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烯依旧是坐在床榻边的梨木矮凳上,攥紧梁似烛的手把往事穿针引线似的,都吐露出来辗转过滚滚红尘二十多年。她正拿起帕巾掩了泪去,忽地见梁似烛指尖微动,眼睫处也颤抖了下。梁烯心下曲折回环着拐了几个心思,收回了欲往外迈出步去喊郎中的脚。
梁烯低声对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的梁似烛说:“再等姐姐一天,且先莫要醒来。”
梁烯去取了燕随之吩咐人放在这里的秦筝,坐下去又是弹奏了一首《潇湘水云》。水光云影掩映其中,烟波浩渺如在画里,垂髫小童俯身戏莲藕,收网渔夫江边唱民谣。时辰消磨在这一曲又一曲的回忆里头,日落时分梁烯还是起身上了马车回红袖招了。
燕随之白日里也不怎么回耘书斋,遣了女婢去跟梁烯送了午膳过去,自己倒是不曾多与梁烯打过几回照面。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才绞着轮椅过去,在耘书斋里头陪上梁似烛一整个夜间。梁似烛并不能自己进食吃饭饮水,燕随之便吩咐厨房去捣碎米面做成流食,日日夜里混着清泉水给梁似烛喂进去。
他只手捏住梁似烛的面颊下颚,另只手就拿了银勺子往里头送。燕随之做完此等事宜,用手揩尽了梁似烛嘴角,轻轻往上烙了个吻。梁似烛自是不会有甚反应,燕随之不由得心下起悲意:想用吻将梁似烛打湿,铺一层水光粼粼在上面。却更想他能挑眉调笑着,随意几句撩扯让他羞赧。真心假意都没关系,反正总比躺在这里好太多。
梁烯回了红袖招之后,竟是也一宿都未曾入睡。梁榆在一旁也不从来不很会说话,自从知晓梁似烛路上遇害后,便只跟着梁烯又较之以往紧些。
梁烯坐在罗汉床上半倚着,突地抬首仰面问梁榆说道:“如若你的亲人为了你好的缘故,私自更改变动了你的人生轨迹,你要是知晓了会不会去怪她?”
梁榆的空白记忆里压根就没有亲人这个概念,他下意识把亲人替换成梁烯低头思索了一番:“我不会。”
“人生本就无常难料,是祸端总会来的。”
“无论顺或不顺,若是你想要的,我便去走那条路。”
“毕竟我也着实,本就是烂命一条。”
梁烯一番话听得仿佛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后来着才明白过来梁榆把亲人换了个颠倒概念。梁烯独自起了身脚踝处的银铃叮当作响,梁榆赶紧上前搀扶着梁烯到铜镜前的妆奁处,梁烯自垂足而坐妆奁的最下一层翻出一带塞玉瓶。
梁烯面色犹疑,对梁榆说道:“且先将此物交托与你保管,明日记得叫我带上这玩意儿。”
梁榆也不便多问,就放进内衣襟里头。
梁烯神色倦怠,上塌就去睡了。
第二日的太阳光是很好的,梁榆一大早就把带塞玉瓶给了梁烯,梁烯便把它藏进广袖长袍里头了。在马车上梁烯还掀起了帘子。满街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分明是早市已然兴起来了。
梁烯自顾自地呢喃出声:“莫要怪我,姐姐只是……想你过寻常日子罢了。”
梁烯进三王府中路遇燕随之,还行礼福身主动打了招呼:“奴家问三王爷万安。”
“已是暮春了。”
燕随之回道:“梁小姐好,今日……正是谷雨。”
从清明到了谷雨,已然一十有四日。
梁烯颇为罕见得笑了笑:“那是该离夏不太远了吧。”
燕随之愣了愣:“那倒也确然是。”
梁烯也不再多言:“奴家先退下了。”
燕随之颔首示意也绞着轮椅走了。
梁烯到了耘书斋还跟往常一般模样,先是抚了秦筝弹几首寻常得见的曲子,又攥紧梁似烛的手絮叨了些家里长短的话语。最后迟疑间霎时硬生生地下了狠心,把玉瓶自衣袖里头拿出来拔掉塞子,这里头赫然是粉末状的白色颗粒。梁烯想起原先许久之前,姐弟俩还没进皇城之前,跟着戏班子跑江湖的时候。
脸上带疤的师傅塞给她这纸包的药:“这是闭息散,不寻常能得的。”
破旧衣裳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师傅,你给我这个干什么?又不能当油饼来吃,怎还用纸包起来?是个珍贵稀罕的玩意儿吗?能去问杨屠户换块肉去吗?”
那师傅听闻这,哈哈大笑起来:“用纸包起来是因为没得银两啊!”
“但是这东西可是很值钱着呢。”
“多少人愿意倾家荡产换这玩意儿呢。”
年幼的梁烯更加疑惑不解了:“那为什么不拿它去兑换银两呢?”
