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潭却在后头听得浑身发冷,他想过无数被囚禁的理由,独独没想到过这个。御斛脾性怪异独占欲极强,心情好时对他处处温柔,不允许任何人觊觎甚至接近他,他曾当着面,灭杀了一个清理琉璃箱时多看了他几眼的的外门弟子。他收藏的那些个美人玩物中,曾有人嫉妒陷害于他。那人出现了一次便没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人人都道他受宠,是御斛真人的最爱。肖潭不屑一顾,甚至愤怒。
被限制自由被狎昵被心爱的人呢目睹他的不堪,竟是因为,替身?他想笑,拉唇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透明的泪落下化为珍珠,肖潭回神急急收敛了情绪。偷偷观察了梁上,见没动静才缓缓舒气。
范睿川见御斛的样子,却是“哈”一声笑了:“怎么,舍不得了,养替身养出感情了?”
御斛皱眉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别忘了你的处境,给我老实待着,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别的不担心,现在只差点鲛人油了,你房间里那点油灯了的可不够啊……”这话意味深长。
屋子里静默了许久。久到范睿川都以为御斛动摇了。这可对他不利啊,他手里唯一可以掣肘御斛的东西,便是“复活”了,若是御斛爱上旁人了,可不妙啊。
“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范瑞川笑了。
等人走了,御斛拉开黑帘幕,琉璃箱内的鲛人面无表情,仿佛听到的惊天秘闻与他毫无干系。御斛看肖潭的无悲无喜的样子,没来由烦躁,他刻意没有隔绝声音,所以他是聋了吗,熬制鲛人油,要的是他的命。
御斛再次探身入了琉璃箱,手轻柔抚上那曾无数次抚弄的冰蓝色敏感鱼尾尖,里面沉默的鲛人在他入水的那刻仿佛受到刺激,剧烈挣扎起来,链条划拉得他伤痕累累,鲛人尖锐地惨叫,拼命避开他,让他滚,让他去死。
见肖潭反应激烈,御斛心里的不爽诡异竟被压下去,在发现琉璃箱底的珍珠后,更是去了所有阴霾,御斛苍白英俊的脸上有了笑意,捡起珍珠退出琉璃箱,而后从宽大的袖洞内拿出一个四四方方,雕花楠木的精致小盒子,盒子打开,满满一盒子柔光莹莹,颗粒圆润的珍珠。
把新捡的珍珠放进去,珍而重之合上盖子,御斛脸上带着诡异的餍足。
沈深在梁上暗骂变态,心中对肖潭的同情更甚。不难猜出肖潭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好在这次这变态似乎被肖潭的反应取悦了,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识趣地留肖潭单独冷静。沈深也趁着机会,等人走后下去和肖潭交代几句。
他和范睿川同为入殓师,鲛人油,活尸群,摄魂钉……种种迹象联系起来,沈深大概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所谓“复活”,是强行唤醒亡者魂灵放入早已失去生命的身体里,和制作活尸异曲同工,不过活尸想要保持理智是一大难题,白毅是以万千军魂为祭,言礼是有何伯灵魂甘做阵眼日日受尽折磨的牺牲,二人的情况都特殊,且牺牲太大不人道。沈深是决计不会去做的,范睿川这厮就做了。
第二个难题,也是白毅如今面临的,活尸是不为天道所容忍的东西,游离五行之外,超脱生死之间,披着人形皮囊,内里早已腐朽。白毅如今是和他签订了契约,而他身具大功德庇佑,从某种程度上屏蔽了天机,但也意味着白毅无法脱离他而单独存在,一旦他发生意外,白毅会是首个被天雷轰得干干净净的人。
看御斛和范睿川的打算,是要“复活”一只鲛人,目前他尚不知这只鲛人以什么为媒介复活,但鲛人油的作用,无非是为躯壳保持新鲜度,不被天道所发现。肖潭是最后一只鲛人,他的作用肯定至关重要。
