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记得了。”
白毅被怒火充斥的脑子卡了下,震惊地抖着唇,“你……”他想起来了,那个抱着入殓箱固执跟在他身后的小少年,那少年瘦瘦小小的身体装在肥大不合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旧衣里,他比同龄人要弱上不少,成日低着头,头发又长又乱挡住大半张脸。白毅记不得他的模样,现在能回忆起的,是一双偏执野性的眼睛。以为遗忘的,忽然出现在记忆里。那时候他接到圣旨,即将出征,临行前,那个小少年扔掉入殓箱上马,追着他的队伍从城内到关口。
将军,等等我。
将军,请收我入你麾下。
将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别丢下我。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白毅恍惚间想到。啊,他笑着安慰他。
不是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入殓师吗?我的麾下不缺士兵,等你成为了厉害的入殓师,再来帮我吧。别担心,在府内等我好消息。
然后,他的军队在毅城外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他亦埋骨黄沙,被安上弃城叛逃的罪名。
那少年,姓范,名睿川。是他那出生福书村,后被戎人掳去,不堪受辱自尽的可怜娘亲取的。
大军再次启程时,那骑马的少年越过山川,奔过河畔,呼喊被风带到他的耳朵里。
“白将军,我会成为一名入殓师,我会向世人证明,入殓师,从来不是弱者。”
“到那时候……世人都会以入殓师为尊,我会加入你麾下,你会为我骄傲的。”
“我等你回来。”
怎么会是他,白毅心里很乱,他的沉默似乎在黑衣人的预料之中,他语气温柔的不正常。
他说:“不过没关系,如今,你记得我了。”他用言礼的死,在白毅心中划下深刻的划痕。
范睿川脚尖点地,眼睛里疯狂,他丝毫不惧怕,直冲红缨枪而来。于此同时亮起的,还有不知何时,在白毅脚下亮起的法阵。白毅肩上一沉,恐怖的重压在法阵成型后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而来,险些压得白毅没坚持住跪倒在地,他捏紧红缨枪,身体里骨骼咯吱作响,身形像是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狂风骤雨中挺拔依旧。
“白毅!”
两个人踏月色而来,一人身披炽白色火焰,神圣不可侵,一人御剑而行,剑锋凌然。白衣剑修手持清和剑,一剑斩开白毅与范睿川过近的距离,入殓师手指翻飞,破开困住少年将军的阵法。二人配合间行如流水,旁人找不出纰漏,得不到可趁之机。
范睿川神色冰冷,拿出一个形状如虫的哨子,吹响。
哨声拉杂刺耳,尖锐穿透,破开夜色的寂静,唤醒沉睡的驼峰村。
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出现在夜色中,活佛府邸内的老鼠们脱掉伪装的人皮,露出贪婪的本色。府邸之外,驼峰村中,无数人家惊叫着亮起灯火,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女儿在那尖锐哨声后同时僵硬着睁开眼,瞳孔散开,神色呆滞。
他们有的撕碎了枕畔的妻子,有的摔死了尚不能语的幼儿,有的单手洞穿了酒后微醺的友人。
