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苍岚放下茶盅时,亭子里挂着的鸟笼传来几声清脆的啁啾,他站起身来,掐了点糕点喂鸟。这鸟儿由外头进贡而来,一身翠色羽毛油亮光滑,叫起来也十分动听。最可贵的是懂得认主,就是笼门开了,不过片刻也总是要飞回来的。
他起身的时候,一片墨羽轻飘飘地由湖心飘来,落地时方化了人形。侍子倚在亭子边上,从石桌上顺来茶盅,浅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淡了。”
“早春的新茶要泡过两次方能出色。”缎苍岚从他手里把茶接过来,给他拿了碟子里的点心,“浦月,这次你做得不错。”糕点递到面前,侍子看了他一眼,拿口儿衔住了,咬了一口,缎苍岚发话问他:“你家主人倒没有疑心么?”
这次倒轮到浦月去看他,一双眼睛望了望,含着三分狡黠,“纵是疑心又能如何,主人算人虽是算得精准,到了自己这里却总是糊涂许多。”一句话说罢,又笑了笑,“倒是将军你,对自己的手下竟然也能心狠至此。我施术那日,看着那三千士兵,心里真觉得他们可怜。”
“既是我的手下,生时是,死后也当是,若没了他们,太子又如何会被禁东宫?”缎苍岚答道,心中却在兀自思索。太子被禁,表面看是因战局败亏,然而若是细想,皇兄为一妖孽盛怒至此,实是异常。缎苍岚知道,皇帝不是生气,他是在害怕。怕自己的兄弟,也怕自己的儿子,怕自己终有一天要被人拉下那张龙椅。
雀鸟的鸣啼蓦地响了一阵,缎苍岚方回过神来。浦月已经要走了,缎苍岚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自那之后,你家主人可有去看过太子?”
“将军说什么玩笑话呢。太子被关在府中,外头的人哪里能进的去呢。”浦月不加思索地答道,转身便化羽离去。缎苍岚听了答案,沉沉看了一眼亭外的依依流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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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走了一阵,渐渐多了些人的声息。远处灯火点点亮起,正是夜市方兴的热闹时候。落九乌抱着狐狸与鸦并肩,狐狸身上的衣服被血脏得多了,落九乌给她套了一件长袍,虚虚裹着,瞧上去很像是个入睡了的好女子。落九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脏了许多,许多地方破了洞,又多了不少划痕,一点儿不像他平日的纨绔作风。夜风吹过来,吹得他脸上生疼,干了的血沫一块块往下掉,落到衣服里。
鸦与他一路走来,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只是默默陪他走完了这段路。两个人从灯火繁盛的地方走到狭窄的小巷里,小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手里面拿着灯笼和糖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鸦朝他们望了一眼,却是恍如隔世。
走了一路,停下来时面前却是个卖棺材的铺子。铺子里头很阴暗,有一个当差的人坐在柜台上,看着两个衣衫残败的人走进店里,想赶他们出去。落九乌从兜里取了块金子丢下,老板的脸色才变了,原本想笑,最后觉得不太合适,只好默默地把金子收了,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后来落九乌问他能不能选埋骨的地方,老板才反应过来,又搓着手问他想选哪里,店里还能负责去找作白事的道人,保证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体面。落九乌把狐狸长袍的兜帽往下拉了一点,然后说,就葬在山脚下吧。
鸦想,山脚前头是闹市,狐狸平常总爱穿些凡人间的时兴衣物,时时要叫下山的妖怪给她从市集上带一些东西,可真叫她自己下山,又总是不情不愿。若是选在山脚,离洞府不远,又能沾得一分人间的趣味,狐狸一定会欢喜的。
