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碎瓷脆响,眼前便是天地颠转,缎弈欺身上来,含住他两瓣薄唇,却是倾城掠地,霸道十分,全不像平日风格。他被那身下的石桌咯得生疼,正想出口,却蓦见到那人支起身来,一头发髻已然凌乱,长发一时倾泻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
“一些事你自有思量,这我知晓。”缎弈看着他,一字一句,一字一顿,“但只要你我同心,这些事,我便永不会过问。”
第九章 落子
“只可怜了这几株雪松。”
落九乌坐在一边矮凳上,看着小孩儿在一边演练心法。这几日下来,堂屋外的雪松已没几棵好的了,都叫这小孩给削了个干净。树上寄宿的老妖已来找过落九乌数回,皆被他给推拒回去。如今看着小孩作势又要念诀,不由得他叹了一句。
“说要教我的是你,现在说丧气话的又是你。”鸦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不练它了。”
“不练了正好,叫小妖精做一碟桂花粉圆,我们进房里吃去。”落九乌倒是乐得轻松,走上前去搭住小孩的衣领便没骨似的攀了上去,免不得又引得鸦推搡了一阵,最后还是舍了点儿面子,拿手儿勾住落九乌一边臂膀,也不看人,就这么往前头去了。落九乌原是调笑,却不想小孩是这等反应,心内一暖,又往人身上靠近了一点儿。两人打闹了许久方才进了府门。散在宅中的小妖们虽是惯看了这般风景,这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哎哟”了一声,随即便拿袖子遮住了眼睛。
暖阁里早备好了茶点,木菱窗开了半面,迎着春风徐徐,倒是说不出的惬意快然。落九乌招呼完掌伙食的小妖,便躺到了卧榻上,也招呼小孩坐上来。这卧榻本是单人使用,落九乌只当全然不知,叫小孩靠着自己肩头躺下来,紧促促占了半片地方。这几日,鸦的头发又长长了些,落了一簇在落九乌的长发里,他看了一眼,想起凡人所说的“结发”一词来,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呢?”鸦侧着颈子去望他,见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回答,只嘴角仍留着一抹浅笑。
春力著人,春睡且重,再醒来时便已是晌午时候。外头不知何时落起雨来,玉珠四溅,落下几滴飘飞到面前。落九乌直起身来,见小孩已经起了,正立在外头同几个小妖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他披着衣服往门口去了,才走几步,那小妖见了他,直哭丧道,“老大,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小妖精话讲得前后不着家,只知道是山下出了什么变故,却不知细节。他正要再问,便被鸦打断了,”你与我同去一观不就得了。“说着便迈步出了门,落九乌无法,只好跟在了鸦身后。
甫出府外,行不过百里,可隐约听到些兵戈操练之声。落九乌眉头一凛,叫鸦待在身后,向外走出几步,见到两个兵士坐在林间,彼此相对着闲聊。
一个道:“太子竟愿与缎将军合力除妖,真叫人料想不到。”
“这又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死的是太子府中的人,自然要有太子料理。你我二人不过是前阵小卒,还是不要多思多想为好。“
二人似是逃出来休息的,又讲了半刻话,便渐渐往另一处去了。鸦被落九乌挡在身后,急着要去看,却被他扳了回来,“你先回去。”鸦正要说不,却见他神色凛然,与往日浑然不同,不由得住了口。待鸦走远以后,落九乌才回过头来,捻了法诀,乘着片轻云下到山脚。未曾想山下竟已是精兵密布。但见三军姿容整肃,一神色锋锐的中年将军面对着众军开口道:“众军齐心,必要使此战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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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军齐心,必要使此战功成!”
