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站在火焰所成的包围圈内,半张脸包裹在黑布下,眼尾上挑,瞳孔色泽深沉,仔细看,会发现里头带着和摄魂钉相似的危险的幽蓝色。这男人,有着一双妖异的眼睛。他周围被炽白色的火焰包围,炽白净火有着天生净化能力,是邪祟妖物的克星。方才将军活尸在炽白净火的包围下,嘶吼惨叫,黑衣人黑中泛蓝的眼睛,诉说着他非纯粹的人类,而在火焰中,他眼眸平静如深潭,风起无痕。
他太镇定了,若非青色的烟气从他的身上冒起,都要让人忽略掉炽白净火的影响了。沈深鼻头微动,沉闷古怪的味道,沈深盯着黑衣人的眼神变了,因为这味道,对接触了大量逝者,为他们入殓的入殓师什么来讲,太熟悉了。
尸油的气味。
尸油名称听来恐怖,其实又名叫防腐油,在入殓当中,是被入殓师用作防腐之用。大部分尸油都是植物酿制,配方因人而异,主要材料是阴草。阴草喜阴湿肥沃,存在大量墓葬群的地方,是阴草最适宜生长的繁衍地。入殓师大都是普通人,阴草也只是名称可怕一些的凡草罢了。这般粗炼出来的尸油,气味斑杂刺鼻。
当然,这是对于大部分的入殓师而言。沈深所用的尸油,制作过程和原料都更要繁杂,所需灵草不少。他做出来的尸油,防腐效果和气味都是上层。
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走正道的入殓师,沈深遇到过的,那入殓师所用尸油,便正如其名,是尸首熬制出来的。是人油。味道,和今天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很是类似。
这人,竟然将本该涂在尸首身上的尸油,涂在自己身上,且还是人油,黑衣人全身都在冒着青烟,烟气弥漫,尸油在高温下蒸发,黑衣人裸露在外的苍白皮肤,更白了。他的眼睛里,依旧没有慌乱。
“那些活尸。都是你做的?”
“是我。”黑衣人开口,嗓音清魅,不似女子娇柔,比男子又多出几分惑人。他承认的很爽快。
“为何,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说话时候一直看着沈深:“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他的厌恶丝毫没有掩饰,妖异的瞳孔里憎恶浓郁,直咧咧冲着沈深。“你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沈深心下一个“咯噔”,他对“这个世界”分外敏感,又感到有些困惑,他确信无论是现代还是来到这边,他都不认识此人,此人对他的厌恶来的莫名其妙。他还在思索着,身前出现一片高大的阴影,白滇临挡在他的面前。他一句话没说挡在沈深面前,从沈深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抿着的冷硬唇线。
没有语言交流,但沈深立即意识到,他生气了。
白滇临很生气,他不知道内情,但当他听到那句“你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他脑子的绷紧的弦——断了。
清和剑感应到主人的怒气,嗡鸣着出鞘,它要斩杀掉惹怒主人的敌人。剑锋带起锐利的白光,染着杀气与怒火,冲着被包围在火焰中的敌人袭去。黑衣人可移动的范围很小,为了躲开清和剑,他的胳膊被炽白净火灼烧,手臂上的衣物遇火熔化,发出烤肉的“滋滋”声,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灼烧的皮肉翻起。
“哈……哈哈哈哈,可笑,堂堂玄灵尊者,竟为了一个入殓师,这般大动肝火,有幸承受这份怒火,我还真是荣幸之极啊。”黑衣人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他大笑,笑得癫狂。他单手捂住手臂上的伤口,眼睛里映照着白色的火焰。
“沈深,该我的,我会拿回来的。”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黑衣人突然暴起,身体绷紧成一道弓的形状,就这般硬生生冲出火焰,奇异的是,沾身而燃的炽白净火这次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黑衣人踏火而过,速度极快,消失在洞穴深处。而某处洞穴中,原本安静沉睡的活尸从衣角开始燃起炽白色的火焰,惨叫挣扎着化成一滩灰烬。
