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真那么没心肝,去冰箱取了几块冰用毛巾包起来,坐在聂瑜身边亲手给他举着,冰敷消肿。
下午只有费遐周一个人在家,他坐在客厅里一直在写作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正看见自家墙头挂着个人影,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进了贼,操起手边的字典就便冲过去了。
是能料到是这种乌龙。
冷静下来后,费遐周渐渐找回状态,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你身上……是不是有烟味儿?”他拽起聂瑜的背心领子凑到鼻尖嗅了嗅,“对,就是香烟味,我没闻错。”
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凑到胸口,呼吸节奏都乱了,聂瑜唬了一跳,当即推开他,“我靠你干嘛呢!”
这反应落在费遐周眼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心虚慌乱,他眯了眯眼,问:“你抽烟了?”
“扯屁呢。”聂瑜否认,“我多好一孩子啊能抽烟吗?”
“那你身上的烟味儿哪儿来的?”
他哑了哑,老实交代:“去了趟游戏厅。”
黄子健的表哥开了家游戏厅,他平时放假就去打工挣零钱,常趁老板不在请朋友们来玩,游戏币无限量使用,足够浪费一整个下午。
聂瑜想起来什么,将鼓鼓囊囊的裤兜拉开,两个玩偶弹了出来。
他一手握起一个,问对面人:“挑吧,要哪一个?”
费遐周皱起眉头,一个也不想要。
他吐槽:“为什么哆啦A梦的脑袋是方的,海绵宝宝却是圆的?”
“盗版的娃娃,都长这样咯。”聂瑜耸肩。
别人去游戏厅喜欢打枪,只有聂瑜喜欢跟娃娃机较劲儿。黄子健常吐槽他,花在娃娃机上的钱都够买一床正版玩偶了,何苦挑这种针线都不平整的劣质娃娃。
费遐周说:“冷知识,娃娃机都是骗人钱的,抓得再精准也没有用。想要玩偶不如直接花钱买。”
聂瑜将哆啦A梦硬塞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里,哼了哼:“你不懂,重要的不是娃娃,是抓到娃娃的那一瞬间。那种成就感,啧。”
费遐周对这个畸形的哆啦A梦并不感兴趣,伸出手指戳了戳口袋,却也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你奶奶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竟然跑去了游戏厅?”他毫不掩饰话里的鄙夷。
“心里烦,不知道去哪儿。就算回了家,家里也没人。”
他无意识的话惹来对面人的一声嘲讽:“哦,知道了,我反正不算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再想解释,却已经来不及。
费遐周当即撒了手,冰袋咕咚一身掉落在沙发上。他冷着脸站起来,谱子摆得极大。还没迈开腿,“咕噜——”一声,是他肚子发出的哀嚎。
“饿了?”聂瑜抬眼看他。
费遐周不吱声。
“你的肚子都比你这张嘴诚实。”聂瑜将冰袋搁在茶几上,起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一片狼藉,估摸着是费遐周中午找食吃而留下的残骸。
聂奶奶很少买速冻食品,馄饨水饺之类的都喜欢自己擀皮剁馅儿。聂瑜搜刮了一番,还有鸡蛋、火腿肠和昨天的剩饭,做顿蛋炒饭不成问题。
他的厨艺也不算多精,只不过从小给奶奶打下手,家常菜无非那么几种做法,做起来也并不费力。火腿肠切成丁,鸡蛋打散倒进热油,出锅前撒上葱花,再配上点酸黄瓜一起吃,简单但能填饱肚子。
只吃饭未免有些干。紫菜用完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汤,聂瑜挖了一大块猪油,说要做碗“神仙汤”。
所谓的神仙汤和将军楼一样名不副实,至多算是民间智慧创造的低配替代品。神仙汤并没有多神仙,按喜欢的口味随意加点佐料,盐、味精、醋、酱油,一股脑地倒进碗里,最后加上猪油注入灵魂,热水冲泡,便成了一碗汤。
费遐周自然不会对这种汤有什么好脸色,举着勺子在碗里一阵寻觅,当真只有汤,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当即发出质疑:“这东西能喝吗?”
“怎么不能?”聂瑜舀了一勺汤,咂巴咂巴嘴感叹,“一勺猪油堪比一碗高汤,懂不懂?”
