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钟衡说。
蹲在水桶边的祝深笑了笑,他勾起了唇,下巴微微昂着,半垂的眼睫无端地在人心上作祟。
有些痒。
钟衡一愣。
他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祝深了。
少年时代的祝深也是这样,鲜活得就像是他画上那抹最鲜艳的颜色。
偶尔钟衡给老师送资料,路过祝深班上时,总有意无意地朝里瞥一瞥,运气好时能见着正在画板报的祝深。
祝深的作品毫无疑问永远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喂。”他站在桌上,微微挽着衣袖,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指端夹着支画笔,好不认生地叫住外班路过的人。
钟衡就这样被他叫住过。
“好看么?”祝深问他,指端的笔翘啊翘,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
是问别人他的板报好不好看。
彼时夕阳晃眼,窗帘飞舞,整个教室都蒙上一层昏黄的光。钟衡仰头看着他,掩住心绪,轻声答他:“好看。”
祝深就笑了,一脸恣意张扬的模样,“那当然。”
他似乎从来就不懂得什么是谦虚。
不过后来的很多年,祝深很少再这样嚣张了。
他的锋芒被自己给磨平了,骄傲也被别人给踏碎了。
钟衡又往前走了一步,鞋尖停在了桶前,重新对他说:“很好看。”
祝深见这人这样上道地捧他,他也不好意思对人太冷淡,便说:“你最近还好吗?我看你都瘦了。”
钟衡说他一切都好,又问祝深过得如何。
祝深没好意思说他鸠占鹊巢过得很快乐,看了看钟衡眼底的青色,摇摇头,“不大好。”
钟衡的眼神忽就认真了起来,问他:“为什么?”
祝深顺嘴玩笑:“想你想的呗。”说着,他轻轻甩了甩画笔,无色的水珠溅出,似是润物无声的雨,不知连绵在了谁的心头。
不过是一句轻浮的玩笑话罢了,祝深只是顺口一说,说完就没当回事了。钟衡微微侧了身子,没有再理会祝深。
不过那天以后,钟衡倒是没再宿过公司了。
但那天之后,一直下雨,祝深画不出记忆中那些晴朗的颜色了,于是撕碎了一张张无用的画纸。
方姨见他这样颓着也不是个事,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这倒是正中祝深下怀的,总看着四角的天空,倒是平白将人给禁锢住了。
见方姨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了,便问她:“你要上哪去?”
“我给阿衡送汤。”方姨眼睛一亮:“深深去不去?”
祝深收拾好了画纸,无可无不可道:“也行。”
于是两人便坐上了车,外面没下雨了,按下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泥土间夹杂着的芬芳草气的味道。
方姨倒真没想过祝深会陪她上车,登时便大喜过望,直说钟衡可算是有人疼了。
“他没人疼?”祝深倒像是听到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偌大的钟氏集团的总裁没人疼,说出去任谁都不信。
“深深……不知道吗?”方姨有些疑惑:“阿衡和你不是同学吗?”
“只是校友,他大我一届。我们中学时代没什么交集的。”
方姨叹了口气:“阿衡小时候总是被他大哥欺负。”
祝深一顿,不知想到了谁。
“他在钟家过得不怎么好,长辈们习惯性地忽略他,佣人们又是看菜下碟的,也不拿他当回事。何太太……何太太只有在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有阿衡这么个儿子。”方姨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湿润:“还好遇到了你,阿衡还好遇到了你……可算是有人能疼疼他了。”
祝深低下了头,想说其实自己并不值得一提,只是钟衡人生之中无足轻重的一环。可想着想着,他却并没有说出口。
该怎么戳破一个美好的假象。
他沉默,方姨也跟着沉默了。
方姨不傻,看了这么些天,总该明白是谁一厢情愿了。可她却私心想让祝深能多看看钟衡,陪陪钟衡。
钟衡就算嘴上不说,可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车子快开到公司门口时,方姨忽地扶额痛呼头疼,祝深忙叫司机改道去医院。
“不碍事的,都是老病了,你别紧张……”方姨颤巍巍将保温桶交给祝深,“司机载我回去就行了,你可一定要把汤送给阿衡,看着他亲口喝下去啊。”
祝深仍是担心:“可是你……”
方姨忙摆摆手说:“我真的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吧。”
“真没事?”