棺材起下去的时候,落九乌才把狐狸放进去,里头黑洞洞的,虽然是铺子里最贵的棺材,但看上去也很不舒服。他给狐狸整了整头发,后来把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解下来,放在狐狸胸口,才把棺木盖上。棺材铺子里的人做完了活就走了,剩下他与鸦两个人对着一块刚做好的碑,上头也没有写名字,只是一块很齐整的青石。鸦一直拉着他的手,后来他转过头来,和落九乌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其实这话是很不妥当的,山上的洞府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但这时鸦没有想到这一点,落九乌也没有想到,所以他转过头来,有些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啊。”
第十一章 痴愚
照理到了三月末,气候也该暖和许多了,夜里却还是要刮风。 鹤仃五更天起来的时候,院子里樱花桃花落了一地,积在青石板上,堆雪似的,也粘了了几片在他的衣摆。
这辰光他总是睡不熟,一阖眼便是纠纠缠缠的梦境。有时看见母亲坐在荒原的草垛里,身上穿了一件绫罗裙子,却总是看不清脸孔。细想想,自己似乎是连她的姓名也忘却了,只是影绰绰的依稀景象,追上去时,眼前所见也从荒草堆变成白雪皑皑的战场,枯骨锈甲都被雪盖牢了。铅灰色的城墙下站了一个人,他停下来时,风雪遮眼,看不清前路。白雪便慢慢成了洞窟,漆黑中鬼姥桀桀地笑着,说他一生尽是玩笑,鹤仃便急了,拿了剑去砍人,也闹不清这剑是打哪来的,或许这便是梦的好处吧。最后也不知是他杀了鬼姥,还是鬼姥到底得了志,梦便醒了。
梦里总是熟悉景象,许多人物纷至沓来,各领受了该当的职务,他却总在这戏外。鹤仃时时做梦,醒来时常常觉得可笑。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点子咳出来的血落在雪白衣襟上,也像是落花阵阵。鬼姥以前同他讲,进了蛊洞活下来,便能得一丝换命的机会。他那时没有细想,也多半不觉得能活,可出了洞才晓得,鬼姥也不要他活,被他砍了脑袋,才挣着一点残命告诉他,原来非是换命,不过是拿后世轮回全押在了这一世上,此生过后,便是再无轮回。
他知道后却是既不悲哀,亦非愤慨。早知道这世间只是一盘无赖赌局,给了你什么,便要你拿更珍贵的东西去换。这条命自诞生之日启,便是莽莽尘凡间一粒芥子,恰好似孩童掌中一掬蚁巢,要拿水浇你,拿太阳照你,割去你的手脚,才换来几声清脆的笑。他偶尔也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恨他的母亲还是恨元尘,是不甘还是怨怼。每每想到此,话语纠缠了半刻,句句听来有理,盘亘在脑中的却只有风雪漫天中那默然的一瞥。那一日他原本着必死的决心踏上那红雪,一城的人皆因他的所作所为丧命九泉,这是天大的罪孽,合该由救苦救难的善人主持公道,杀了他为枉死者偿命。可元尘却只是看着他,一片血腥污脏中,唯有那目光,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被命轨拨弄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所谓算计,在仙凡之隔间,竟连一声痴枉也算不上。
鹤仃拢起袖来,风里站了片刻,带出些萧索寒意,似也要洞穿骨髓,将这身皮囊丢掷了去。他总爱在风里站着,缎弈原先同他讲过几次,见他总是不改,便并肩与他站在一道,分他半边大氅。青年人的体温隔着一方布料传来,很是温暖和熨帖,缎弈这时候便笑笑,同他讲初相遇时鹤仃那一身残败的玄衣,原来非是不整,倒是喜欢这寒气。他有时也跟着缎弈笑几声,总是不分辨。初遇时缎弈还是个不受父王喜爱的小儿子,又在朝中受到排挤,顶上三位兄长各个非是易相与的角色。那时鹤仃便赌了一把,赌这个落魄的王爷到底会不会信他。
缎弈原非池鱼,帝王之子又天生冷心,就好似那蛊洞里的蛊,养在这污浊难辨的朝廷中,早晚要吞吃了彼此。他坐上国相的那一年,大皇子因为收买爵位被贬为了庶人,再后来,二皇子在战中殒命,三皇子自缢在了府邸。朝中风云变幻,缎弈端着那张人前温润如玉的面目,已是满手血腥。他讲,只你我二人,这天下种种,不过翻手颠覆。
你到底还是信了我。