缎苍岚语罢,座下相合之语一时此起彼伏,一眼望去,涌动的黑甲竟似蚁群一般。纵是万马千军在此,也不过是由人驱使的死物,缎苍岚在心内冷笑着,自谢了众位,由侍从带领着回了大帐。缎弈端坐在营帐之中,几案上平铺着一面上山的路观图,已由朱笔勾画了上山的路径。
“此山妖孽众多,恐怕众军力有不逮。将军与我尚需详细筹划。”缎弈道。
“正因妖孽难缠,故而侄儿你才带了许多方士在军中不是?”缎苍岚扫过路观图上的朱色印记,眯起眼来,“此战由你为先锋,军士在前,方士在后。我由两翼支援,自是无虞。”
说的倒是好听,只怕是先锋已至,支援未及,倒时便又要你讨了便宜。缎弈在心中啐了一句,面上却仍是如常,“那么侄儿便期待王叔大展英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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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的真真切切,山脚下已围了一片,说是奉了天子之令要来围剿我们呢。”
“天上的神仙也管我们不着,那个秃头老皇帝又算是哪里来的天子!”
落九乌回来时,各路妖精们已聚在门口叽叽喳喳了许久,甫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百鬼夜行的队伍,小孩立在另一侧,见他回来了,忙追上来问:“情形如何?”
“嘘声。”落九乌扫了一眼各路妖鬼,所有人都一齐探过头来看向落九乌,等着老大的指示。
“山下是什么样子,你们应该都知晓了吧?”他徐徐开口道。
“凭他是什么骁勇神兵,不过是凡人多加了一副铠甲,如何奈何得了我们!”一妖道。
“是啊,是啊,只需我们稍使些术法,必是能败他们个不及!”另一妖道。
堂外一时喧嚷,众妖七嘴八舌地说着些退敌的话,只有鸦静静地立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落九乌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往常你们以我为尊,现在想必也能依令行事。”他顿了顿,几个妖怪嘴里接着喊着:“只要是老大的命令,我们莫敢不从。”随后便是一呼百应般的盛况。他扯开嘴角,却是露出一个无赖般的笑来,“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命你们——”
“速速收拾了东西,施个隐身术遁去吧。”
话甫毕,妖鬼一时像没有听清,静默了良久,方才有一两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落九乌,只见他笑着又道:“这府中的众妖,原本便是零散而就。平日里你们尊我一声‘老大’,我不过是懒得计较。现今凡人攻上山来了,我可没有必要保你们的安全。”
他这话说得刻薄尖酸至极,几个火气大的已忍不住要辩起来,却被狐狸给拦了下去。小孩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当日教他变形的狐妖。
“奴家明白九爷的意思。”她款款走至落九乌面前,说道:“山下势重,我们这帮妖鬼又比不得九爷修为高深……”
“如何,那你是愿走了吗?”落九乌问她,面上依然是冷淡的神情,未有半分动容。狐妖听了落九乌的话,却是忽的向前走了一步,便膝弯一软跪在了落九乌面前。
“九爷,这一跪,谢您的荫蔽之恩。”狐妖低头沉声道,却悄悄红了眼眶。片刻过后,已散了片青烟,化形遁去。
鸦一直等在一边,见着满屋子的妖鬼静默不语地离开,不知等了多久,堂中终于只剩下了他和落九乌两个人。
“怎么,你不走吗?”落九乌笑着看他,但那笑容在脸上挂了太久,变得有些不像是一个笑了。小孩也看着他,那双眼睛却是清清亮亮的,叫人觉得无所遁形。落九乌在心里有些后悔,他把这小孩捡来那日,便被这双漆黑的眼睛给勾了魂魄,这会儿又变本加厉的叫他落魄起来。情之一字,真是叫人招架不住。
“他们既能化云而去,为何你不能?“鸦问他。
“命数至此,总该有个承担者。为了我的事牵扯了别人事小,悖了我的面子事大。”落九乌回道,见小孩还是看着他不言不语的,宽慰道,“可别把我当成了什么善人,横竖那山下的杂碎也敌我不过。”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小孩却已走到他面前来,牵住他的衣袖,只说了一句。
“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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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定于戌时进攻,各路人马已按序潜入。
缎弈在大帐中点着一盏油灯。夜里的山中无一丝响动,唯有鸟啼数声。忽而一阵风从帐外吹入,势头之大竟将油灯掀翻,灯油兀自在地上烧了一阵,又被山风所灭。
“客人既然有心,何不现面一谈。”
缎弈话甫毕,帐中忽而香雾四起,一团团艳丽花枝凭空生出,步步生莲的托着个美人走进来。美人的面上缠着一块红纱,眉眼极是柔媚。缎弈看着她,却是越看越觉得困顿,一双眼儿也打起架来。一切都像是坠在云里,又好似是一场幻梦,一身水似的香软腻戚戚勾着他的肩头,“哎呀,你便是率军上山的主将么?”