无数人哭喊逃命,抱头逃窜,宁静的驼峰村,撕开了表面的岁月静好,沦为一片罪与恶的人间地狱。
一群活尸,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们刀剑不侵,不知疼痛。迈着麻木统一的步调。尖利乌黑的指甲撕碎一切拦路的“路障”。朝圣一般,汇入哨声响起的位置。
“该死!”白四反手削掉一个活尸脑袋,救下活尸抓下颤颤巍巍的老妇人,不想那老妇人尖叫一声抓住他的袖子,疯了一般捶打他:“你还我儿性命。”
“他已经死了!”白四被她挠了几条红印子,还不敢还手,脾气一上来语气暴躁。
“你胡说,我儿方才好好好的和我说话,他定是读书太累生病了。是你杀了他。”老妇人受了惊吓,神神叨叨的,对白四很是仇恨。这样的场景,在有修行者出现并杀掉活尸时一次次上演。
好在白三出现,一个手刀打晕了老妇人。白四才堪堪松口气,委屈喊了声:“三儿,幸好你来了。”
白三摸了把人脑袋,手下的头发硬拉拉的,手感却不错,和白四的性格一样外硬心软。他冷下脸砍下又一个活尸脑袋,目光远眺活佛府邸的方向,那枉顾人伦,制作出这些东西的幕后之人就在那里。
少主和沈深大师也在那里。想到少主的命令,白三按捺下心中的焦躁,唯今他们能做的,就是救村民,杀活尸,减少援兵。
村落中高大宏伟的建筑蓬莱客栈之上,白穹落在高层瓦楞上,气沉丹田:“我乃清微所属白穹,奉清微玄灵尊者之命,守卫驼峰村。所有人,往蓬莱客栈集中,我清微众人,定当拼尽全力,护各位安全。”
“呜……是清微的人,得救了。”有人哭了。
“蓬莱客栈,快,去蓬莱客栈。”这是对清微之名体会更深刻的走商。
第71章
小院内鼠群涌动,背后村民打扮的活尸堵了去路。府外白穹一行人杀得了少数,也堪堪是阻了阻,减缓活尸群几分行进速度。此刻他们聚集了大量村民走商于蓬莱客栈,自身难保。起到的作用着实有限。
白滇临担忧地看着院落内从方从救下白毅后就低头不说话的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被黑衣男人恶劣踩在脚下的月白色儒服,眼神闪烁,大概明白了。他抬手,轻轻落在少年瘦削的肩头,没说安慰的话。下一刻拔剑而起,剑锋如刀,削向内踩在儒服上的腿。
范睿川几个跳跃躲开,他原本脚所在的位置,锋锐的剑气而过,身后坚固的小石桌一分为二。这砍上的若是人腿,怕是要齐齐折断。
外界纷扰已入不了眼。沈深独独盯着地面言礼的衣袍发愣,他感知不到言礼的存在了,不像先前隐匿于浓雾中,是真真切切断开了。如一撮明明灭灭的火苗,嗤——
熄灭了。
方才还好好的沈深,忽地从口中吐出乌血,整张脸黯淡晦暗下去,似乎是伤了元气。
言礼跟在他身边时间不长,就连平日里甚少露面,不具神智的土系活尸跟沈深的时间都比他长。沈深也一直以相逢即是有缘的态度对待这段看似主仆,实则为友的关系。言礼少有和他交流,这些日子来,他和言礼交谈的次数寥寥可数。
谏官的官职,以嘴皮子利索见长,言礼更是其中翘楚,他对着其他人可以字字说得人毫无还口之力,对着他这“主人”,却是尊敬礼遇。沈深的视线一直低垂着落在那随意践踏在地面的儒服上,再抬头,面沾霜色的少年郎,平静如死水的面容下,燃起起一撮点燃薪火的火苗。
白滇临和白毅一左一右夹击范睿川,左侧的人招招致命,右侧的人行动间却带了些迟疑恍惚。活尸和鼠群围攻,配合的白毅也不知出了状况动作慢了步调,配合滞塞帮不上忙,身后有受伤的沈深。白滇临身陷囹圄,手臂被活尸指甲划伤。他好似无所觉,打了几个法决暂缓了尸毒蔓延,提剑继续向前,直逼范睿川。
