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一早就查清了此事原委。”缎弈的声音淡淡的,透不出什么情绪。叫鹤仃稍感意外,已准备好的托辞尚未说出口,已被人松松地捂住了嘴巴。缎弈从他身后伸出两只长手,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变得有些调皮起来,“好了,好了,你难得来一趟太子府,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没有用过晚膳吧?我叫后厨做些小菜,我们端了进房里吃去。”
“你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叫别人看了你这样,实在有失身份。”
“有什么不好,在房里吃,还显得亲密些。”
他有些无奈起来,几下挣脱开来,见了缎弈的笑脸,却还是愣了。愣神的功夫,缎弈靠得他紧了些,双手抱住鹤仃的腰肢。他实在是太瘦了,立在这白梅下,像极了一缕花魂,顷刻便要化烟离去。缎弈想,他合该抱得更紧一些,要骨肉相贴,要灵识相合才好。
第二日早晨,鹤仃起得略早一些。窗外一点稀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在缎弈熟睡的侧脸上,像一张软纱似的勾勒着青年人的眉角。昨夜折腾地紧了,下床时还带着些酸痛。他披起衣服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掖了被角。穿过层层回廊时,远远地瞧见庭院里那株白梅,仍是昨日模样,像一点融不尽的雪花落在枝头上。鹤仃拉紧了身上的衣服静立原地,片刻后从窗棱缝隙中飞进来一尾墨羽,一落地,化作一个姿容俊雅的小童来,正是他一贯带在身边的侍子。
“如何,该传的消息都已传到了吧。”
“小奴已将主人的话原样告诉给缎将军听了。将军谢过主人好意,说是不日便会启辰上山,一会除龙勇士。”
“如此便好。”鹤仃道,“想来缎苍岚的人马应当会先一步上山,我叫你准备的刺客也准备好了吗?”
“准备已妥,随时听候主人差遣。”侍子答完,悄悄地看了一眼鹤仃的眼色,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恕小奴多嘴,但主人这样安排,恐怕会陷太子于不义……”
“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他沉声说完,侍子不敢多言,转眼间便化了墨羽离去。庭院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倒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离了中堂,一路仍是走到到白梅花下,看那虬劲枝干上盘簇的嫩蕊。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梅香,清幽冷淡,却叫他觉得穿魂摄骨。也不知在那梅花下立了多久,他只听见自己喃喃地说着,“这么多年了,我到底还是找到你了,元尘……”
空荡的庭院中,既无人听见,亦无人能够回应。
第六章 涟漪
“老妖精,老妖精!”
“怎么一大早就开始吵吵……”落九乌眯着一对惺忪睡眼,勉强从床榻上支起身来,发现小孩正立在床边,拿一双漆黑的圆眼瞪着他,“昨天教你的术法不是还没学会吗?让九哥哥再睡一会儿,你自己练去吧……”说罢,便是又要合眼。鸦撇了撇嘴,冷哼道,“谁和你说这个了,外面有人要见你。”今早他起身时,府里的小妖精慌慌忙忙地找上他,说是山下有人找上了门来,还带了好几箱金银财宝要他们引荐。一伙子妖鬼精怪没见过这阵仗,又不敢吵醒老大,只好托他来问。
“有人来找我?”落九乌听罢,起先似是有几分疑惑,床幔遮挡的阴影下,神色却慢慢地冷了。鸦立在床边等着回应,突然见到他扯开嘴角笑了笑。
“走吧,和九哥哥出去见见客人。”
妖鬼的洞府设有一道薄薄屏障,若非真的有意要来寻他,恐怕是找不到此地。落九乌穿过层叠回廊时,不知何故想起当日那人对他所说的话。“你应当知道,天命是无从更改的。”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了然的笃定,曾几何时,落九乌是非常熟悉这样的眼神的。那是自以为熟知天命者的眼神,自以为超脱凡尘,算尽一切,可惜真正的天命,又何曾被谁看清过。
鸦跟在他身边,小孩童脚步迈地小一些,时时被他落在后面,偏偏又不愿出声埋怨,总是小跑着又追上来。落九乌再前面走了一路,终于停下来。阳光里,鸦的几缕头发叫风给粘在了脸上,身上的红袍子沾了些泥土,肩上的珍珠也掉了几颗,瞧起来只像是一个凡人孩童。落九乌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却说不出含着怎样的情绪。