两日后天狗食日,阴气盛,正是“复活”是个绝佳时机。范睿川一定会选在那天。
和肖潭分析完正事后,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沈深安慰的话不知如何开口,肖潭也低着头恨不得缩成一团。想到肖溪还在外头等消息,沈深讲明缘由,保证会救他出来后,便先行离去。
第78章
两日后,天狗食日。乌云避日,天地间浑浑一片。
御兽宗后山,茂木掩映,乱石怪峰间,放置了一口千年寒冰棺。棺口半掩,御斛伸手温柔抚弄棺中人的脸,他的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扶着棺壁,他已在极力掩饰,还是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丝剧烈的情绪波动。
肖潭被带出了琉璃箱,禁锢他的东西换成了一个漂浮着的半透明气泡,可能是在眼皮子底下,去了金锁链的束缚,尾巴上的伤口接受过治疗,此刻鲛人看上去身体状态比刚见他时好上些许,能看出御斛在短时间内用上好的灵药蕴养过他。
与好转的身体反之,鲛人周身气息却是更阴郁了,御斛这些日子抽风得厉害,时而待他温柔体贴,上品的灵药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用。时而阴阳怪异试探他,一遍遍追问他对那日“替身”一说的看法,肖潭表现得太过平静他还会发脾气摔东西,好在还是挺注意,不至于暴烈伤了他。肖潭讥讽想着,毕竟他还有用。
他视线装作漫不经心往周围打量一圈,风平浪静,燕过无痕,无人踪迹。心却在不自觉间提起来,他一定来了。
沈深掩藏在怪石头后,他身上的功德浓厚,深受自然天道喜欢,此刻隐藏于草林间,气息与草叶植株融为一体,就算是大乘期高手在此,也不一定能勘颇天道偏心,发现其踪迹。范睿川和御斛聪明一世,恐怕也没料到会有人如此“作弊”,大胆潜伏在他们仪式现场。
仪式开始。范睿川阖上眼,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曲子,词语语序混乱无规律,杂乱无章,组合在一起意味不明,晦涩难懂,只让了听了心里压抑着难受。若是在仪式现场的,不是沈深,是另外的人,纵然修为再高,也看不破范睿川在干什么。
巧在在此的人是沈深。安魂曲,是又不是,肖潭曾改编安魂曲用于控制契约兽作为殓宗弟子实力倚仗。原理很简单,不过是通过调节音准达到模仿鲛人发出的声波,从而到达控制契约兽的目的。
这范睿川就改动更大了,安魂曲曲词改写,中间每间隔一两个字就插入了奇怪的字句,这些字句单看不显眼,一旦发声,唱习惯了的入殓师便能察觉,安魂曲平和宁静的曲风在加了这些东西后,整个曲子听起来有些刺耳,非但不能宁心静气,反而激得人心情烦闷郁躁。
范睿川甚至把唱曲的顺序前后颠倒了,安魂安魂,魂魄不安,怎还能称作安魂曲,这是邪曲。沈深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怒气,冷眼等待,有东西被邪曲召唤出来了。
乌云避日,黑风席卷,风里带着不详的气息,扭成一股,冰棺被风刮的大开,黑风钻入冰棺,钻入棺中早已失去生命的鲛人体内。
“倒!”
御斛手中端着剩余的鲛人油,油量不够只有小半壶,黑气恍若活物,在棺中鲛人身上窜走,又被不断淋下的鲛人油堵得不无可避。
不详的黑气给死去鲛人僵硬惨白的面上带去几分红润,死去多年的鲛人看着就像睡着了,银白色得发丝和鱼尾巴,面孔是上天宠爱的精心雕饰,眉毛浅淡,上头因着冰棺凝了一层白霜。如斯美人,难怪会让人心心念念惦记许久。
入棺的鲛人油肉眼可见吸收殆尽,薄薄的一层铺在棺底即将告罄,鲛人的脸由白泛青,有生气溃散的苗头。御斛还在犹豫,身躯石化样,握住冰棺的手捏紧。
嘶哑着问出口:“他会怎样。”
“他?”范睿川不耐烦,“你说新人还是旧人?”