沈深环视周围,观察了地上的法阵,割破手指,血液呈滴状,被刻意低落在法阵相应位置,亮起的法阵闪烁几下,身在法阵中心的白滇临几人便感到浑身一松,压在肩上无形的巨大压力松动,行动间被压制的速度提高,剑起剑落,带起纵向一排活尸头颅。血腥气也激起场中腌臜玩意兽性,躁动不安下,攻击更猛烈了。
沈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他面色不改,往那阵法东方,卷角花纹处缀上一滴血液。阵法中的场,彻底变了。本无暇分心的范睿川虫哨尖锐响起,刚被激发杀性的活尸和老鼠反应不过,安静了几秒分辨哨声中含义,分辨清楚无误是撤退的意味后,迈着僵硬的步子往外走。
可惜,迟了。
阵中情形刹那间扭转,同一阵营攻击白滇临等人的活尸倒戈,发狂般用尖利乌黑的指甲撕裂婴儿手臂粗的肥硕老鼠,范睿川急忙吹响虫哨,干哑尖锐的哨声带着“停止”的命令。阵中的正要反击的老鼠们迟疑了。
它们迟疑,活尸群却没给他们停止的机会。停止反抗的老鼠成了砧板上的肉,被活尸凶狠撕碎成片。老鼠精们损失惨重,此刻亦顾不得哨声,彻底杀红了眼,它们数量大,五六只老鼠一齐跳到活尸身上,撕咬吞噬上面的血肉。一具活尸,不一会被撕咬的每个人形,再啃上几口,便失去行动能力。
两个物种在阵法中杀得难舍难分,虫哨已失去控制作用。范睿川阴沉着脸,藏身在后面,躲避着白滇临时不时劈开活尸和鼠群屏障的剑气,等拦在他身前的活尸越发少了,几道剑气躲闪不及,在他胸口留下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那剑气刁钻,伤了皮肉还不算,剑气之中,竟隐约含了一丝炽白色的火焰。轻微的剑伤,在炽白色的火焰下伤口烧的更大,炽白净火,天生的邪祟克星,霸道地想要烧烂他的躯壳,焚掉他的灵魂。白滇临不是净火的主人,真正的主人……
范睿川抬头,对上阵法中人冷漠的眼,他十根指尖戳破了七八根,新伤口还在往外渗血,那少年却丝毫不觉疼痛,冰冷的视线,穿过混乱的尸群和鼠潮,落在他的身上。无声张口,那唇缓慢开合。范睿川看懂了。他说。
你该死。
看懂口型,范睿川也不怕,他挑眉对沈深露出个挑衅的笑容,恶劣又藏着深刻的恨意。沈深不知他的恨意从何而来,他也不想知道,木质长枪在手中挽了枪花,趁着火力集中在其他人上,长枪越过屏障,穿胸而过,范睿川笑意凝固在脸上,木枪的尾端,白色的火焰燃起。
“你……会六合旋枪,他教你的?”范睿川咳出一口血,艰难道,又想起什么,“不,你和他签订契约,他的能力你能窥探一二。”要学会,本人不愿,沈深想掌握是不可能的,白毅是主动的。说浅显的窥探一二,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沈深和范睿川,一个是精于入殓一道的异界来客,一个是本世界土生土生的天才入殓师。都心知肚明。
火焰烧掉到枪杆三分之一,烧到洞穿的胸口时,范睿川闷哼一声,身体晃动。
想到当年毅城所见所闻,沈深问:“白毅的魂魄,是你困在毅城外的吧?”他的声音不算太大,却正好被关注着这边的人捕捉到,白毅身形僵硬。
范睿川静了下,大笑不止,狂乱癫狂:“是我,怎么不是我?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刻下法阵,收集魂魄为饵食,为的,就是保他意识清醒,魂魄不散。那时我在入殓一道上稚嫩,仅知晓他的魂魄保住了,更多的,我便不得其法,我找不到他。”
他望着白毅,似哭非哭。被他注视的白毅捏紧红缨枪,想到那些残缺的魂灵,胸口翻涌。
“这几年,等我终于研究出方法,回了毅城,竟发现他已经被人收服带走了。”
“我顶天立地的将军,成了你沈深的人,凭什么。”
“三百年,沈深,我等了他足足三百年!”