他正想强打精神,方要开口,一双藕臂已缠了上来。眼见着红唇近在眼前,忽而一阵金光耀眼夺目,那美人被金光所照,竟疯了似的尖叫起来,声音却不像是人,浑像是孤坟间的野狐嘶叫。
眼前的幻象随之破碎,缎弈跌坐案前,抽出随身所带的长刀。那美人已去了形貌,竟是一只一人高长的狐狸,此时被金光所伤跪在一旁,身上已是焦痕遍布。缎弈举刀要杀,那狐狸竟不管身上重伤,张口便咬住刀锋,连口角也割出血来。
缎弈神色一动,忽而向后退了一步,舍了刀剑,从怀中取出一只铜虎来,账内一时又金光大盛。狐狸身上被金光所照之处皆皮开肉绽,所受之伤深及白骨,刹那间便已没了好肉。她哭嚎数声,呕出一地朱红。帐外的兵士闻声赶来,见一妖物匍匐在地,纷纷张弓举剑,却被他喝止了。缎弈从座上徐徐走来,俯视着这妖鬼的惨况,手起刀落,已是身首两分。
“将那首级收起来。”缎弈捡起剑来,吩咐了一句,随即将铜虎收入怀中。这铜虎是临行前鹤仃所赠,当中寄宿着他的一缕魂识。若非有此物傍身,自己方才定会受那狐妖所害。众军士忙着收拾惨状,却是被方才景象惊得软了手脚,那首级从人手里跌将下来,滚了一地的尘土和血腥,落到缎弈的脚边。他低头去看,那狐首却是怒目张眉,仿佛仍是生时模样。
第十章 残局
夜色沉然,宛然无物的漆黑中唯有一盏红灯摇曳。鸦坐在山门外,遥遥看着林木遮眼的山道,已等了许久。他不知山下的大军何时会来,但直觉告诉他,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都会在这一夜现出分晓。
落九乌早先便推说困倦,嘴里直嚷着:“何必为这些俗人烦心。”便回了府内。鸦悄悄地去看了他一眼,空荡荡的堂屋中央放了一把椅子,落九乌坐在上面,却是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寂然枕着额头。木檐灯笼上原有妖精看管,平日总是烛火通明,小妖精们把玩着从人间盗来的物什在花树下打闹,他们总叫鸦“小公子”,时时要来逗弄他,烦人得紧。鸦看着黑黢黢的堂屋,却想着,原来府中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残灯明灭,风声又吹过几叠,却传来几声脚步。鸦神色一凛,方回过头去,浓密林障中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狐狸!”鸦心头一缓,忙追上前去,狐妖却是神色恍然,一张面孔惨白如纸,粉红衣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怎么,山下的人伤到你了?”