缎弈兀自低吟了一句,回到房里去换上朝的袍服。手指划过柔软布料的片刻,他却又止不住地想:不知我又能值得你信上几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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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阳殿在主殿之后,是陛下日常起居之所。鹤仃走进殿内的时候,陛下刚刚遣散了侍者,几个佝偻脊背的仆从与他擦肩而过时,陛下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就笑了笑,叫他坐下来。
今日的早朝仍是由他主持,众臣子不过是将昨日之事换了个说法又呈报上来。他看了一眼,小一半是为太子求情,多的那叠书的是太子的罪过,当中的罪证算不上丰富,翻来覆去也只是在说出兵失利的事。他拿蝇头小楷在奏折旁写好批阅,再由陛下拿朱笔审阅。起先陛下写的朱笔还多,后来就渐渐的不再写了,只是拿笔在鹤仃写好的批阅上圈画几下。鹤仃听过臣子私下议论,说陛下的确是老了,近些年的早朝也几乎全由国相代理。他想,这样的话,不管是否有人说过,陛下自己总该是知道的。
“鹤卿,怎么不坐呢?”陛下这么说着,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里多的是珍奇异宝,却没有一张闲置的椅子,唯剩下皇帝坐着的那张长榻。鹤仃默不作声地拉着深衣坐在了地上,陛下仍是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叫他来这乾阳殿的是陛下,却没有说叫他来做什么,两人静坐了良久,陛下突然拿了两封奏章,对他说了一句,你看看。
看什么呢,这些奏章都是他读过批过的,内容早已知晓。鹤仃没说什么,只是复又直起身来,双手从陛下手里接过了奏章。展开来一看,一封是夸陛下恩威并重,一封是劝陛下解除东宫的禁令,那人徐徐发问:“鹤卿,依你看,朕应当做什么?”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臣如何敢多言。”他俯首跪下来,回报了一句。陛下的目光从地上的两封奏章移向国相伏在地上的手,隔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这样生疏呢。”便下了座位把鹤仃给扶起来。陛下的手略有些粗糙,关节两边挤着些细密的皱纹,鹤仃刚想把手抽回来道一声失礼,陛下却是握牢了,望着他道,“一方是要放,一方是要赦,满纸的公理大义,却并非是为朕而写,原是他们早已找好了新的主君。”
陛下说罢,便松了手,鹤仃却觉得仿若被什么刺到了一般,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是由陛下捡了奏章起来,照旧仍是放在案上。“弈儿被关了多时了,也不知身体是否无恙,你就代朕去看看他吧。”一席话说罢,便又是一副贤德明圣的君王模样,“微臣告退。”鹤仃一步步离了乾阳殿,关门的那刻,遥遥地忘了一眼皇帝。日光照在陛下苍白的须发上,把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也照得有几分苍白,皇权富贵里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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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这几日闭门幽禁,府外却很是热闹,太子一派的臣子都着人送了慰问的东西,不好明目张胆地来送,便偷偷要人从府外传递。鹤仃自己也带了东西,不过与其他人不同,是正大光明的由陛下所赐,意思是要他转交给太子。因此鹤仃还写了一封书函,非常正式地由太子府的仆人领着进了大门,又绕过曲曲回廊。这段路他其实熟的很,根本不需要有人送他,但仔细想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正式地来这里。
下人领到了内府便停下来,指点他说太子正待在书斋里。鹤仃手上的东西已由仆人拿着收了起来,于是他便一个人走到书斋门前,却是既不扣门也不问好,便直直推了门走进来。缎弈大约早已由人通告,也知道他要来,却没想到是这时候,从书斋一张梨花桌前抬起眼来,有些呆愣愣地望着他。