地面上,活佛府邸西侧,一处光线昏暗,空气混浊的房间内。言礼睁开眼睛,混沌的脑子里还有些许迷蒙,当眼睛里的茫然褪去,他回过神来。猛然从冰冷的地面坐起来,抬起手,手掌上沾到了粘稠的红色,言礼打量四周,发现他被关在一处杂物间内,他躺着位置,用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血液刻画了复杂怪异的阵法,而他被随意的扔在的阵法的边缘位置。
和他一道被抓住走的白毅,此时还在沉睡,他被刻意放置在阵法的中心位置,身下怕他沾染到血污还体贴的垫了一块丝绸方巾。言礼喊了白毅几声,白毅睡的很沉,一点被唤醒的迹象都不存在。呆在这古怪的阵法中,言礼能清楚感受到能量滋补,比他在当尸王受活尸供奉尊崇得到了能量还要纯粹。这力量对活尸无疑的大补,肉身被滋养的同时,精神开始昏昏欲睡。言礼方才清醒,此刻再次感受到一股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困顿疲倦。可想而知,出于阵中的白毅为何无法唤醒。
咬破舌尖,尖锐的痛能够强打精神。言礼挣扎撑起身体,摇晃着站起来,他尝试了下,走不出阵法的范围,只好软着手脚,避开地上粘稠发黑的血液,打算先唤醒白毅。
迈出几步,言礼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发凉,他立即退回原来的位置保持原姿势倒下。
就在他刚刚躺下,杂物间的门开了。
一黑衣人捂着手臂进入了房间,身上带着烧焦的气味。他停在阵法前,一动不动,言礼在阵法的边缘,距离黑衣人很近,完全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黑衣人的视线越过言礼,落在阵法中心的白毅身上,停顿了很久。
过了好一会,脚步声响起,离得阵法远了些。落在阵法中心的视线收了回去。言礼眼皮轻轻掀开一道缝儿,透过窗外的微光,房间内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黑衣人背对着阵法的方向在换衣服,他手臂上有严重的烧伤痕迹,伤口很新,焦皮下的鲜红的嫩肉。言礼的角度能看到他半张脸,丹红色饱满的唇似笑非笑,上扬的凤眼,妖里妖气的男人。他褪下黑衣,穿上一席和他气质不搭的白色法衣,乌发用发冠竖起来。
他转过头,脸不再是那张脸,周身的气质在换上白衣后澄澈明净。勾起个傻气天真的笑容。
言礼瞌上眼,心下惊涛骇浪。
小白。
第62章
地底下。
两个人脚步声一前一后,回荡在空旷的甬道内。透明的孩童魂魄在前方指引,他们继续朝着深处前进,快了,快了。前行了几百米,前方透漏出一丝光亮。
“师傅!”小度叫出声。魂体用最快的速度飘进前方的洞穴。沈深、白滇临紧随其后。
一具脱水干枯的尸首,侧面对着洞穴口。披着边沿鎏金滚线的朱红色袈裟。他盘坐坐化,单手垂落在盘坐的腿上,风化的手指就快要握不住紫檀木念珠,一缕光线从洞顶位置,斜斜地洒在尸首的肩头,神圣而光明,从洞穴入口看去,悲天悯人,普度众生,和地面的那尊金佛看起来一样,是救苦救难的神。
走进洞穴,观了全貌。才发现并非如此。尸首的另一只手,挣扎着,向着那光明所在的方向,扭曲着,渴望着。洞穴顶端洒下的一束光,是他的希望,也带给他绝望。他无法出去。
坐化的僧人,半面慈悲,半面狰狞。
矛盾又诡异的融合在一具尸身上,不端端地,和地面上的金佛像产生重叠之感。这便是慈航苦苦寻觅,幽魂小度的师傅,慈济大师了。
灵魂是没有眼泪的。浓重的悲伤从幼小的魂体上散发出来,小度哭不出来,可他难受极了。他蹲在尸首的下方,趴在他的膝盖上,恐怖的尸身他并不害怕。他一遍遍叫着:“师傅……师傅……”他趴了会,用力开始撕扯慈济华贵的袈裟。都是那些老鼠为了让他师傅坐化准备的,师傅他,才不喜欢这种庸俗的袈裟,记忆中,师傅灰色的袈裟,搓的边角毛糙,洗得发白。
幼童的手穿过慈济的尸体,触碰不到他的袈裟。小度的魂体更加脆弱透明,仿佛随时会溃散了。
沈深叹气,静静等待那孩子宣泄完情绪。直到小度透明的小指勾住他的衣角,抬起头问他:“你可以帮帮师傅吗?”
