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不是他原来的风格,也没有过多炫技,仅是灰黑与红的鲜明对比,让他上了一个艺术巅峰,举世瞩目。
那幅画叫做《废墟》。
那一年,祝深十九岁还不到。
“N国的人不喜欢吃甜食,他们迷信的神灵告诉他们,如果嘴巴能吃苦,那么生活就不会那么苦了。”
钟衡沉默地将祝深看着,看见祝深在昏黄的灯光下笑得有些寡凉。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钟衡一语不发地拆了蛋糕盒,他的动作太过慢条斯理,祝深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指端,却不愿再看那蛋糕盒一眼。
曾经有人也总爱给他送他喜欢吃的蛋糕,往事总是不可追。
“钟衡。”祝深突然叫住了他,问道:“你和阿鲁发生过什么事?”
钟衡的手一顿:“没什么。”
许是看到祝深投来的目光里写满了怀疑,钟衡又说:“一点误会罢了。”
“只是误会?”
“嗯。”
祝深低下了头说:“谢谢你。”
钟衡一怔,“为什么谢我?”
“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许你都已经忘记了。但我一直都没有和你道谢,谢谢你之前去机场送我,我很高兴。”
“我没有忘——”钟衡扬高了声音,握紧了手指,却又放松开来,压低声音说:“那没有什么。”
良久,又听钟衡轻声问:“我送给你的盒子你打开过吗?”
经他一说,祝深这才想起来,当时他出国前,钟衡还送了一只盒子给他。不过他连拆都没有拆开,就随着自己的行李一同寄回祝宅了,而自己也改签了别国的机票,辗转各地去流浪,似要彻底与过去割裂。
“没有……”祝深侧过了头,有些不好意思:“里面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钟衡敛眸,声音又回到了平日的冷淡:“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祝深的腿终不再晃了,踩在了地面上,人也随着站了起来。他身高腿长,摸摸自己因垂头看书而僵硬的脖颈,然后十分苦恼地回忆着那些东西后来究竟辗转到了何处。
钟衡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指点了点桌面:“记得吃。”
还没等他回答,钟衡便离开了他的房间。
祝深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总觉得似曾相识。心里甚至于还无端端地生出了一丝懊悔。
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啊?
“啪嗒”一声,门被关上。
没过一会儿,祝深赤足走到了桌边,打开了盒子,里面静躺着一块芝士蛋糕。
祝深终是于心不忍,拿叉轻轻地挑起一角,送到了嘴边。
入口滑嫩,甜而不腻。
——还是从前的味道。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中,钟衡已经走远了。
祝深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夜深,祝深吃了药上床睡觉,终于没再做那个溺毙的噩梦。
他的梦天马行空,反差很大,而且还是时断时续的——上一刻还在L国的天堂湖写生,下一刻就在N国的炮火中躲藏。
在纷飞的炮火里,一切都仿佛失了真,他的世界只剩下黑白灰三色,空洞而苍茫。
他的感官迟钝得可怕,连疼痛都很难体会,但他胸前有血,一滴两滴,他抬起头,却被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是钟衡。
钟衡背对着炮火,顶着一身血气,抓紧了他的手,带他跑出了可怖的噩梦。
陡然间祝深从梦里惊醒,天光已然大亮。
他后知后觉地触摸着自己的胸膛,猛烈跳动,经久不息。
真是太奇怪了。
祝深摸着被子想。
第12章
周末。
两人得回钟宅一趟。
车上,祝深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回想起昨晚那个惊心动魄的梦。
梦境都已经破碎不清,只余几个碎片残影,但光是捡起一两帧,都足够令他胸口发闷。
——整场梦境之中,最心悸的好像还不是炮火,而是钟衡拥抱他的一刹那。他的脑海忽然轰鸣,只剩下心脏机械地跳动着,一下,两下。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偏头打量着钟衡。
许是今天他看钟衡的次数太多了,连一向沉稳的当事人都有些忍不住了,握紧的手心里隐有薄汗冒出。
“怎么?”钟衡低低问他。
“没。”祝深迅速将头移到一边:“你走太慢了。”说完还欲盖弥彰般快走两步,走到钟衡前面去:“你爷爷还在等我们。”
钟衡有些无奈,只好跟上他的步伐。
今天他们去钟宅是要送别出国疗养身体的钟老爷子的。
临走前,钟老爷子还不忘拉着钟衡和祝深,嘱托他们要好好的。
祝深一脸乖巧,与钟衡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终是把老爷子哄得放下了心。
他这一走,钟宅便只剩下杨莎和她六岁的女儿钟玉言了。