净扯淡。
费遐周皱着眉头,满腹怀疑地尝了一口。
还成吧。虽然远没有聂瑜夸赞的那样过分,但作为方便速食,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尝了一勺,没品出滋味,接二连三地又喝了几口,又酸又鲜,就跟吃完方便面不忘记喝汤一样,明知道没什么营养,但就是很容易上了人工添加剂的当。
估计费遐周中午在家没怎么好好吃饭,饿得狼吞虎咽,什么少爷架子也不管了,一口饭一口汤,跟饿了好几天的小白菜似的,说话也不顾上了。
聂瑜没什么胃口,筷子还没动。见他一碗炒饭明显不管够,干脆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了他。费遐周难得没发表“晚上不能吃太多碳水化物”这样的言论,扔下筷子,直接用勺子挖着吃。
聂瑜托着下巴看着对面人,不自觉地低声笑了:“我说你,原来挺能与民同乐的嘛。”
话里是在怼他平时架子太大,费遐周哼了哼两声,假装没听明白。
他又问:“中午没吃饭吗?家里没吃的不能出去买吗?”
费遐周咽下一口汤,“一天的雨,谁愿意出门啊。”
“那我要是不回来给你做饭,你就这样一直饿着?”
一口饭塞得太多,费遐周嚼了好几口才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回了句:“我觉得你会回来的。”
“啊?”聂瑜没听清。
费遐周却一抹嘴,换了句话:“我吃完了,我去写作业。”
扔下勺子,转身就跑。
聂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的碗自己刷!”
夜晚很长,半轮月亮冲破乌云,倾洒着浅淡的光。
费遐周今天难得没上楼去,就在客厅里点了盏台灯,戴着耳机听歌,安静地伏在茶几边写作业。
雨虽停了,风仍不止。气温断崖式下跌,北方的寒流混入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地钻入毛孔。客厅的推拉门仍拖着没修理,冷风轻而易举地挤进门缝,书页不住地翻动。
聂瑜其实想问他为什么不上楼去,楼上暖和点。又怕自己这么一说他当即就走,犹豫半晌后还是没开口。聂瑜搬了个椅子坐到门前看电视,用身体挡住一部分风。
那段时间最红的动画片是《虹猫蓝兔七侠转》,少儿频道播完了其他卡通频道仍接着播,聂瑜百看不厌。
电视剧的声音开得不大,但费遐周隔着耳机仍能听见。一道物理题演算了几遍都得不出统一答案,他一时恼火,摔下笔大骂:“你几岁了还看动画片?刚上幼儿园吗!”
一扭头,身后的聂瑜压根没在看电视,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的人,是他自己。
费遐周顿住了。
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聂瑜的眼睛是他见过所有人中最清澈的。
聂瑜的瞳仁黑得纯粹,眼白不掺杂质,就跟他本人的性格一样,非黑即白,界限清晰。费遐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眼睛,就像是——他这时想起了对方的名字,聂瑜——对,就像是玉石一样,纯粹而清澈,明晰而坚硬。
而此刻,费遐周就在这双玉石般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他问:“你看着我干嘛?”
聂瑜摸了摸下巴,挑眉道:“今晚想不想跟你聂哥睡?”
☆、水煮辣肉片
天气转凉,薄毯子已经不够用了。聂瑜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棉被,费遐周以为是给自己的,正想伸手去接,聂瑜却躲开去。
“起开。”他将被子扔在了椅子上,又从客厅里搬出一个高凳子,架起腿躺了下去。
费遐周困惑地问:“你睡这儿?”
“我不睡你睡?”
“不要。”费遐周立马缩进了被子里。过了半晌又探出一颗头来,问:“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主动……不,我是说怎么突然?”
每次提到这件事儿,聂瑜都矫情得像个被骚扰的黄花大闺女一样,搞得费遐周更不好意思了,这几天尝试了各种安眠的偏方,似乎也有些效果。
关了灯,小卧室里灰雾朦胧,只有两个窗户透着光亮。
聂瑜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昨天是不是睡得很晚?失眠?”
费遐周楞了会儿,“你怎么知道?”
“凌晨打游戏的时候还听见楼上有脚步声,我就猜你还没睡。”聂瑜看着虚空说,“你是不喜欢下雨天吗?总觉得一到下雨的时候,你不是梦游就是失眠。”
“也还好,我……”他说了一半意识到什么,“我梦游的事情你知道?”
“你搬进我们家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费遐周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等着黑暗中黑乎乎的人影。
聂瑜瞥他一眼,满不在意地说:“不然你以为那个冬瓜是哪里来的?”