“你看我做什么?”鸦不解地问他,他仍是挂着那个笑,却没有回复。
要见他的人坐在中堂,看样子似乎是等了许久。落九乌整了整长袍便走进屋去。远远地可看见几个小妖或蹲或立在门口,时不时向屋里张望,倒像是关切得很,最后还是化了人形的狐狸走进屋来,给堂上的两人端了茶水。那人接了杯子却放在一边,向落九乌拱手道了一句先生后,便说明了来意。落九乌不动声色地端着杯子,等那人说道自己是镇南大将军派来的人时,也只是略抬了抬眼。
“将军听说了先生降服孽龙的事迹后十分钦佩,府外的金银不过略表心意。自然,先生这样的英雄伟业,非是一般金银可表代的。但若是先生有意,将军自会为先生铺好前路。”
“你的意思是,你口中那位将军,想要将我收入他麾下?”落九乌放下杯来,脸上露出几分戏谑神色,“你辛苦上山,就是要说这些。我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先生是降龙的勇士。”使者道,”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亦不必知晓。“
“这位将军倒是养了一个好奴才。不过你既然能上得山来,想必已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落九乌看着对方,已卸去了人形,猩红长发垂落肩头,不属于人类的金色瞳仁只是看着来者,“我与你们口中的孽龙皆属妖鬼,如今你们倒尊我为勇士,实在叫人好笑。”
使者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问道:“那么,先生的意思是——”
落九乌看着他,尖而长的舌头舔着下唇,似是思量,又像是把玩,艳色长发下眯长了一对儿细眼。就在使者捉眼不及之时,眼前蓦地一片绯色,便看见落九乌已来至面前,刀刃一般锋利的爪子横在脖颈上,再一用力,便要见血。
“我敬你能找到这里,你带着你的东西下山,我不会加难。但若是再要上山,便要仔细思量——“他住了口,指间缓慢地从对方的脖颈滑下胸口,“你那将军值不值得你付出性命。”
鸦原先等在中堂外,几个闲不住的小妖精拉着他在一块儿碎嘴,正听得腻烦,便看见那使者踉跄地走出了门外,似是收了惊吓,东西也不及拿,便一径走了出去。隔了一会儿,也看见落九乌走出来,懒懒地靠在木门上,手指缠了几根猩红的落发,打了个哈欠。
“谁来找你?”鸦跑上阶梯问他。落九乌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外头。他虽然下了重话,但恐怕该找上门来的还是得来,避不过的事情也总是避不过。鸦抬眼望他,见他瞧着别处,也跟着往外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正思忖着,不知觉对方垂下一双手来,勾着他的腰,头便枕在他的肩窝上,一点子发丝擦过鸦的脸孔,搅得他脸上痒痒的。“做什么?”小孩有些羞赧起来,要往外走,落九乌这才松开了手,问他要去哪里。”我……我去练功去了,你别缠着我。“耳朵尖上泛着的晕红还未及消去,他却偏偏皱着眉头,强要作出烦厌的样子来。落九乌原本要放他,这下子来了兴致,一把抓过小孩便拦腰抱了起来,口里嚷嚷着:”你一个小孩童,成天想着练功练功的,未免也太过无趣。辰光还早,不如和九哥哥一起回房里睡个回笼觉吧!“小孩被人抱在怀里,一对手脚哪里也伸展不开,恨得几乎要去打他,手伸出去片刻,却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任人抱住了。
”什么小孩童啊,按凡人的年岁来算,我也该是弱冠年纪了。“鸦趴在落九乌的肩头讲着,落九乌听了,回他道,“那也只是按凡人的年岁算起罢了。”
“既然这样讲,那你按着这法子算下来,该是多少岁?”鸦又问他。
落九乌想了片刻,说道:“合该是个期颐之年的老头吧。”
落九乌抱着小孩走了一路,到了房门口才把他放下来。方才碎碎地讲了许多话,叫鸦也觉得困倦了几分,想来就随他再在床上躺上一会儿也无碍。未曾想,门甫一打开,便暖晕晕地熏得他头疼。再往里走了几步,竟看见床上还零散叠着三条被褥。他皱起眉头来,转头看落九乌,“你这房里,未免也太暖和了一些。”
“长夜漫漫,你九哥哥一个人睡,可不该暖和一点儿吗。”落九乌眯起眼睛来,有些不怀好意,“你既觉得热,那就把暖炉去了,再去他两条被子,躺这床上来给你九哥哥做一个趁手的火炉可好?“
鸦瞪着他,也习惯了他这油嘴滑舌的腔调,默默地坐到床边,把被子挪了开。落九乌看了,心情大好,一扣响指,暖炉里的火便熄灭了。他先一步去了鞋袜,鸦磨蹭了半刻,也躺上了床,在被褥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侧过身时,却看见落九乌已经闭上了眼,方才猩红的头发亦重回漆黑,纤长的睫毛落下来,浅浅地在眼帘上盖了片影。他的手贴着他的脊背,隐隐地透过布料传来些冰寒,鸦躺了一会儿,问他,你睡着了?