“上去学习吧,”杨莎拍拍钟玉言的脑袋,把书放在她的手里,“妈妈和你哥哥有话要说。”
家庭教师轻声哄:“言言,和我上去吧。”
小姑娘嘟着嘴巴,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原地,直溜溜的眼神看看祝深,又看看钟衡,最后脚一跺,任家庭教师把她牵上楼了。
祝深瞥了眼小姑娘手中的书,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了。
小姑娘才十岁,字还认不全,就被逼着看管理学的书,换谁谁能高兴得起来啊。
祝深不禁轻摇了下头,只道这位婶婶望女成凤的心太强烈了。他以前读书时也常随长辈来钟家走动,但熟识的只是大房,二房的婶婶是他出国以后才过门的。
杨莎嫁来钟家之前是个影星,以清纯玉女形象示人,演过几部苦情哭戏,反响很好,至今还有不少影迷记得她。只是她的命不算太好,刚嫁过来一年,丈夫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祝深与大房的兄妹俩交情要深一些,从前来走动时,几乎没怎么碰到钟衡。
方姨倒是和祝深说过,钟衡以前一直是呆在佣人房的,他没有资格来这边会客。豪门的密辛大多不过如此,祝深不禁想到了自己家,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寒了下去。
钟老爷子出国以后,钟宅便只交给杨莎来打理了,眼下她正客套地与夫夫两个寒暄。其实她比两人也大不了几岁,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说话声音也是软绵绵的。
听说两人婚后和睦融洽,她便放了心:“之前深深婚礼还没办完就跑了,我还担心你们两个别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呢。”
祝深微微侧目看向她,没想到她看上去温温柔柔,敲打人时倒是深谙蛇打七寸,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
祝深水来土掩,便笑说:“我们俩能出什么事情呢?”
“没有就好。”杨莎抿了口茶,打量起了分坐的二人,又说:“阿衡深深,你们该挨紧些,这里也没有外人,坐得这样生分做什么?”
祝深只好朝钟衡那边移了移,不料钟衡正好也往他那边靠,一时间两人竟紧紧挨着,插不进一丝空隙,就连手背都严密贴紧了。
杨莎笑了笑:“这样才好,就该这样。”
挨紧的两人各怀心思地互看了对方一眼,终究,谁都没把自己移开。
随后杨莎又问了新婚的夫夫许许多多的问题,两人信口扯着谎,尤其是祝深,一副你是我挚爱,我是你唯一的架势,实实在在地把自己给恶心到了。
杨莎笑得合不拢嘴了:“就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度蜜月呢?”
“蜜月?”祝深一愣,险忘了这茬儿。
结婚时两家把二人的婚后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祝深实在不堪重负,勉强参加了自己的婚礼就跑路了。现在他回来了,这婚后的许多事可不就得提上日程了吗?
杨莎见他一脸迷惑,细声提醒:“三月正是个不错的时节,许多地方的花儿开得烂漫,不妨去外面度度假,权当做休息了。”说着,她又看看钟衡,“自打阿衡回到钟家,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没有放松过了,二婶实在有些心疼……”
祝深只好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好是好,只是我和阿衡事情太忙了,蜜月的话可得好好计划一下。”
算是缓兵之计了,计划着计划着三月五月就过去了,计划着计划着合约到期,再计划着计划着两人就该离婚了。
回头再一看身旁的钟衡,从始至终板着张脸,一语不发,显然也是很不情愿的样子。祝深摇了摇头,只觉这人连做戏都不会,好歹装一下啊。
杨莎一听,立刻起身从桌上拿出了一叠资料:“知道你们事情忙,所以我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
资料上备选了十几个方案,祝深稍稍翻了两页,他们居然要游山玩水一整月,而且全程都有人跟随,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
杨莎柔声说:“其实我一直想到外面多走动走动,可现在玉言也大了,我要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确实没有机会去玩个痛快。要是你二叔在就好了……”
祝深一想到一整个月都要在人前秀恩爱,不禁有些心力交瘁。他咳了一声,道:“二婶,我大约抽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休假,事实上L国画廊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何况阿衡公司事情繁多,大约也——”
“我有时间。”一直不说话的钟衡竟开了口。
杨莎有些意外。
祝深忙抬眼望向他,嘴角的笑顿时变得僵硬:“你不是很忙吗?”
