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他才缓声说道:“你醒了。”
是个肯定句。
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和清醒的时候呼吸是不一样的,虽然太宰治明显练习过装睡的技巧,对呼吸节奏的把控也十分精妙,但织田作之助的观察力在这一刻更胜一筹。
太宰治睁开了眼睛,但他只是出神的盯着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有什么值得盯着看的东西:“这是哪里?”
织田作之助报上地址,并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喝点吧,你声音发哑,嘴唇也很干,应该是脱水了。”
太宰治侧过头,就着红发男人的手把水喝下,双眼低垂着:“谢谢。”
这声道谢听起来轻飘飘的。红发男人跟着也轻飘飘的说:“不客气。”
“织田——”太宰治顿住,似乎把什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东西硬生生咽了回去。“织田先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你昏倒在路边,我的孩子不太放心,就把你带回来了。”
太宰治露出微笑:“那真是很感谢你的孩子。我叫津岛叶藏,已经听说了织田先生你失忆的事情,真的很抱歉,这种时候居然还来添麻烦,一定令你感到困扰了吧?”
“没有困扰。”织田作之助实事求是的回答,“你认识我?”
“嗯,算是认识吧,我是个没什么成绩的落魄小说家。虽然自称小说家,但只是整天躲在屋子里浪费稿纸,却从没发表出一篇作品,有次外出采购的时候偶然认识了织田先生,还聊了两句写作的话题,但也只有数面之缘罢了。”
真是完完全全的谎言。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比起太宰这番说辞,他更相信江户川乱步的说法,这个世界的他和太宰必定是没见过面的。
所以太宰为什么突然来接触他?
红发男人分析着侦探社招惹了港黑的可能性,平淡的问:“为什么会昏倒呢?”
“可能是饿昏了。”太宰治很不好意思一般笑了笑,“那个,真的很抱歉,留在这里也是打扰你,我感觉自己好多了,就先回去了,下次会送来谢礼的。”
黑发男子翻身下床,动作很利落,似乎是想以此显示自己没问题了,又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赶快离开。
他从头到尾没向织田作之助看一眼,迈开步子就要往出走。
织田作之助探究的凝视着太宰治的背影,然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腕。
太宰治的手腕很纤细,但织田作之助很清楚,就是这样纤细的手腕,在面对敌人时会何等稳定与冷酷。
现在,这只手腕微妙的颤抖了一下,于是织田作之助就知道了,自己并不是敌人。
他忍不住为这个小小的发现感到开心。
太宰治显然被这一拉惊到了,下意识转过头来,和红发男人视线相撞。红发男人从那双鸢色眼眸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脸上唏嘘的胡茬子。
啊,胡子似乎有点长了,该剃须了,不然下次跟孩子们玩耍的时候会扎到孩子们的。红发男人认真而朴素的想到。
另一方就没有这么坦然了,太宰治因为计划之外的对视浑身僵住,两秒后才压抑住冲上去拥抱的冲动,眨着眼睛放松下来:“织田先生为什么突然拽住我?哦……我明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是吗?”
“嗯,你是港黑首领。”这么回答的时候,红发男人依然没放手。
太宰治也不介意,很从容的笑起来:“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呢。好吧,那就向你道歉吧,是我不对,不该随便编造谎话来欺骗你。”
说着,他的表情微小的变化了一下,整个人的气势随之变得恐怖而强大,他不再是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虚弱男子,而是黑暗中掌控一切的王:“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宰治,港黑首领太宰治。”
作者有话要说: 织田作: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昏倒呢?
哒宰:身体虚弱、突然运动、情绪波动、没吃没喝。
织田作:原来如此,的确是饿昏的啊,那要吃咖喱吗?
哒宰:好啊!
第9章 留下吃饭
太宰治知道他越靠近织田作,就越容易让事情弄巧成拙。
如果他希望得到织田作的更多消息,他应该多绕几个大圈子、制造数个中间环节、最后营造出似是而非的重重假象,再从假象带来的海量信息中提取到他希望知道的那部分。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花费许多精力,就像他极端克制的过去几年一样,在远离织田作的安全距离做好一切能做的事情。
他不能打扰织田作。
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是一场无法反抗的骗局。
谎言总是被某一方出于某种目的说出,但这世界没有目的。
骗局总是被某一方带着某种企图设立,但这世界也没有企图。
真正的绝望就来自于毫无意义。
在搞明白这件事之后,太宰治就没什么活下去寻找人生意义的兴致了。
难道这世界还会有救吗?