方姨再三保证。
祝深只得叮嘱司机好生看顾,然后自己提着保温桶进了公司。
车门被合上,司机终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对方姨说:“您今儿演得真是活灵活现,我都被您吓了一跳!”
方姨朝他使眼色,看着祝深的背影,轻轻叹:“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祝深来到钟氏,前台将他拦下,问他是否预约。
祝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面前,摘下了眼镜,对着她轻轻地笑了:“钟总有空吗?”
前台马上就认出他是谁了,话都说不利索:“有……有空!”
“预约?”
“当然不需要啦!”
“那他在哪一层?”
“三……三十层。”
祝深勾笑,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怕。我还会吃了你吗?”
“不、不会……”前台刚想给钟衡的秘书打个电话,告诉他祝深来了,却被祝深给拦了下来。
“突击检查。”祝深一手扬了扬手中的保温桶,另一只手食指贴在唇前比了个“嘘”,“千万不要打电话哦。”
前台被美色所误,神魂颠倒地点起了头。
祝深含笑上了电梯。
三十楼,人烟罕至。
祝深轻松找到了钟衡的办公室。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却好听的声音:“进。”
于是祝深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以为是刚刚离去的秘书,钟衡头也不抬地继续办公。
他又戴着那副金边眼镜,今天穿的是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西装外套,没有打领带,看上去倒显得没那么正式了。
钟衡的办公室很大,里面的装潢却十分简洁。黑白灰的商务色调,一面落地窗几乎已可俯瞰滟城半城的秀丽春光,一张办公台,几把椅子,一张沙发,都价值不菲,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十分低调。
没见进来的人有响动,钟衡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上的活,抬头看向前方。
他的神色稍稍松动,没想到进来的是祝深。
祝深随意地走了进来,放下了保温桶,坐在了钟衡的对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钟衡摘下了眼镜,露出了深邃的眉眼,一动不动地将祝深望着。
“你怎么来了?”钟衡问。
祝深把保温桶推到了钟衡的面前:“方姨带我过来送汤。她说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先回去了,叫我带来给你。”祝深回忆起方姨那时痛苦不堪的神色,又问钟衡:“方姨以前也这样痛过吗?”
“她——”钟衡顿了顿,好似摸清了方姨的用意。
于是他只得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替三五年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的方姨圆了谎。
拧开了盖子,祝深道:“喝吧,方姨叫我看着你喝下去。”
一股轻微的药材味幽幽地从保温桶里散了出来。
祝深皱眉:“这是什么汤?”
“不是汤。”钟衡不禁有些头疼:“是药膳。”
其实往常这样工作量大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方姨特意从朋友圈里找了一篇又一篇药膳的做法,跃跃欲试。
钟衡被这苦涩的药味劝退过,他别的不怕,只是受不了这味道。从前也宁可多挨几针,绝不吃药。方姨被钟衡说过那么一次,之后便收了手了,哪知心还没死,这回更绝,直接叫祝深送了过来。
钟衡握着勺,久久未动。
“喝啊。”祝深看着他说。
钟衡只得赶鸭子上架地喝了一口,刚一咽下,脸色比这保温桶的内乌黑汤水的颜色还要复杂。
“好喝吗?”祝深故意揶揄笑问。
钟衡沉默了。
良久,他看着正看手机的祝深,说了一句:“好喝。”
祝深正在回人消息,没听真切,瞥他一眼:“啊?”
钟衡对上了他的眼:“好喝。”
祝深不由得对钟衡刮目相看了。
是个狠人啊。这味道他都喜欢?
第14章
监督钟衡把药膳喝完,祝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刚准备离开,却被钟衡叫住了。
钟衡的声音带着他都没有预料的急促,像是慌张挽留什么似的,语速很快:“我今晚会早点下班。”
“哦。”祝深耸肩,显然是没有会意,正一脸莫名其妙,不懂这人提前下班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见祝深应了一声还要往门外走,钟衡忙叫住他:“祝深。”
椅子轱辘滚动了两寸,钟衡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祝深回头望他一眼。
钟衡皱眉。
他是想叫小拾的,只是这里没有别人在,他也就没有叫这个的资格。
“一起回去吧。”他说。
“行啊。”祝深点了点头,径直走到了窗户前,眺望着半个滟城。几场春雨过后,整个城市都抹上了一层翠绿的颜色,即便眼前蒙上了抹灰暗雾霭,他也能想象这层颜色该有多美。
这是滟城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了。
钟衡拧紧了保温桶的盖子,见到手机发来方姨的信息:
[深深送的药膳好喝吗?下次还想喝吗?]