得了钟衡这句话,杨莎有些高兴,转而偏头询问祝深:“深深真的没有时间吗?”
祝深看向钟衡,后者亦回望向他,似是在等他的回答。
“那我……”祝深有些吃不准钟衡的意思了,只好说:“我应该也有吧。”
杨莎大喜过望,办事效率极高,当即就拍板做决,将行程定在了三月中旬。
回桃源时,两人一句交流也没有,阿文车开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祝深开口了:“为什么答应二婶啊?”
钟衡直视前方,轻轻说:“我以为你会想要离开滟城。”
这下轮到祝深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是钟衡知道自己在滟城在媒体记者亲朋好友的眼皮底下过得不开心,特意给他换了个环境?
“国外虽然也有人会看着你,但总归比这边好摆脱些。”钟衡对他说。
祝深眯着眼睛问:“你是为了帮我?”
钟衡将头偏向窗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祝深疑心他看错了。
钟衡怎么会笑呢?
直至车子抵达桃源,都没听钟衡再说一句话。
不过对此祝深却没多在意,下了车他便自顾自地往自己房间走。
钟衡站在门口,凝望着祝深上楼的背影,久久未动。末了,他低声道:“你就当我是在帮自己。”
眸底的波浪无声翻滚着,嘴唇却闭得死紧,一如从前那十几年。
他从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就连今天答应一场对对方来说可有可无的旅行,都是慎重且小心翼翼的。一直以来,他都习惯把希望埋得深深的,掩上厚实的沉默,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失望了一样。
那句有时间,绝非他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对于祝深,他说每句话前几乎就已经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
对方是祝深啊,他怎么会没有时间呢?
听见楼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关门声,钟衡卸下伪装,眉宇间仿佛印着化不开的愁意。
或许……他是不是太卑鄙了些?
第13章
离出发的日子所剩不到十天,为了留出一个十五天的假期,钟衡已经连续好几天宿在公司加班了。
就这十五天都是祝深和杨莎讨价还价出来的。杨莎的意思是他们两人新婚不久,就该去外面放松享受,家里和集团都有她在。
话虽说得漂亮,集团里又有不少她的拥趸,但钟家这边的堂叔伯们总归是瞧不起她,不太拿她当回事的。
连轴转了一周,钟衡才回到了桃源。
一进门,方姨就心疼地说钟衡又瘦了,还不忘回头扯着嗓子冲里面嚷:“深深!阿衡回来了!”
祝深正在洗画笔,只是隐约听见好像有人在喊他,没太在意,直到人走到他面前才看到,于是他抬起头对钟衡一笑:“你回来了啊。”
钟衡一愣,唇角微微上扬,心情像是很好。
这种感觉是他从没有过的,就好像正被祝深等待着。
“嗯。”钟衡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祝深的面前,端详起桌上他画的落日来。
四周的灰蒙与中间的咸蛋黄碰撞出不一样的感觉,色差的对比使人眼前一亮。
钟衡往窗外看去,夕阳西下,火红色的云灼烧着半个天。
钟衡扣住桌沿的手,掌心微热,这张画纸上的,是祝深的世界。
此时此刻,他与祝深顶着的是同一片斜落着夕阳的天空,而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心烦意乱地推算那些没有温度的时差,猜测着大洋彼岸的人正在做什么,有人陪吗?
“你很久没有画过实景了。”钟衡说。
祝深微怔,一瞬间,他还以为钟衡堪破了自己的秘密,有些心慌意乱,甚至都忘记问钟衡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画家,眼里看不到生动的颜色,说出去未免太可笑了些。
他不需要谁来惋惜,也不需要谁来可怜。
他能够记住颜色在脑海中的模样,也能够通过无数练习描绘以假乱真的夕阳,这样想来,好像还不算太糟糕。
看钟衡目不转睛地看着画纸,眼里并未流转着惋惜的神情,祝深才稍稍放下了心,认为今天的画算是成功的。
“好看么?”祝深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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