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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眨眨眼(近代现代)——ranana

时间:2020-06-04 11:40:19  作者:ranana
她说:“需要我帮你通知你老婆吗?我在你钱包里看到你孩子的照片了,”她还是那么着急,好像有好多问题堵在她嘴里,她一张嘴,这些问题就自说自话一股脑儿全往外跑了出来。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满月照还是百日照?你老婆比你小吧?她在融市吗?”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干涩,开始咳嗽,秀秀给我递水杯,她站起来了,抱歉地看我,抱歉地笑,两只手攥在了一起,紧紧握住,微笑说:“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帮你挂号的时候,翻了你的钱包,你看看吧,你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我喝水,秀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我的钱包,递给我。她道:“我在护士站登记过里面有什么东西的,就是怕你醒了有纠纷……”
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两百六十五块。还有一张小孩儿的照片。
“我没有老婆。我还没结婚。”我说,“是个男孩儿。”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亲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说:“我有个弟弟。”
秀秀眨眨眼睛,继续问:“那要通知他吗?还是通知你父母?你家里人总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里上班啊?要请假的吧?我帮你把手机充好电了。”
我常用的手机也躺在那个抽屉里,我放下水杯,用手机先给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张照,接着微信联系范经理。我打字,我两边都拉着帘子,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别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静,很安静。秀秀和我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点头,和范经理请好了假,放下手机,我说:“他们不在融市。“
“真的很谢谢你。”我说,“耽误你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医药费你帮我垫了吗?我下楼提钱给你吧。”
秀秀全没听进我这番话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闪,视线转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后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浅蓝色的帘子。她自顾自说道:”对对,你是风顺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证了,“她的视线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着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人……“她顿住,又抿嘴唇,谨慎地看着我,看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风顺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大学毕业后来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觉得融市和风顺隔得很远,其实也还好,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他现在一直待在融市了。”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试探和怀疑,她身后的帘子摇晃得更厉害了。她在给自己壮胆子。
我说:“风顺很大的。”
她道:“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风顺,陪我公公婆婆吃饭。”她咬到了舌头,倒抽了口凉气,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说:“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已经结婚了吗?”
她点头,说:“还没孩子。”
我说:“不着急的吧。”
她笑了,扭过头看我,眼尾弯起来。她说:“还是不要了吧。”
我说:“现在丁克蛮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这种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对话,可能因为我病了,病人都太虚弱,虚弱到没有力气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陪伴,只能听之任之。
“你为什么来融市啊?来工作?”秀秀忽然问我。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在融江跳河自杀了。“
秀秀一愣,随即笃定地说:”这么不好的事你还记得,那你肯定没有失忆。“
我笑了。
我还记得很多其他不好的事,比如我成夜睡不着觉,疑神疑鬼,躺在宿舍里,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以为是冯芳芳找了过来,要用石头砸宿舍的玻璃窗,要用砖头敲我的脑袋;走在路上,别人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他们的嘴角一动他们就是在笑话我,在嘲讽我;一只黑色的小虫变得像乌鸦那么大,要啄我;比如我逃回家里,冯芳芳追上门,天天塞长信给我,天天在我家门口哭天抢地,我妈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去了码头,我想自杀,想跳河,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只是弄湿了鞋子和裤子;比如我得知尹良玉跳融江自杀了,我上了一艘货船,我学会了打水手结,我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块晒伤,至今没有痊愈,业皓文还惊讶过,说,你背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我说,跑船的时候晒伤的。他猥亵地摸我的大腿,问我,那跑船的时候别的地方有没有被弄伤?
秀秀问我:“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妈一声吗?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的吧?”
可能是我的沉默加深了秀秀的疑虑,她又开始怀疑我失忆,说:“失忆有的时候是失去部分记忆,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的吧?”