“求求你了。”小度直觉,大功德者,是可以帮到师傅的。他的魂体很透明,小度虚弱地咬着唇,不为自己求,只为师傅的魂灵走得安心。
求完沈深,他又跪在白滇临面前:“主人,帮帮我。”
白滇临能清楚感知到联系那一端小度的灵魂波动,浓烈的悲伤,哀哀的祈求。他这次,没有因为小度过于靠近沈深吃醋,也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看了到了他家深深眼中燃烧的火焰,深深,不是会坐视不理的人。胸口又是酸涩又是自豪。情绪来得汹涌,白滇临看着沈深,轻轻勾唇。
“放心吧,我会让他魂归安详。”
“这是入殓师的职责,是不是,小度?”沈深笑了。
入殓师清越的声音吟唱安魂曲,宁静祥和的曲子安抚枉死的魂灵。他身上金色的功德之光明亮耀眼,身为魂体的小度禁不住靠近他,温暖不灼人,一种归宿感般令人着迷的温度,师傅一定也是喜欢的,小度想着。
慈济扭曲的手,在那少年的吟唱声中,鼓胀的青筋,平缓放松下来。半边狰狞面,沾染上祥和解脱,和另外半张慈悲面放一起,不再显得那般突兀。炮制过的尸油脂涂抹逝者全身,助怨气散去。黄泉烛烛光摇曳,呼唤逝者的魂灵。待到蜡烛融化,温热的蜡油正好,沈深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布包。
展开,是一截袖珍的小指骨。指尖位置,印刻这一道白色的浅浅划痕。小度嘴唇轻轻哆嗦,他记得在他还小一点的时候,村里尚未闹饥荒,他淘气爬到村口的树上去掏鸟窝,不小心掉下树,断裂的树杈刺入他的尾指。他嚎啕大哭,是父亲背着他,走了十里地,去村里的赤脚医生家,才止住了血,那次,一向宠爱他的父亲,打了他。
沈深见他的表情,也知晓了这孩子是明白了。他蹲下,视线和小度齐平:“我想,你师傅走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
小度抽着鼻子,透明的小手握住沈深。沈深摸了摸他的脑袋,将尾指融入黄泉烛的蜡油,承载思念之物完成。
做完一切。封闭的地下洞穴平地而起一阵清风,这风儿温柔眷恋,轻抚过小度的面颊。小度又看了熟悉的影子,熟悉的场景。
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途径饥荒的村子,慈悲善良,朝路边快饿死的幼童伸出手。
“来,小度。”
沈深的炽白净火,焚烧了慈济的尸身,肉身逝去,原地留下一颗琥珀色的舍利子。他把舍利子串了,戴在沉默的小度颈间。小度虚弱的魂体,在舍利子光芒闪过后,凝实起来。白滇临挑眉,他是小度的主人,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了,慈济大师留给了小度天大的机缘。
幼小的孩童笑了,他朝着沈深鞠躬感谢。他握住沈深的纤细的手,白皙的掌心在先前的争斗中留下一道细微的口子,小度把脸亲昵的贴在上面,白滇临破天荒对靠近沈深的人如此容忍。他看着小度那小鬼贴着他家深深一会,小口子,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了。
“哥哥,以后,我想跟着你们,可以吗?”小度睁着大眼睛,巴巴望着沈深。其实他对着白滇临求才算正常,白滇临是小度的主人,“我很厉害的,我可以治病救人。”
白滇临懒懒抱着剑道:“深深,这小鬼,留着吧。”慈济生前是个医术高明,救死扶伤的佛者,小度得到他的舍利子,继承了慈济的一些东西。生死人肉白骨,便是修行界人士对慈济大师的称颂。