第72章
木质长枪穿过范睿川的胸膛,炽白净火燃烧到了他胸口位置,顺着他胸口的伤蔓延开,范睿川承受着巨大的苦痛,身体微微痉挛抽搐,他反手从背后握住枪尖,一把拔出燃了一半的木枪,可惜没什么用,炽白净火早攀上他的躯壳,放肆焚烧。
他大口喘息,脚下几乎站不住踉跄,活尸群和鼠群自相残杀,数量急剧减少,也还是有一部分脱离了阵法影响,在虫哨影响下守卫在范睿川身边的。陷入劣势的人毫不畏惧,他眼睛固执落在白毅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白毅抿唇,心情复杂混乱,难用语言形容,他想,主人一定不会饶了他。言礼身故前告诉他的话又开始在脑子里回荡,白毅直到现在,依旧震惊。言礼告诉他说,小白就是黑衣人,而黑衣人是范睿川。此人竟暗中潜藏在他们之中如此之久,他是近期混入他们之中,还是在更早,就以小白的身份痴缠着主人?
沈深不打算留手,炽白色的火焰受他所控,焚烧周围一切邪祟之物,有在临死清醒神志,脱离虫哨控制,为活命化作人形祈求的鼠精哀求告饶,他一概不留情。
白滇临剑气开道,沈深火焰为辅,最后一只护卫的肥硕鼠精,那只化为活佛使者的老鼠,不甘哀嚎着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范睿川好像没看见般,也许是不在意。他轻笑着,无力地倚靠在石阶上,到了这般田地,他脸上依旧没有惊慌之色。
清和剑抵住他的咽喉。炽白净火燃烧至他的右边肩胛,沈深手心冒出一撮火焰打算添一把火,思虑片刻后又熄了去,在点点星火缓慢吞噬下死去,被炽白净火的威能带来的痛苦凌迟,才对得起逝去的谏官言礼。就是……此人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令人倍感厌烦。
联想起先前他的失控,沈深若有所思,他迟疑着,白毅和范睿川的渊源,旁人不好评价,他观白毅脸上恍惚神色,亦不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可要利用白毅打击范睿川,沈深自问还做不到。
沈深做不到的事,一直关注着他的白滇临却可以。甚至他可以更狠。
“白毅,你去,杀了他。”
白毅愣愣转头,说话的是白滇临,他看向他主人,主人没反驳,白毅知晓他是默认了。他手握紧,没有动作。
“怎么,因为是故人,所以舍不得?”字字诛心,话语如刀锋。
“不”白毅抬起头,是啊,范睿川杀了言礼。平日里总和言礼拌嘴,言礼对着他嘴巴毒,他次次说不过。他们生前同朝为官,见证了各自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后同侍一主,并肩作战。言礼于白毅而言,是同袍,是战友,是……重要的人啊。
范睿川杀了言礼,他怎么能,怎么敢!
白毅脑中撞钟般一声沉重嗡鸣。杀意,泛起。
淡笑着的范睿川波澜不惊的脸一僵,收敛了笑容。他很聪明,能感觉到,即便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白毅这次,也是真的想要他死。
他脸上闪过疯狂之色,朝白毅张开双手:“来啊,将军,来杀我啊!”
“谁都杀不了我,唯有你可以。”
白毅的红缨枪动了,范睿川好像也放弃了挣扎,闭上眼张开双臂,面带微笑,朝着红缨枪倒去。
六旋合枪第十式,孤风残影,夺人魂魄。即便是活尸,也将成为枪下亡魂。
枪尖刺破肉身,范睿川呕出一口黑血,他迎着枪,眼睛里光芒闪烁,避开炽白净火灼烧的右肩膀,侧着左边身体,将白毅拥入怀中。
粗重的呼吸打在白毅耳边,范睿川紧紧搂住白毅,嘴唇在他耳边轻声张合。旁人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而被他拥在怀中的白毅忽然睁大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耳垂被咬了一下,白皙的耳垂留下两个带血破皮的牙印子。范睿川朱色的唇往上一勾,漾出一抹邪气肆意的笑。把人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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