师傅压低声音神秘道:“这可是闭息散呐……”
“嗨,跟你这丫头片子说了,你也不见得能听懂什么。”
“换句话说吧,这是假死药!”
梁烯当时颇不以为然:“又不是什么称霸武林的宝贝疙瘩儿,原来是个懦夫逃跑用的虚假玩意儿罢了。”
师傅拧着俩道大粗眉:“你这一看便还是年少轻狂!你可知有多少达官贵人……落马失势之后图个命都难!”
昨日里头梁烯觉着梁似烛已有转醒之势,若是不出意料的话就这几天应该便可睁眼。晌午的时候有女婢送过了食盒,梁烯便在耘书斋里头就着桌案用餐。之后还是又去床榻边守着梁似烛。
大概申时的时候梁似烛的眼皮子动了动,梁烯就抬起衣袖来给他挡住了些太阳光。梁烯低下头来恰好与梁似烛面对面,见他神情呆滞般眼珠子浑浊地转了转,沙哑着嗓子却嘶嘶地发不出来什么声音。梁烯把闭息散往梁似烛嘴里一洒,再去拎住桌上灌给他些茶,见梁似烛喉结一动才作罢。有些粉末颗粒落在衣襟床榻上,梁烯俯身用衣袖里侧擦拭干净了。
冷静果然地处理完这些事宜,梁烯才颤音高喊出声“醒来了”。梁烯故意着踩掉了半边鞋履,慌忙踉跄着跌撞出门喊人去。
燕随之为了方便着他们姐弟俩说贴己话,耘书斋旁边并没有女婢家仆巡逻晃悠,除非到午膳的点或者该回红袖招,才会有人过来送食盒或者接她。就算是郎中御医都是一大早或者傍晚过来,专门和梁烯的时间点错开着不打扰到他们。
梁烯跑了有一些路才遇见小厮,她看似喜极而泣的样子说:“三王爷人呢?”
“似烛他……方才好像睁眼了!”
“麻烦去请三王爷过来耘书斋吧。”
小厮听了话语,就转身找人了。
燕随之听闻了这个消息,绞着轮椅就过去了。等他赶到耘书斋的时候,梁似烛倚在个靠枕上,脸色苍白并嘴唇干裂着,梁烯正给他扶着喂茶水。
燕随之心底五味杂陈,颇有种失而复得之感。他想冲过去抱紧梁似烛,将他揉碎在骨血里头,再不受离散折磨之苦。但他现下见着梁似烛却又觉得,若是他能够安康喜兴地好好活着,便是天涯海角不再相见也行。
燕随之悄然无声地靠近了些,梁似烛应是督见了他的身影,眼里突地迸发出些神采来。梁烯若有感触回头去瞧看,就见燕随之直盯着梁似烛。恍然间好似自己横亘这俩人中间似的,平白地当了一回打野鸳鸯的棒槌。梁烯自己也觉得这比喻不恰当且略好笑,见燕随之错开了眼看向她也放下了一霎而过的荒唐念头。
燕随之说道:“多亏了梁小姐日日赶赴过来,似烛才能此时安然转醒了。”
梁烯心下有所欺瞒,也不敢接过功德,连忙客气推辞道:“三王爷实在说笑了,若不是三王爷上心,似烛哪有这等福气?不过是托了三王爷恩泽。”
梁似烛许久未说话,言语间颇为费劲:“燕三……王爷可有不适”
燕随之觉得心口突突地疼,连忙紧着温声回答道说:“我没事,没受伤。”
“之后原顾回来了,那些人都被打跑了。”
“你且先歇息着,莫要多说话。”
梁烯觉得自己再留未免有些不当多余,也是快到了回红袖招的时候了:“奴家该走了,劳请三王爷……多费些心了。”
燕随之说道:“那我就不相送了。”
待梁烯一离耘书斋远些,燕随之就搂人在怀里了。
梁似烛实在没力气推搡:“怎的?燕三这是……想清楚终于要……投怀送抱了吗?”
还是这臭脾性,嘴下不饶人。
燕随之把头埋进梁似烛前襟,闷声低低微不可闻地回了句:“嗯。”
梁似烛笑道:“我一觉醒来,燕三竟转性了。”
梁似烛抬手抚上了燕随之的发,轻飘飘地也没什么力气般,就自上而下地顺着挑起几缕,把玩着打了几个乱结说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燕随之颇有种被人戳透心事之感,立马放开手直起来身子反驳道:“你且莫要再乱说胡话!”
作者有话要说:
燕三你又偷亲?!!