没救了,等死吧。
只有一点他还放不下,那就是在这个谎言里、这场骗局中,微小的、但是如同尖刺一样无法忽视的、存活着的织田作。
一个活着的织田作。
在被这个信息折磨到许多个晚上失眠的时候,太宰治其实分不清自己是开心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但是在他决定要精心呵护这个世界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最好在谢幕仪式之前远离织田作。
可道理越简单,要做到就越难。
这样的教训对人类来说实在是经历太多了,多到任何人都感到厌烦。
早上的闹铃响了,再睡一会儿吧,然后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难道没人清楚不该赖床吗?
距离截稿日还有两天,再外出取材一会儿吧,然后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死线了。难道没人清楚不该拖稿吗?
晚上该睡觉了,但还是可以再玩一会儿手机,没问题的,就稍微一小会儿……然后结束一夜修仙的时候正赶上看日出。难道没人清楚修仙是逆天而行吗?难道没人注意到自己越来越秃的发际线和越来越呆滞的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道理谁都明白,只是人心中的欲望那样强烈而难以抵抗。
太宰治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是——那可是活的织田作啊!那可是会动、会说话、会思考、会为了写小说的梦想而努力前进的织田作啊!
诱人的念头就这么冒了出来:亲自去打听织田作的事情效率最高,而且他会很小心的只稍微接触一下织田作的养子,他自信能躲开每一道视线,所以不会有问题的,只是去问几个问题罢了……
然后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织田作面前了。
天啊,他究竟在做什么啊?
织田作的枕头枕起来很舒服,被子也是,有阳光的味道,一定经常晒太阳,要离开那张床实在需要一些自制力,港黑的床睡着太硬了……
天啊,他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五步走跳楼计划了?
织田作拽住了他的手腕,他能感觉到织田作的体温,还有织田作指腹有些硬硬的茧……
天啊,他究竟是不是港黑首领了?他跟织田作明明是陌生人才对!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宰治,港黑首领太宰治。”
闻言,织田作之助相当平淡的松开了手。
指尖感受到的温度转瞬即逝,眼前的黑发男子倒是一下子拿出了惊人的气场来。作为朋友时总显得无害,作为陌生人就锋利多了。
分明的界限总是很伤人的。
红发男人无奈的想着,点头回礼:“嗯,你好,我是织田作之助,目前是武侦的一名职员。”
太宰治语调轻柔但同时也很森严:“我知道你,织田先生,你原本是最顶尖的杀手,如果你能加入港黑,对港黑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但你突然就变了,发誓不再杀人,所以我很遗憾的放弃了邀请你的事情,只是我突然听说你失忆了,所以抱着点小小的指望——你还记得你不再杀人的誓言吗?”
“记得。”
“那真的是很遗憾。”太宰治好像真这么想似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果你连誓言都一起忘记,我就可以顺势邀请你加入港黑了,现在全横滨都知道港黑有个好首领,首领的亲自邀请可是很难得的。”
他仿佛觉得自己面子惊人,自得的笑了笑:“但既然你仍不能为港黑所用,那就此别过吧。稍后会有谢礼送上,因为我还是很感谢你救助昏迷的我的。”
太宰治转过身去,又要走了,织田作之助说:“我还没有救助你。”
“嗯?”
“你现在又饿又渴对吧?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晚饭吧。”织田作之助开始佩服自己了,原来他自己也能若无其事的胡言乱语。
他以前从没发掘过自己这项才能,可能也是因为过去没遇到需要这项才能的时候。
他为了留下太宰,随便找着借口:“你填饱肚子,才算是我救助了你。”
这借口听着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至少太宰听了就好一会儿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织田作之助知道,他得逞了。
“织田先生想请我吃咖喱?”