原来又是你。
费遐周差点还以为是自己新增了什么怪癖,紧张兮兮了好一阵儿。
“我问了沈淼——沈淼就是上次小卖部吐汽水的那个女的——她说一般只有小孩才梦游,像你这样的,可能是压力太大之类的原因。他说梦游症的人的时候虽然感受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但这种未知在清醒的时候也很可怕。”他遗憾似的叹了口气。
费遐周有些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不过……”顿了顿,聂瑜又说,“如果有个人陪在身边的话,是不是会有底气一点?就像今天,虽然被你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但是好像一下子就意识到,除了亲人,这个家里也是有人在等着我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但是我猜,如果身边有人陪伴着的话,那么及时闭上眼陷入睡眠,也不会再因为那份未知而感到不安了吧?
“你是不是……”要说的话到了嘴边,费遐周嘴唇翕动,开口时却变成了,“琼瑶剧看多了?”
聂瑜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是啊,《又见一帘幽梦》看了没?我好讨厌楚濂啊,渣男!脚踏两条船!还是费云帆最好。”
费遐周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盖上脸,拒绝讨论:“没看过,听不懂。”
隔壁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摸索着黑暗来临。
聂瑜侧过头,黑暗中轻声说了句:“晚安,小孩。”
清晨风和日丽,聂瑜起了大早前往医院。
奶奶的身体状况很好,早上一醒来就嚷着要喝豆浆吃米饼,聂瑜端茶倒水,小霸王也有变回乖孙子的时候。
费遐周的短信发来时,他正推着轮椅陪奶奶出门晒太阳。
租客费遐周:「早饭呢」
言简意赅三个字,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聂瑜将轮椅停在花园小径边,有几位穿着病号服的大爷开着收音机在听戏曲,奶奶跟着旦角轻声哼着曲子。
「蒸饭团在微波炉里自己热一下,冰箱里有牛奶还有橙汁。我中午不回去了,不想吃泡面可以去门口大排档打包点饭菜。」
聂瑜回了封短信,小灵通按得噼里啪啦响。
租客费遐周:「哦」
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又何必浪费这几毛钱的短信费。
聂瑜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雨过天晴,阳光柔和。夏天拖着它漫长的尾巴走远,清风吹动高树,几片叶子星星零零飘落枝头,盖在泛黄枯草的肩头。
聂瑜深呼吸一口,晨间的瞌睡被风吹散。
他重新打开小灵通,在联系人里找到“租客费遐周”的名字,修改备注。他沉思了一会儿,将这五个字删去,重新输入三个字:臭小孩。
这就对了。
吹完风回到病房,姑姑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她怕奶奶吃不惯医院的饭菜,特地煲了骨头汤给老人家补补身体。在聂瑜的印象里,他这位姑姑永远平和温柔,完全不像是自己那位父亲的亲妹妹。
“小瑜啊。”奶奶喝汤的时候,聂安转头看向了自己的侄儿,说,“你出来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
聂瑜傍晚回到家时,费遐周正窝在沙发里看《萌芽》杂志,茶几上厚厚的一叠卷子,是他忙碌了一个白天的成果。
厨房的餐桌上还剩着中午没吃完的菜,清蒸鲫鱼、山药炖鸡、玉米炒虾,竟然还有一盘水煮肉片,有的菜看起来压根没动或只动了一小口。
聂瑜叹气,费遐周这个人,果然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买那么多菜又吃不完,不嫌浪费?”他进了客厅就开始唠叨。
费遐周不以为意,“你也一起吃呗。”
“我聂瑜看起来像是吃白饭的人吗?”
“嗯,有骨气。”费遐周冷哼,“你要是晚上动一筷子你就是孙子。”
聂瑜立马改口:“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呢这个人真没娱乐精神。”
他瞥对方一眼,接着翻手上的杂志。
聂瑜将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等待的时间里坐在费遐周对面的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叮”。微波炉停止转动,过了很久,聂瑜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你不去吃饭吗?”费遐周奇怪地看他。
“去。”
聂瑜一秒弹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莽莽撞撞,刚走两步就一把撞上了茶几尖角,捂着膝盖,痛得直皱眉。费遐周想上前问他有没有事,聂瑜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沉默。
费遐周数次抬头看着对面垂着脑袋的人,猜测这个人的灵魂是不是被伏地魔勾走了,竟然安静得像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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