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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醒(近代现代)——安和谯

时间:2020-06-17 10:00:59  作者:安和谯
  “我就喝一点。”他喝了一口,侧头看着谷蕴真,“不会醉的,我保证。”
  谷蕴真回答说:“我知道。”
  池逾就笑了笑,有时候他觉得谷蕴真什么都知道,所以和他相处没有太大的负担。因为谷蕴真虽然会不好意思,会闭口不言,但绝不会反应迟钝,令人抓狂。
  他果然只喝了一点,剩下的酒液留在瓷杯里,池逾虚虚地晃了晃。这时,谷蕴真忽然伸手过来,拿走了他手中的杯子,朦胧的光线里,池逾看到谷蕴真仰头把杯中的残酒慢慢地饮尽了。
  杯子放回桌面,谷蕴真的嘴唇在微微发亮,眼神也很亮。池逾眯眼盯了半晌,说道:“不要勾我。”
  “没有勾你。”谷蕴真微微不悦地蹙眉,“但如果你认为我的存在即是勾|引的话,我无话可说。”
  他语气不对劲,池逾刹那就明白过来,登时坐直了身子,再伸出手,谷蕴真稍微一怔,连忙把右手往后缩去,然而反应不够迅速,被池逾捉到了小动作。
  池逾从他修长光滑的手背摸到指尖,轻易地发现了烫伤的地方,那一小块皮肤有着鲜明的色差,他低头亲了亲当作安抚,问道:“是在怪我害你烫着手了吗?”
  谷蕴真缩手说:“不是。”池逾没有留他的手,他很轻易地挣脱了出来,心中略微扎了个洞,漏着凉风,他失落地虚握拳,假装体贴道:“我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又不小心说错什么话。”
  谷蕴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假装大度的一天。
  他说完这句,和池逾对视的时候,忽然有些如履薄冰,因为池逾的眼神很深,里面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但谷蕴真没有挑衅也没有矫情,他觉得自己可以暂时理直气壮。
  突然,池逾笑了一声,他说:“那正好。”谷蕴真不解其意,下一刻,池逾起身,捏住他的下巴,然后吻下来,动作仓促又粗鲁。但这个过火的吻顿时掐断了谷蕴真脑海里所有别扭的念头。
  木桌都不堪重负地往后错位,谷蕴真强装起来的一点冷漠瞬息之间就被撕的一干二净。他没了武装的能力,搂着池逾的脖子,听他几乎有些狠地说:“问也是你要问,那我要在你这里先讨点好处,等价交换,总不为过吧?”
  谷蕴真想说他没有问,但他刚才的确是在拐弯抹角地询问,所以被威胁得并不冤枉。他只好老实地仰着头,被池逾寻求安全感地亲了许久。
  分开的时候,他喘不上气,脸红耳赤,觉得池逾大抵是有一点疯,而这人要了好处,便不声不响地松了抓他肩膀的手。但谷蕴真回过神时,发现池逾正半跪在他身前,他无力问道:“你一定要这样说吗?”
  池逾答:“我想正式一点。”
  看他的表情与眼眸,竟然很认真,谷蕴真便想,池逾的正式可能与常人的正式有些不一样。
  他的手指被池逾牵着,抵在池逾的脸上,池逾仰视谷蕴真,罕见地流露出了依赖的情绪。他用脸贴着谷蕴真的掌心,没有笑,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像两瓣琥珀里的永生的桃花瓣,看似鲜活,但并非真正的生动。
  谷蕴真便不说话了,屋内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池逾终于开了口,他另一只手也握上了谷蕴真的,轻声道:“我不想在你面前也装的很轻松。”
  “我的亲生母亲……”池逾皱着眉,心中在缓慢地寻找合适的话,但大抵人间悲剧大多用简单明了的话就可以一言以蔽之,所以他想了许久,最终说出来的,也只是简短而痛心的三个字。
  他说:“她恨我。”
  池逾感到谷蕴真抓紧了他的手,于是笑了笑,但不很真心。他没等谷蕴真小心翼翼地追问原因,直接说:“原因很简单,也很离奇。我妈认为,我是导致我父亲一去不复返的丧门星。”
  “我的父亲早年经商,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但因为我妈的孤高性子,一直拖到很晚才成婚。所以她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池逾注视着谷蕴真的手,他似乎没有力气或者勇气抬眼看他,顿了一下,又说,“生孩子是一件很累的事,尤其是对于高龄产妇来说,而我大约也很不听话,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让她受了很多苦。”
  池逾平日里恣意妄为,无所事事,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讽刺讥笑,也好似无忧无虑,不以为意。然而多少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都藏着一颗脆弱敏感的心,只是那过于柔软易伤的一处会被刻意忽视、刻意埋葬,于是便终年不见天日。
  那些陈年的隐殇也宿在那片回旋着悲痛长歌的荒芜之地,日复一日,只在夜深人静的瞬间如期而至,如鬼魅般扼住人的喉咙,在将要窒息的前一刻,却又残忍地给予新的氧气。
  是不得痛快地死,是反复摧残的痛。
  是池逾生而落地、命中注定的创伤。