“怎么,这几日不见便把我忘了么?”鹤仃勾着嘴角,把门轻轻地阖上了,低着头没有再去看他。缎弈从桌前站起来,走了几步便到了他面前,一张口似是要说问候的话,噎了一下,没有说出声音,鹤仃才抬起头来,“陛下要我来看看你。”“是么,是父王叫你来……”他们父子唯有一点相像,便是心思深沉,轻易不会在面上表露。但遇到鹤仃以后,似乎就生出例外来,因此缎弈望着他,眉眼里瞧上去像是有一些悲哀,只是淡淡的,叫几句话稀释了去,很快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鹤仃不愿深思,同他一道在椅子上坐了。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来了又要同他说些什么,便由着缎弈随口说起些闲话,他讲,这几日春光甚好,到处只是花红柳绿,杨柳依依,若他得了闲,合该驾一叶扁舟,船头放着烧酒,鱼樵于江渚之上,也很是风雅。
鹤仃没有接下他的话,只是说陛下不日必会解了太子的幽禁,叫他不必太过担心。缎弈停了半晌,同鹤仃说这事他早就知道,父王既会派你来此,定然是态度已有所缓和。说完顿了顿,说他的那叶扁舟上一定还给他留了位置,到时他们喝酒赏景该是如何痛快,说罢便要问他什么时候有闲,又说国相府是向来清冷的,想来也没几个人会约他出门。
缎弈说这些话时,神色有些无赖,叫人难以相信是那个朝堂之上宽厚贤明的太子。鹤仃叹了口气,说他要走了,转身便要去开门。缎弈也没有拦他,两个人从书斋里出来,才发觉天色原来已经晚了,日光在西边流转,暖黄色的斜阳落在庭院里的海棠上,花团锦簇,的确很叫人想起春日的好来。鹤仃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花,心里有些恍然。缎弈原本只想送国相出去,这一停却叫他突然有些无措起来。夕阳照花,也照人,暧昧的光线勾勒着鹤仃的面孔,显得比那海棠花还要艳丽几分。缎弈突然走上前去,拽住了鹤仃的袖口,他原有千般思绪要说,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他说,你留下来好不好?
鹤仃看了他一眼,温温柔柔地把袖子从缎弈手里抽了出来,也只说了一句:
臣下该走了,请太子殿下多多保重。
第十二章 余烬
他早上起来,外头还是浅蓝色的天,一点子小雨落了一阵,飘在旅馆的木窗栏上。下头的街坊里有小贩在卖糯米糕和白粥,声音一叠叠的,也含混在雨里。床上鸦还睡着,卷着被子窝在角落,有些被吵醒了。落九乌回过头去看他,说了一声,再睡一会儿,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买早点。
旅馆临着江边,白墙上贴了悬赏告示。小贩给他勺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墙壁,上面两张画像,一个人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另一个形貌小一些,瞧上去也很阴邪,说是在王军除妖时逃走的两个妖孽。小贩便叹道:“如今这时日,实在是不太平。不久前才出了个恶龙,今朝便又脱逃了两个妖孽。”落九乌端了热粥,点头称是,叫小贩给他在粥里放一点萝卜丝。
他端着热粥穿过厅堂时,外头的竹椅上坐了一个道士,一口白幡握在手里,地上摊着几片碎龟甲,像是正在卜卦。见他走过来,道士说:“起先命盘星轨尚算清晰,如今却是含混在一起,怎么也看不分明了。”落九乌于是走近了一点,也瞥了一眼地上,又转回目光来,从青叶包好的点心里拿了一块掺桂花的递给他。道士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金丹大成那日,你理当早已勘破命数,现今又为何如此痴愚?”
“要真给你全部算清楚、看透彻了,命又如何能叫命呢。”落九乌很释然地笑笑,把糯米糕拿回来咬了一口。道士突然起了身,拿了白幡就要往外走。这时候落九乌才叫住他,道士没有回头,但是停下了脚步,隔了半晌听见落九乌在背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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