了?他是否受了伤?
铁萍姑当机立断,再无思虑。她连灯都忘了拿,只奔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灵堂。
走廊外栽种几丛翠竹,随风簌簌而响,似在嘲笑她的无助和恐慌。
铁萍姑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掠起身形,飞快地撞开灵堂虚掩着的古朴大门:“江玉郎!”
惨白月光飘飞倾泻而入,在地面上肆意勾勒流淌,恍若另一个世界的错角。
铁萍姑抑住惊慌,眼神四下搜索,定在灵堂一角。纤弱的少年正缩成一团,无可抑制地发着抖。
“江玉郎!”铁萍姑复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一次声音中带上了些惊喜之意。还好,他没有事……
51/77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