而且,白滇临思索着。在那小鬼取得舍利子的时刻,他和小鬼的联系便断了,他也是在联系断掉前一刻,发现了他获得的东西。他倒是希望这小鬼能被深深收服,这样,相当了有了个杏林圣手随行,安全保障系数高了,他也能更放心。
此时此刻,小鬼小度,是自由的。
可是他固执的抓住了沈深的手。
白滇临的态度让沈深颇为意外,他相信白滇临,也没有去深究,笑着无奈:“好。”
第63章
一个肥胖的身影,静静立在通道口的位置。金色的佛像,不知何时变换了位置,本是背对通道口的佛像,调了个头,正对着通道口。佛像的眼睛依旧半阖着,眼珠凝视着,一“人”一“佛”,同时盯着漆黑幽深的通道口。
直到洞口传来响动。沈深二人一魂已行至通道口的位置,刺目的光线预示着,地面就要到了。地穴漆黑日夜不分,沈深一直在算着时间,按照他们进入通道的时间起算,此时应该是在深夜。白滇临走在沈深的前面,高大的背影挺拔如松,沈深的身材纤瘦,个子不矮,用现代人标准有180左右,可是现在,他完全被笼罩在白滇临的背影里。
沈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表面淡薄事不关己,实际上内心柔软炙热,遇上比他弱小,需要保护的人他会挺身而出。就像遇上小白,他喜欢小白的干净天真,懵懂的小白在沈深看来是需要他保护的对象。他真心相待,小白回馈给他的感情同样纯粹珍贵。
遇上白滇临,和白滇临相知相交,是个意外。第一印象是糟糕的,他对强势清冷的清微少主就不太感冒,慢慢接触下来,沈深也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了,他不是个固执刻板的人,渐渐也软化了态度。白滇临和小白,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小白是被保护者,沈深极力想要维护他的澄澈天真,保护他不染尘埃的稚子之心。而清微少主白滇临,却总是一次次把他护在身后,想要保护他。
抬眼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沈深眉目软化,被人保护的感觉,其实不赖。沈深伸出手,拉住了带着面具仙师雪白的法衣袍角。
走在前方的背影僵住。白滇临已经一只脚踏出了通道。
“不好,深深!”此刻,没时间整理被心上人拉住的震惊喜悦。
剑修法衣袍角蹁跹,乌发些许凌乱,面具下线条优美的唇严肃紧抿着。
沈深来不及反应,便被前方转身护住他的人紧紧笼在怀中,淡雅的松雪气息,和他主人的气质一样清清淡淡,冰冰凉凉。透过他宽阔的肩膀。沈深瞧见了,那老鼠精化形的活佛,似笑非笑的金色佛像。不怀好意,驻扎在洞口。老鼠精的嘴一张一合。他在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点了三炷香,朝金色的佛像拜了拜,又朝着洞穴内弯下腰。
金色的佛像,半磕的眼睛睁开了,眼珠子不动,捕捉到逃跑的猎物,佛像,笑了。
整个洞穴在震动坍塌。沈深被人牢牢护在怀中,耳边是猎猎风声,他的脸紧贴着白滇临的胸膛,那里鼓声震天。沈深心里一慌,手抵在白滇临的肩膀上,拒绝:“你放我下去。”
“白滇临,我自己可以走,你放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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