姐姐要棒打鸳鸯了orz。
第28章 总算醒了
梁似烛知晓燕随之脸皮薄,便也不再言语戏弄于他了。梁似烛突地感到一阵胸闷气短,就掩起袖子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燕随之几乎即刻就神色紧张起来,揪着梁似烛另只垂下的衣角问:“你才刚刚转醒过来,身子应当很是虚弱,要不我去喊郎中过来。”
梁似烛身子一歪从靠枕滑倒燕随之肩臂,看上去颇为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样子:“没得要紧。”
“燕三……就这般让我窝一会儿。”
梁似烛微阖了眸子,眼睫耷拉下来,人畜无害一般,他轻飘飘地说:“我昏过去了得有几日时长?”
燕随之就任由他这样靠着胸膛,身子僵硬不好调整就一动不动:“梁小姐竟是没有告诉你的吗?”
“你昏睡过去许久了,从清明已是到谷雨。”
梁似烛诧异般问道:“竟是有那么长时候?怪不得我觉着饿了。”
燕随之扣上梁似烛的手心:“你当然是会觉着饿的了,等会儿李婶就送饭过来。”
梁似烛惑然地问道:“我身上竟然没有一股腐臭味。”
“难不成我竟是会去梦游着沐浴更衣的吗?”
燕随之拢上梁似烛的腕子:“夜里有人过来给你擦身的。”
“知晓你挑剔好面子,总想着你要是醒来,身上都乱七八糟的,恐怕得羞惭地又晕了。”
梁似烛“哦”声道:“那我岂不是都被人看光了去?”
“要是燕三因此嫌弃我了,把我往三王府外一丢,那我可都没处去说理。”
燕随之清浅地笑了起来:“我能嫌弃你什么?”欢喜还来不及呢。
而况隔三岔五大晚上着,过来耘书斋给梁似烛擦身,除却燕随之他自己还有谁?往蟠螭纹盘里头浸润了蓝白印花手帕,细细地解开衣襟上下来回着擦拭心尖的人。
燕随之又续声说道:“等你再好上一些的时候,我便带你去南边那里,咱们去洗温泉快活一番。”
“热水都哗啦着从凿洞里头涌出来,有各式样金银铜铁铸成的摆饰,还有针线缝制的数种水禽漂着。”
“就是得劳烦着你到时候多照料点我这个半废之人了。”
说着声音竟是仿佛带了点呜咽:“所以你一定得快些给我好起来。”
梁似烛本是阖眸听着有些觉得倦怠瞌睡了,听出来燕随之话里腔调竟像是带些委屈,掀开眼皮子就直直撞进燕随之瞳中。
梁似烛连忙出声劝慰道:“燕三……你怎的还跟小孩子一般?”
“你这莫不是……哭了?”
燕随之咬着牙说:“不是……我没有……”
煎熬着等待的时候只像是故意闭目塞听,强压着逼迫自己不要去多思多想其他,直到终于等到了那人睁眼醒过来笑着看他,才如卸下心头巨石般后知后觉痛的滋味如何。如蚁蚀骨,真不好受。
梁似烛用了好大的力气撑起半边身子,就坐在床榻上只上身颠倒了个来回,就张开双臂环绕住燕随之:“燕三不哭,哥哥抱抱。”
燕随之兀自出声做着毫无用处的狡辩:“你别瞎说,我没有哭。”
梁似烛从后面抚上燕随之的发:“好好好,你没有。”
“我们燕三从来都是最乖的那个。”
燕随之又缠腻着不舍地再在梁似烛怀里呆了一会儿,又突地觉得梁似烛这般的姿势该是不太舒服。
燕随之起了身:“你且再躺床榻上一会儿,我去让东厨李婶做些好的。”
梁似烛只是半倚着床栏看向他,眉眼里头都堆满了柔和的笑意。
待到燕随之出了耘书斋,梁似烛才开始盘算:现下不知燕显奉那里得知的是什么消息。若是只当他是被黑衣人误伤的倒也还好,就算他这次转醒过来也算不上是大事。但若是觉摸着他舍命去救燕随之,便是再也不好解释扯清掉干系的了。但他现下也不好从燕随之那里入手,总觉着打探此等问题略有些突兀。
燕随之自己绞着轮椅去往雅膳舍了,见到李婶的时候眉目都舒展开。
李婶正赤手给黄花鱼身去鳞挖鳃,见着燕随之的模样便心下有数了:“梁似烛那臭小子终于肯醒过来了?”
燕随之说道:“才醒过来没多久,身子像是虚弱得很的。”
李婶了然道:“那可不得虚弱着呢。”
“这都昏过去了好几天都没进食了吧。”
“连着三王爷你也没怎么好好用过膳了。”
燕随之只是温煦地听着李婶说,并没有做出什么表态出来。
李婶又接着说:“这总算是醒过来了。”
“三王爷也可以稍微放下些心来。”
“不管怎么样,醒了就是好事。”
燕随之也跟着附和道:“醒了确实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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