不等人回应,他已迫不及待想要验证猜想了,若是成功,阿毅很快就能回到他身边。范睿川没走内疚感觉,他二人皆是性情凉薄,自私自利之人。
他念念有词,冰棺上一簇有幽绿色的火焰,灼热不足,却令人骨子里发寒。范睿川控制肖潭的水泡,速度极快,一转眼便将人投入火焰。幽绿色的火焰刹那间吞噬了鲛人,火焰也由一小撮变成了一大簇。
“不!”
御斛一拳打断范睿川,恼怒于他的擅自行动,可一切都晚了。御斛说不清什么感觉,只是低垂头,胸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穿堂而过,空空荡荡的。
他的攻击威力虽猛,心绪大乱下却失了准头。范睿川轻松避开,对神色恍惚的男人一声嗤笑,他看不起,连自己爱的人都搞不清,如今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躲在暗处的沈深此时在想法上难得和范睿川高度一致。他倒是不着急,眼睛盯了火焰深处,他预见过此时情况,给了肖潭替代之物,肖潭性命无虞。
火焰“哔啵”响后,替代肖潭的伪劣品融化了。
那东西是沈深刻意花时间炮制的替代物,用的材料是当年鲛人海域常见的伴生物,名鲛藻。鲛藻中油脂丰富,味道和范睿川炼制的鲛人油十分相似,虽带了点植物的清爽不如鲛人油甜腻,但不知晓的人实际上难以区分。
鲛人们喜食这种藻类,长年累月,身体内鳞片中大都含有微量藻中特有成分,由鲛人躯干炼制而成的鲛人油中,不出意外,能检测到相同的成分。
某种程度上说,效用上也许会用相似。不过,具体相似到何种程度,便不得而知了。
这东西在沈深从肖溪那得知兄弟二人真实身份后就着手开始准备了。炮制后交给肖潭带身上,此时派上用场,为肖潭挡去一劫。无人发现异常,躺在冰棺中的白发鲛人眼皮抖动,睫毛颤颤巍巍,虚弱地睁开眼。范睿川眼神发亮,疯狂大笑:“我成功了,阿毅,你等着我!”笑罢化作一道旋风离去。
“御斛……哥哥?”
久违的称呼,御斛神色空茫,嘴唇发白,似哭似笑。期待这一刻太久,当真正到来时,他竟说不清,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悲凉多一点,因为一条命是用另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
棺中鲛人见他沉默,苍白冰冷的手落在御斛脸侧,疑惑后再次唤了他:“御斛哥哥,你怎么了?”