我记得。
两年前,我跟的货船停在了风顺码头,我想我可能可以回家了,我应该回家看看,我找回家,我爸妈搬走了,我打电话给他们,给我爸,我妈,我弟弟,他们全换了电话号码。我去酒吧喝酒,一个男人给我看他钱包里他孩子的照片,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带走了他们才满月的孩子,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我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偷走了他钱包里那不属于他的孩子的满月照。
我记得。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在家吃生日饭,外公送了我一颗足球,我抱着它就下楼去玩儿了,当晚,我妈走进我的房间,我已经睡下了,她开了灯,把我喊起来,在我面前用剪刀剪破了那颗足球,我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吓得不敢说话。她说,不要玩物丧志。她问我,知不知道玩物丧志是什么意思?她还说,这个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像爸爸一样当医生的。我在她的监督下抄了一百遍“玩物丧志”。我弟弟长到六岁时,他过生日,我们去酒店里吃自助餐庆祝,亲戚们送足球,送篮球,送溜溜球,送滑板,他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可以去朋友家留宿,可以去香港迪斯尼夏令营,可以去美国,去欧洲,那时候我十一岁了,半夜起来偷偷摸了摸弟弟落在客厅茶几上的溜溜球,偷偷玩了几下,我妈发现了,她抽我耳光,问我还想不想当医生了。我说,为什么弟弟可以到处玩,可以玩这个玩那个,我就只能去补习班,学奥数,学新概念。她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闭嘴,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弟弟不是读书的料!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的脸很痛,牙齿也开始痛,我问她:“是不是成绩好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当上了医生就可以了?”
她沉默了很久,说,是。
我拼命读书,我塞给她一百分的卷子,塞给她她要的所有奖状,所有奖杯。我拼命地玩,玩足球,玩篮球,玩桌球,玩街机,玩烟,玩酒,一个个女孩儿挨近我,我想吐,她们不是像我妈,就是想变成我妈,我靠近一个又一个男孩儿,我可以成天不回家,成天在外头,我的成绩足够好,我给我妈赚了多少别人的艳羡眼光,往她脸上贴了多少金。我爸也很少回家,他太忙了,忙着开研讨会,忙着上手术台,忙着被同僚夸奖,被病人感激。
我记得。
我从风顺搭船来的融市,我找去了尹良玉家,他家房门没上锁,我在客厅发现了中风的冯芳芳,我送她去了医院。
我说:“联系他们也是让他们担心,只是骨折而已,不要紧的。”
“你刚才还吐了,吐了好几次。”
我说:“没事的。”
我说:“我真的没有失忆。”
真遗憾。
秀秀听到我这么说,拍了拍我的手背,从床头的果篮里拿了颗苹果出来,那只果篮里也有很多火龙果。她削苹果给我吃。她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绍,她自称是红十字会的义工,主要工作就是帮助医院里像我这样落单的病人。我认为她的主要工作是排遣自己的寂寞。
我住院的消息很快就传开来了,小宝他们来看我,医院只在白天开放探病,他们来也就是坐一坐就走了。白天不属于我们,我们只能在夜色的伪装下出没。白天时,小宝他们的脸不是很白,就是很青,很像电影电视里的行尸。
秀秀神通广大,一天二十四小时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她不让我吃医院里的东西,给我带营养餐,都是她自己做的,杂粮粥,灵芝鸡汤,做得和《养生食谱100道》之类的书里的图片一模一样,而且不仅中看,还中吃。她会和我一起吃,我们两人一人捧着一个瓷碗,她靠窗坐着,问我:“味道怎么样?”
我点头:“很好。”
她又问:“你喜欢吗?”
我说:“你的手艺可以开店了。”
“你喜欢啊?”她高兴地看我,“你有没有喜欢吃的菜,我可以做给你吃啊。”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想当厨师,小孩儿不是会有那种过家家的玩具吗?我有一整套的炉子啊,小锅子啊,小碟子啊,你呢,你小时候想长大以后做什么?”
我说:“我想有自己的房子。”
“啊?小时候就在想房子了?你好实际哦。”说完,她吐了吐舌头。我看她,她问我,“你是不是小时候和你弟挤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空间啊?”
我说:“我们一人一间房间。”
一时间,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讲的,秀秀翻起我柜子上的书,那些是盒盒带来给我的,都是我平时在看的一些书。我清了清喉咙,和秀秀说:“我不挑食的,我都吃的,都喜欢吃的。”
秀秀放下了手里的书,说:“真的?”
我犹豫了。她说:“犹豫就是有特别喜欢吃的或者特别讨厌吃的。”
“青椒肉丝吧。”我说。
“喜欢还是讨厌啊?”