  池逾低声说:“我没有见过池渊,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苏伯伯说他是我的父亲,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他的国文学得太差。何况就是再多一百个形容词,池渊在我心里也不过是一个难听至极的名字。”
  “我的母亲一等几十年,她生了病,有时连我都不记得,嘴里却一直念着池渊、池渊,又定各种稀奇古怪的规矩,又要招魂,每年都去凤凰寺上香还愿,求方丈给她算卦,指点迷津……”池逾说,“我想她的爱都给了我父亲,似乎不能够分一点给我。”
  谷蕴真的指尖微微一动,碰到了池逾的脸,他想看看池逾的眼睛,最终没有动,但池逾心有灵犀地抬了眼。谷蕴真和他相视,蓦地心口酸涩,不知道是因为具体的什么,胸口很闷。
  “你知道吗?她原先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池毁约’,后来苏伯伯说太不像话,于是又改了‘池逾期’这个名字。”池逾不怎么认真地笑了笑,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我知晓意思后,自己改掉了。我说,谁再要这样叫我,我就让谁一刀两断。”
  谷蕴真才知道为什么熟悉他的人叫他“小七”,也许那不是小七,而是小期,更是他年幼受过伤的一道鲜明的疤痕。
  “这名字到底有点侮辱人。”池逾说,“所以苏见微是个小混蛋。”
  “那范余迟……”谷蕴真又想起他曾说过,范余迟是池渊用过的假名。
  池逾伸手按了一下他的眼角,说:“我妈喜欢这个名字,我便替她撑着这段早就结束的梦,举手之劳。”他的指头摸到一点湿润,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
  谷蕴真轻声反驳说:“不是举手之劳。”池逾明明被池夫人按了太多东西在身上。不管是范余迟的名字,还是池逾期的折辱性取名,还是她随意施加不计后果的一次次暴虐行为,她强加在池逾身上的期望像亲手割下去一刀刀的伤,时时刻刻都在压迫着池逾的神经。
  池逾被众口唾弃,被指着鼻子骂纨绔子弟、风流成性,她又何尝没有给催生这恶果的土壤浇过水。
  她难辞其咎。
  谷蕴真从来没有这么不喜欢一个人。
  也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
  喜欢到连他心上的伤都可以落到自己身上,心甘情愿地陪他品鉴这人世苦痛。
  他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人,就算池逾与他萍水相逢,只怕也会为他难过忧伤,更别提谷蕴真如今把池逾搁在心尖上。
  池逾的脸在谷蕴真的手掌心很轻地蹭了蹭,像是一种另类的撒娇。池逾问:“我现在还需要解释关于我生日的疑问吗?我有点不想再说这个。”
  但是他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况且有的时候,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开,让一切尽在不言中,或许也不失为一项好的选择。
  谷蕴真轻轻颔首,他垂着脑袋,很想道歉,心中又谨记着池逾说今晚不准再道歉的话,是以只能用动作表达歉意。
  他摸池逾的脸,动作温柔得有些肉麻了,但池逾笑了笑,握住谷蕴真的指尖,说:“其实我也知道。”
  “知道什么?”谷蕴真被他起身抱住,便也伸手回拥了他。池逾在他肩膀上闻了闻,觉得他的味道颇有治愈感,说:“你点蜡烛,是为了给我留台阶下。”
  谷蕴真没说话。池逾又笑道:“可我又不在意那个,蕴真哥哥。”
  “不是。”谷蕴真险险地打断了池逾的话音,他说,“这样的光下,你看起来会温柔一点。”
  “可是这样的光下,我看不清楚你脸上的颜色。”池逾退开了一点距离,看着谷蕴真暖黄色蜡烛光下的脸,其实谷蕴真不笑的时候,神色是很冷淡的。
  “所以要用多余的话来问你。”池逾不满他的看似冷淡,便用了一点力掐他的下巴,问道:“现在是不是在脸红?”
  不知道为什么,谷蕴真觉得池逾此刻这句带有强迫色彩的话,语气饱含着他们都心领神会的暗示。
  他的脸和耳根都很热,盯着池逾坦诚的眼眸,如实回答道:“是。”
 
 
第55章 作雪
  陵阳城北王谢街住的大多是叶落归根的华侨,是以房屋的样式也仿造国外。比起其它各地屋舍的古意深远,这里的瓦片更红更大,楼栋也更高更新,像一群品茶喝酒的文人雅士之中一列格格不入的豪饮啤酒的狂放者。
  其中一座最大的宅院里,最豪华精致的二楼卧房之中,镶金流苏的大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苟延残喘的老人,他的呼吸艰难、断续,像风中的一根瑟瑟发抖的残烛。只消看一眼,任谁都知道,此人的生命之火已接近熄灭。
  几个模样表情都类似、仿佛批发制造的黑白女仆装的高挑白人女仆端着托盘站在床旁,托盘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应急药丸,准备随时侍奉。另有一名衣着简朴的男子站在一边,卑躬屈节,双手拄着拐杖,注视着床上的老人。
  这名男子肌肉颇为厚实,面貌本生凶相,此时神色却犹如丧家之犬,像受了什么巨大的恐吓,于是到现在都还心有戚戚,表情十分难看。
  此人正是曾经上门用暴力威胁过白岁寒的魏国荀。
  病榻上的老人将浑浊涣散的眼神挪到他身上,病人忽地聚起了一点注意力,像摇摇欲灭的火中又添了一把炭。他几乎有些欣喜地吃力问道:“……金、金呢?”