落九乌不答,但鸦知道他还没有。于是便说起些话来,仍旧是碎碎地讲着,末了却说,你之前同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后来一直在想。
你说那个修道人违天背命,一定是死在了乱世之中。可我觉得他这样道行高深的人,说不准只是离开了那座城池,也可能只是没有人找见他。
鸦讲着,仍是没有听见回应。他轻轻缓缓地说着,又或许是他罪孽做尽,最后舍了修道人的本分,跑去山林间做了妖怪,从此便是红尘紫陌,再不管人间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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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算来,这条路当真是上山的捷径吗?”官袍男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忍不住向同行的侍子问道。
“你照着我的指示做,自然不会出错。”对方只是瞥了一眼他,便兀自向山路上走了。
着官袍者看了一眼侍子的背影,眼中全是怨愤,却也只得向身后抬东西的人道了一句跟上。若非这侍子是国相的贴身之人,他早就把他丢在了山下,还轮的到他现在这样摆出一幅傲气模样。也不晓得太子是为了什么派他来做这苦差事。前些日子,他听人说起那孽龙,还只道是下等人间爱讲的志怪故事罢了,谁想到今朝便出了个什么降龙的勇士,还值得太子派人前来笼络。
左思右想之下,官袍者更是气愤,却看见前头那侍子突然停了下来。“又怎么了?”他忍不住问道。侍子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说道:“到了。”
“到了?什么到了?”官袍者四下看了一遍,只见到一片苍茫树影,连车轴或是人行的印记也全然不见,更是没有什么洞府宅邸。他想那侍子定是因为能力不足,随便指了片地方,正想要出声嘲笑,忽看见面前浮现一道黑影,尚未及反应,一道寒光闪过,已是人头落地。
“做的干净些。”侍子站的远了些,免得鲜血溅到衣衫上。黑衣刺客轻巧地提起刀刃,许多人还没发出声音,尘土地上便已是鲜血满地。飞溅出的血溅落在装着金银财宝的木箱上,侍子看了一眼,吩咐道:“把尸身带回去。那宝箱便放这罢。”
“就算作是我们的见面礼。”
第七章 红雪
坠儿今朝早早地便起来了,虽然正值休沐,太子府中的下人们却还是得早起打点各处。偏偏她又是个刚进府门的小丫头,于是什么零碎讨厌的活计都给安排到了她这里。坠儿心里头不满,可也不好表现,只得端着扫帚去了门口,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漫不经心地扫着落叶。天色尚早,一点子墨蓝尚未消去,大门里外俱是静悄悄的。她揉着眼睛,突然觉得手背上湿漉漉的,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廊上滴了下来。“许是早晨时的露水吧。”她心想着,抬眼看去,却是被看到的景象惊得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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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出了什么变故,为何只有你回来了。”缎弈冷然说完,向下看去。侍子跪在中堂之上,脚边一方白布之下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是今早被人发现系在门廊上的尸块,俱被切地血肉模糊,若非定睛细看,甚至无法辨别出是人的部件,一片淋漓血迹把门下的青石板都染成了绯色。鹤仃的侍子便躺倒在那片血泊中,亦是受伤严重,一直到今天正午方才苏醒。
“小……小奴确是按着路线领人上的山,谁曾想在半路遇上一伙黑衣的刺客相杀。小奴尚可勉强应对,可怜的是几位大人都不幸遭了毒手……”侍子憋红了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完。缎弈听罢,忽而起身,抽出随身所带的佩剑将白布的一角挑了起来。在侍子未醒前,他已确认过死者的身份,的确是自己派去山上的人马,然而这一次,他所注意的却并非尸体本身。
“你可有注意围杀的刺客有什么特征?”
“这……”侍子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他们皆是一身黑衣,实在无法看清形貌,就连武功修为,亦看不出是哪家流派,只是强悍非常。”
缎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侍子是鹤仃的身边之人,本身修为亦属精纯,若连他都只能勉励脱身,那这班刺客的来路的确非凡。可是就连缎弈自己也是刚刚才从鹤仃那里听说了除龙的事迹,算算时间,这事发生地未免也太巧。若不是有人先一步得知了落九乌之事,便是有府中之人暗传消息。
侍子见缎弈沉吟良久,不知他对此到底有何想法,遂先一步开口道:“照小奴想来,这派人截杀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细细推究,朝廷之中也只有缎将军与您处处相斗……”
缎弈听了,却只是笑笑。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今早侍子还昏迷不醒的时候,缎苍岚已来过太子府,说是听闻府中出了命案,特来关切,却只字未提上山之事。若是缎苍岚便是派遣围杀者,他此番前来,便是与宣战无异。然而细细交谈之下,缎弈并不认为缎苍岚已了解了全部的情况,而且这事出得离奇,个中真假仍需仔细分辨,尚不到下定论的时候。
“你的主人呢,怎么没见到他?”自发现侍子之后,缎弈就没有见过鹤仃,如今更是连缎苍岚都来过府中了,亦是不见国相身影。
“主人近日身体欠安,定是在府中休息呢。不必麻烦主人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回去的时候叫御医开几贴安神的方子,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侍子说了一句感谢的话,渐渐走远了,堂上一时又静下来。白布挑起的一角下是一张死前惊惧的面孔。他立在堂上静静地与尸体对视着,致死的伤口只有一道,是颈上深可见骨的刀痕。不管命令下手的人是谁,必定是狠心之至,毒辣之至。缎弈已在脑中排演过千万种可能,除了缎苍岚以外,只有一人能做到果决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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