钟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手机,抓起了桌上的报表,他的表情看上去是极冷峻的,可上翘的唇角却早已出卖了他的心。
祝深抬头看着窗户上映着的钟衡的身影,一时觉得太过熟悉,莫名的心悸死灰复燃,连带着天光都亮了几分,鲜亮的翠绿色重新涌入视野,祝深提着一颗心,用余光勾勒着钟衡身影的轮廓。
紧接着,他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烟瘾又犯了。
于是祝深熟练地从口袋中拿出烟盒,拨出一支细长的烟来,叼在嘴上,信步推门就往外面走了。
正在审查报表的钟衡忽然抬头叫住他:“你要去哪?”
“去抽烟。”
钟衡放下了报表,对他道:“就在这里抽。”
“这里?”祝深有些意外:“你有打火机吗?”
钟衡看他一眼,低声说:“过来。”
祝深意外地挑眉,倒还真没有见过钟衡抽烟。
他好奇地走到钟衡的桌边,见钟衡果真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于是祝深勾唇一哂,顺势俯腰,手就搭在了钟衡的椅背上。
那打火机小小一只,银身黑盖,还雕着浮动的暗纹。
祝深眨了下眼,眼眸潋滟,顺嘴揶揄:“想不到你还挺讲究。”
钟衡却没有答他,拇指一划,“啪”地一声,细小的火苗便从火机里窜了出来了。
又是低头一笑,祝深就就着这个姿势,微微弯腰,头顶的细发轻轻擦过钟衡的脸颊,只那么一瞬,烟头便对上了火光。
火苗温柔地舔舐着烟头,仿佛是亲昵的一个吻,却又蜻蜓点水,待点着以后,便霍然分开。
然而烟的主人和火机的主人挨得未免有些太近了,近得就像那火苗与烟头,近得就好像在交错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烟被点着了,祝深直起了身子,手也跟着离开了钟衡的椅背。他捏着细长的烟,深吸了一口,吐了出来,顿时烟雾缭绕,他便隔着这么层雾静静地凝视着钟衡。
不像。他不像。
祝深提醒自己,生生熄灭了他世界里那骤然亮起的光影。
钟衡看着祝深抽烟这样娴熟,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他说:“别老抽烟。”
祝深反问:“你不也抽么?”
钟衡修长的食指,往盖上一压,只听很清脆的一声响,打火机的帽子被盖住了:“我没抽。”
祝深疑惑:“你不抽?”
“不抽。”钟衡摇头说。
祝深更加疑惑了:“那你带打火机干嘛?”
这下钟衡却答不上来了。
是啊,他带着干嘛呢。
钟衡看着手心的打火机,自嘲了笑了一声。
打火机是他从D国回来以后就买了的,每天随身带着,既盼着能用到,又希望用不到。
也没纠结太久,祝深的手机响起,终结掉这场不尴不尬的对话。祝深离开了钟衡的桌子,走到窗户前,推开了一小扇窗,一边抽烟一边接起了电话。
“吴绪。”
听祝深叫着电话那头的人的名字,一瞬间,钟衡把头抬了起来,手中的笔顺着光滑的办公桌一路滚落在地,捂住了声音,闷死在脚边的地毯上。
祝深被耳畔的聒噪分走了注意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不过是发了条消息给吴绪说自己要旅游的事,吴绪马上就打电话过来了,代理人可谓是当得尽职又尽责。
可代理人心里也苦,他这才刚给祝深擦了画展的屁|股,还以为祝深能消停几天闭门造画了,哪能想到这人又要飞去他国浪了。
笑骂着聊了几句,祝深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又转过身来坐在了沙发上,一手端着烟灰缸,一手握着手机,十分轻松自在的样子。
10/73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