“喜欢。”
隔天,她就做了青椒肉丝。我先吃了一口,接着,大口大口地吃,青椒带点甜,带点辣,我吃得满头大汗。饭后我躺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我看到秀秀在一本笔记本上画画。她在画我的手。我看她,她微笑,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阳光把她的绿头发照得像一蓬没有生命的青草。
我冲她招了招手,她坐到了我的床上,我往边上挪了挪,秀秀躺下了,躺在我身边。她抱着她的笔记本,我说:“你还会画画,这么多才多艺。”
她说:“我还会跳舞,做陶罐,做雕像。”
“这么厉害。”我说,“原来你是个艺术家。”
她转过身,和我脸朝着脸。我们离得很近,我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它们摸上去像枯草,只是颜色鲜艳,乍一眼错以为它们有生命。秀秀轻轻地和我说话:“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就想有个哥哥。”
她的头抵着我的肩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了,她道:“我和我表哥关系蛮好的。你今年多大了啊?”
“肯定比你大。”
“我三十了。”秀秀说。
“那你的人生才要开始。”
“哇,你嘴真甜。”她的脸埋得更深。
她说:“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她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没回答,她继续问:“是那些人里的一个吗?”
“那些人?”
“是那个个子不高,有虎牙的,还是那个没什么表情,手像钢琴家的,还是那个上了年纪的,总是戴领结的,头发总是油光光的,还是……刘海有些长,戴黑色耳钉的?”她说着。
她说的分别是小宝,s,范经理还有盒盒。
她突然喊了一声,仰起脸看我:“还有一个,我去给花瓶换水的时候,我没看到他的正脸,就是前几天啊。”
她在说业皓文。有一天,他来医院,带了花和果篮,不是给我的,是给冯芳芳的。
”他带鼎泰丰给你吃。“秀秀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他中午陪别人吃午饭,那个人要赶飞机,回德国,那个人不喜欢浪费,他就假装自己也不喜欢浪费,但是他又不吃打包的东西,就拿来给我吃。”
”那他可以假装不喜欢浪费,打包之后再偷偷扔掉啊。“
”对啊,我就是他的垃圾桶啊。“
秀秀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床,有些生气地看着我:“你干吗这么说自己?”她挑起眉毛,还是生气的样子,“你喜欢他啊?“
“谁?”
业皓文吗?
秀秀张了张嘴,没说下去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望向别处。
我说:“和他出去我不用付钱。”
秀秀笑起来,说:“怪不得有虎牙的总是叫你铁公鸡。”
“那是小宝。”
她点头。
”他们都是我的室友。”
秀秀说:“能做室友的,关系比朋友还要好。朋友住在一起久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结婚久了的夫妻不也就成了室友吗?”
我说:“那我们有四个人,属于重婚还是多元家庭?”
秀秀大笑,看着我的石膏腿,摸了好久,拿了支口红开始在上面画画。我问她:“你画什么?”
她说:“雪啊。”
她冲我眨了下右眼,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她轻声哼歌,边画边哼:“雪一片一片一片……”
画完几片雪花,她就不要那支口红了,扔了。 
小宝他们私下也给秀秀起了个绰号:大小姐。小宝平时爱看时装杂志,悄悄和我说,秀秀那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包要两万块,那双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鞋要一万块。他还来和我取经,问我平时都去哪个寺庙求神拜佛,或者看哪个星象家的专栏,研究哪一套风水理论,到底怎么认识这么多少爷小姐。
我也不知道,可能缺什么找什么,这些少爷小姐缺穷,就成天猎穷,越穷越好,再惨一些那就完美了。我有一天做梦,梦到秀秀带我去她家里吃年夜饭,她的妈妈是一瓶系着粉蓝色丝带的法国香槟,她的爸爸是一支古巴雪茄,头上在冒烟,她还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把我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他们用他们的银汤勺挖我的肉吃。
当然这只是我的梦,秀秀没带我去过她家,反而是我出院后,她隔三岔五就来我们宿舍报到——她执意送我出院,执意送我回家,说是就算我出院了,她也要落实好一对一扶助政策,她要写报告给她的上级的,她必须每周进行三次家访,直到我痊愈。通常她都是白天来,每一次来,她都要在宿舍里留下一些她的东西,什么睡衣睡裤啦,洗面奶护发素啦,面霜化妆水啦,一开始小宝的反对声音最响,他控诉自己的隐私全无,加上他还有轻微的洁癖,秀秀总是趿着拖鞋,嘴里不是咬着香烟就是在吃薯片,手里一定拿着瓶啤酒走来走去。小宝总是要跟在她屁股后面捡香烟屁股,捡薯片碎片,收拾这个收拾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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