“咖喱的确是世界上最棒的美食。”红发男人并不意外自己的喜好被太宰所知,太宰就是那么厉害的人,事先把他调查清楚是很正常的。“但刺激性的食物对你现在的肠胃不好,所以是荞麦面。”
……
对于雷斯理来说,这是一顿充满疑点的晚餐。
虽然表面上看还不错,开西餐馆的大叔保持了平均做饭水平,大家吃的都挺香,带回家来的满天星也好好的安置在花瓶里,怎么看怎么美。
但他根本没法忽略掉那个被爸爸邀请着坐到一起吃饭的活尸。
其他孩子也都在或多或少打量那个活尸,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好奇。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爸爸很少会邀请外人在家一起吃饭,再准确一点来说,爸爸根本就从没邀请过外人在家一起吃饭。
但他还知道,那不是因为爸爸不愿意邀请别人,只是因为爸爸从来没想过而已。
就像雷斯理自己,在被出货死掉之前,他就从来没思考过非人生命的事情。
他以为爸爸要等到喜欢上哪位姑娘了,才会开始思考如何把姑娘邀回家吃饭,结果现实总会有出人意料的发展。
他想到幸介之前随口说过的话:“这人多半是在暗恋织田大哥!”
难不成还说准了?
抱着点荒诞的感觉,他不禁扭头去看幸介,结果幸介居然也正好扭头看他。
两个男孩互相瞪视了一会儿,各自露出一个类似于大惊失色的表情,别开脸去。
雷斯理一下子慌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不对劲,那一定是他想多了,但如果幸介也那么觉得……
爸爸跟那个活尸之间绝对有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下雨了,好冷,钻进被窝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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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蛞蝓之怒
“终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他!”
这句宣言,来自港黑坐第二把交椅的最高干部中原中也。他决心亲手杀死的人,则是坐第一把交椅的港黑首领太宰治。
中原中也表面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气势很足的人,他十分年轻,个子矮小,戴着帽子也够不上别人肩膀,五官属于女孩子会喜欢却绝不会害怕的类型。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港黑的最高战力,在港黑内部风评绝佳,得到了许多人的真心尊敬。
理论上他无疑就是人生赢家。
但中原中也丝毫没有此种自觉,反而整日处于暴躁和强烈的挫败感当中。
要说问题根源,那就是前任首领森鸥外的死亡与现任首领太宰治的上位。
中原中也是真心讨厌太宰治的,他从被森鸥外招揽进港黑之后,就一直跟太宰治不对盘——不,还要更早一点,早在他还是【羊】的首领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会永远讨厌太宰治。
只不过那时候的讨厌还是单纯性格上的讨厌,而且太宰治也等量的讨厌他,他们经常你一句“蛞蝓”我一句“青花鱼”的对骂,以至于在别人看来仿佛欢喜冤家一样。
那时候总有不怕死的傻逼手下揶揄他跟太宰治的关系,甚至暗中传播他和太宰治的黄段子、感人故事、八卦、本子等等。
他曾经因为这个头疼坏了,想尽办法在不引起更大反响的前提下,暗中搜查编故事的混蛋们和画本子的混蛋们,但最后的结果总是不如人意。
有时候他的确查到了传播源,但那是他动不了的大人物,他只能因此更加痛苦。
有时候他抓到了能动的,但他最后还是心软了,教训一番就轻轻放过。事后对方也的确知恩图报,没再继续瞎搞。
但是更多时候,他都一无所获,唯有无能狂怒。
为了能过得清净一点,他经常主动出差,算是最后的消极抵抗。
他曾经以为叫大家停下来是不可能的,就算横滨原地爆炸大家都不会停下,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漫长过程。
但他错了。
一夜之间,这个巨大的烦恼忽然就自行消失了,其速度之快甚至令他措手不及。
根本不需要费什么手脚,不需要调查、惩罚和教育,一切就只是突然发生了。
当太宰治一身黑衣出现在森鸥外的葬礼上,当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太宰治的表情,当首领死亡会产生的动荡在开始之前就被太宰治掐灭,当……太多了,当那一切发生,再也没有人会拿中原中也跟太宰治开玩笑了。
中原中也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清净,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
于是所有人都变了,他自己也是。
他依然讨厌太宰治,甚至比过去更讨厌,但他再也不会喊太宰治“青花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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