御斛回神,不自觉拿开放鲛人纤细的手,动作间的生疏让鲛人眸中染上受伤之色,虽没什么精力应对,还是安抚道:“我没事。”
鲛人身子还很弱,扶着御斛的手臂勉强站立,无助哀求地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走不动。
期盼多年的人就在眼前了,一双倔强不服气的冰蓝色却于脑海中浮现,御斛最终还是没有如白色鲛人所愿抱起他。顶着鲛人不解伤心的眸子,只是扶着他手臂慢慢离开。
第79章
御斛把人交到下头人手里带下去,自己站在大殿门口愣愣出神。
下面人犹豫片刻上前问:“真君,刚刚那位,是安置于七宝琉璃箱中?”七宝琉璃箱是御斛重金请人打造的禁锢法器,世间仅有一座,专程为肖潭打造的。
“不。”御斛脱口而出,“先安置在院内流仙池吧。”
下人应是退下,御斛又在院门口吹了会儿冷风才进去。等进屋看到空空荡荡的七宝琉璃箱,又是万般滋味。
蓦地掐了法决飞出,眼眶狠厉得发红,就是死,化成了灰,那也是他的人。
想通后他飞行速度更快,召了契约兽坐骑,几个呼吸就出现在后山。
他到的时机太恰巧了,沈深方才把肖潭从灰烬中挖出来,检查完确认人没事,就被御斛回马枪杀了个正着。
肖潭靠在沈深怀中阖着眼,胸口轻轻起伏,生命体征无碍。
沈深在御斛来的时候便周身便燃起炽白色的火焰,将他和肖潭包裹其中,警惕着御斛随时发难,心下却是暗暗叫糟,为防被察觉,他只身前来,白毅等活尸尚在入殓箱之内。单独对上御斛他不担心,但带上一个昏迷的肖潭,结果就很难说了。
御斛冷着脸率先出手了,他不多说,招招式式致命,沈深顾忌着肖潭,处处掣肘,反倒落了下乘。分出胜负就在毫厘之间,被一脚踹在胸口,沈深倒在地上吐血,袖子上沾了斑斑点点血迹,狼狈不堪。
也不知是好是坏,御斛竟未就地解决了他,不过看他的眼神不善,明显是记恨他差点金蝉脱壳救走肖潭,没立即动手,看来是要留着折磨他了。
沈深被单独关入御兽宗地下水牢,肖潭被御斛单独带走,昏过去前沈深苦笑想到,留肖溪独自一人在等待,得着急了,希望他别做出冲动事吧。按照他的想法,御斛少不得折磨他,不会令他死得轻松,在水牢里头关上个三两日是要的。
意料之外,他才被投入水牢不过小半日,御斛尚未亲自严刑拷打于他,只是刚把他扔进去时交代了手下人,堪堪才挨了几鞭子,受了些皮肉之苦,便有人便打伤了守卫,闯入水牢带走他。
来人就更诡异了,那黑着脸挡在他面前的,不是范睿川又是谁。
范睿川看沈深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黑压压的面孔威胁道:“给我老实点”,说完觉得不够又加上一句,“若非阿毅与你有契约,我早就杀了你。”
原来是因为白毅,他的逻辑没问题,沈深和白毅签订契约,他们二人间不论范睿川愿还是不愿,都是休戚与共,唇亡齿寒的关系。沈深出事,白毅绝对好受不到哪里去,若是沈深因此毙命,白毅怕是也要随着他烟消云散。
范睿川虽不情愿,在这等境况下依旧不得不护着白毅。不过他和御斛是合作关系,得过个名路。
沈深就这么被范睿川从水牢提溜到了御斛关押肖潭的宫殿,沈深进去的时候还听到有下人在低声汇报,其中一两个名字耳熟:“是的,月怡仙子……契约兽大典……未婚妻……”由不得他多听,御斛已经发现了不速之客。
“谁?!”
“是我。”
范睿川抓着沈深掀开层层叠叠的白纱幔时候,进来果然看那昏迷的冰蓝色鲛人被再次关押进了七宝琉璃箱中,沈深有些恼怒,他不清楚肖潭和御之间的过往,但就他潜入宅邸看到的种种,这御斛分明是吃着盆里的巴着锅里的,为了复活“白月光”决计牺牲肖潭,现在人没死有抓了关起来,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憋不住了就开怼,沈深对着御斛阴阳怪气:“御兽宗的御斛真君真是真人君子,夺人自由,害人性命,贵派不愧为天下大宗,名门正派。”
沈深的话夹枪带炮,字字句句戳人心肺管子,御斛难受了就想发难,手刚抬起来就被范睿川打断。
“干什么,舍不得?”御斛也被激出脾气,他才给人丢进水牢范睿川转头就把人捞出来,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冲着救活他的人份上,他忍了,如今这是心大了,连他教训个人都要来管教一二?
范睿川淡淡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计较微末事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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