“小、小公子……”狐妖似是要答,一张口声音却像是被哽在喉头,不得出声,亦无从进气,唯有拉着鸦衣袖的手仍在不住地打着颤,“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老妖精来……他、他一定能救你!”鸦已是慌了心神,急着要拖她进府,狐妖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口不放,口中喃喃着他的姓名,鸦出声要回,山路上却忽然传来沓杂声响,似是寂静之中突然被割开了一道裂口。
“倒是借了此妖肉身得破屏障,此次上山全无阻碍,实是幸哉。”
鸦转头去看,却只见到层叠的甲军,一人站在马下,似乎正对马上的人说着些什么,话说罢,看着拽着鸦袖口的狐妖,笑道:“没想到在这活尸之术下尚能留下几分神识,臣下虽精此道,倒也是头一次见到。”随后口中念了一道诀,狐狸原先还紧紧握着袖口的手突然便松了力气,随即头也歪去了一边。鸦推着她的肩膀想叫她起来,推了一遍又一遍,他说,“你别闹了,快点儿起来。”叫了许久却仍是没有反应,后来他想,或许是自己的话不顶用,便又说道,“你再这样,老妖精该要生气了。”
往常时候,他若是实在烦她不过,便拿这话去堵她。鸦知道狐狸并不是怕落九乌,她只是不想叫九爷失望。
“殿下,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两扇府门忽的向两旁洞开,旋起的微风吹开狐妖脖颈上的丝帛,轻绡点地,露出其下狰狞的伤疤,却是用钢针拧作几股,强将骨肉缝合在了一起。落九乌立在门外,从他的视线看去,恰能见着狐妖微垂的一双眼。遣她离开时,她便也是睁着这样一双眼儿,看着地上,又抬头看他,“九爷,这一跪,谢您的荫蔽之恩。”现在,这双眼里映着山门前的一盏残灯,却是光焰黯然,随后也要给风吹散。更远处,甲兵密集,方士的口中呢喃着退魔的咒术。鸦抱着狐狸站起身来,手中法诀不住,已斩杀了不少军士。死去的士兵叠垒在一起,更多的人冲上前去。落九乌略一挥手,来人已化作了血泥。
兵戈声混杂着人的嘶吼与呼喊,变得嘈杂了许多。汩汩鲜血汇流在一起,月色下一看,竟也是漆黑的。落九乌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不敢有人拦他,他扯开嘴角笑起来,脸上溅落了一块血斑,他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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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里的人刚听说了朝廷要派兵除妖,正在讨论的关口,联兵却已经败了。
城里风声四起,都在猜测这是怎样一回事。按理说,这该是说书先生最乐意的题材,却是没一个人敢在这上面置喙。谁不知道大军败仗的那一日,老皇帝生了大气了, 竟是直将领兵的太子关在了东宫思过。众人皆道皇帝是因为战败盛怒,可此中真意,又有何人能解?
缎苍岚在将军府内的游园里坐着,亭中摆了一盏茶盅,是早春的新茶,浅绿汤色澄澈无比,饮之微苦。对于一个甫经战败的将军来说,他倒是过分闲适了一些。这几日得了这事的空闲,去朝廷那里回了个休养的由头便置闲在了府中。老皇帝盛怒太过,竟也未作什么反应。他饮了一口茶,吹着亭子里的凉风,心中实是快慰。上山的那日,大军分作了两股,由太子先锋,他做后援。当初这战型提出来的时候,太子府中不少门客心中犯疑,只当他到时必会缓下支援,以至先锋力竭。然而毕竟兵力悬殊,况且山上并无多少战力,理应由太子这方便能清扫干净,故而那头虽则心有疑窦,却仍是照着这法子行了。然而缎弈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他这王叔的狠心实在比他所想的更甚。上山那日,支援的确是来了,也确确实实的与太子的先锋汇成一股,然而落九乌起势未有多久,援兵却已是匍匐在地,口中黑血潺潺,竟像是被妖术所害。缎苍岚上报至皇帝,说是缎弈计划不周,急躁冒进,竟致使三千援军无一幸免。缎弈虽是知道此事古怪,然而先锋也同样伤亡惨重,他不敢多议,只能将这事默默认了,却也终于晓得了为何缎苍岚会在当初如此积极地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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