  白岁寒的艺名是为金百雨。
  魏国荀指着自己的腿,说:“付老爷,您也看到了我现在是什么样,就因为去帮你找那个人,我这两条腿被他的情人打得差点没废了!我还被驱逐出陵阳,到处躲到处藏,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了,才有机会溜回来见您一面。”
  中文名姓付的老人迟缓地接收他的话,许是得到了不称心的信息,他蓦地愤怒起来,指节敲打着软绵绵的床铺,眼中迸发出一个病人所不能有的一种怒火。
  他发出几声怪叫,几个黑衣保镖闻声冲进来,魏国荀登时被按在地上,抓着后脑勺狠狠地往大理石地板上磕,一连撞了十几下。魏国荀眼中糊满了朦胧的血色,他头昏眼花地被保镖提起来,又对上奄奄一息的付老爷的眼睛。
  那是一双商人的眼睛,虽然虚弱,但依旧冰冷,它在说,既然拿了钱,最好就不要想吃霸王餐。
  “金……”
  承诺过要给付行光一个梦中情人的市井之徒被保镖丢了出去。卧室外聘请的本地的打扫阿姨好奇地往里看了看,接着就被付行光那沙哑粗砺的可怖声音给吓了一跳。
  她一边拖地,一边往走廊深处走去,抬起眼睛,看到墙上挂了装饰性鎏金油画相框,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延伸下去,仿佛没有尽头。但里头无一例外,全都装着一个红唇白面的长发男人,穿着戏装,眼神冷漠。
  像美丽又冰冷的一柄刀。
  “怎么说都不听,四十年前见到个漂亮的,以为所有漂亮的都是那个?!挂那么多油画,又刺眼睛又浪费钱!”
  “他先前烧钱去建那个什么颂梨园,我就一力阻止,又不听劝!光想着做个漂亮的鸟笼,他的金丝雀就会自己飞来了?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呵……这是又要学起什么生不同衾,死亦同/穴来了?也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意跟他这么个糟老头子同生共死!造孽、造孽――”
  经过付太太的会客室时,扫地阿姨又听到这贵太太与闺中密友闲谈,并发出还含有外国口音的生疏抱怨。她想到走廊上那些画,又想起付行光嘴里念念叨叨的“金”字,再一回想,陵阳十几年前,确实似乎有个叫做金百雨的伶人,那真是风姿绰约。
  只是现在那个金百雨身在何方?怕是他落落寡合,故而早就无人问津了。
  ――――
  魏国荀在鞋儿胡同外游荡了一上午,没发现里面有动静。他略一思索,找人打听了白岁寒经常弹唱的地方,然后直奔那条街道。
  他的想法很简单,白岁寒既然曾经是魏家人,那就理应为魏家谋取好处。
  虽然以前因为抚养不及,表舅一家丢弃了他,但生育之恩毕竟大过天!白岁寒成名之后,表舅上门寻找,他也拒绝认祖归宗,甚至翻脸无情,将他们赶了出去,令他们颜面无存,简直是一条现成的白眼狼。
  琵琶的曲调忽然在耳畔响起,魏国荀心中一喜,循着那道清越动听的乐声,进入了一条颇为逼仄的窄巷子。果真一眼就看到白岁寒坐在地上,一个少女站在他身边,白岁寒神色专注,似乎在给她演示如何弹琵琶。
  他弹得很慢,于是少女便将指法看得一清二楚,一曲终了,她拍手笑道:“谢谢您啊!我一直不知道这儿该怎么按……琴行的老师又都板着脸,我问都不敢问,唔,您真是大好人。”
  白岁寒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的表情,他倒不是不习惯被称赞,只是毁容残疾之后,很少有人对他笑得如此天真。他轻轻抬头,问道:“……要再看一遍吗?”
  然后他忽然看到了少女身后的魏国荀,表情便蓦地凝上一层冰雪,冷得可怕。少女似有所感,转身看了看,也被魏国荀高大威猛的身材吓得一抖,接着她的手背便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来。
  她垂眸,看到白岁寒将琵琶的琴头贴在了自己手边,她顺势握住琵琶的身子。白岁寒用琵琶很轻地推她,说:“回家吧,小姑娘。”
  他看着魏国荀,但少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便细声细气地询问道:“……您认识他吗?”
  白岁寒没有回答认识还是不认识,因为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要和姓魏的一家人扯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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