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余闷声道:“孙儿知道了。可是孙儿还有个请求。”
老太心下觉着:纪风堂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将如此重任压在纪余身上,他自己尚且还未记起。这实在太沉,沉地她几乎都不忍心了。
于是老太说道:“孙儿你尽管说出来,只要能办的我都会尽量。”
纪余斟酌着开口了:“大祖母,我得出去趟,外面还有些人,没有去告个别。”
老太叹气道:“你向来都是个重情义的,这点和你父亲……倒是一个模子。”
或许是念及儿子不幸早逝,说着说着竟也哽咽出声了。
纪余打心眼里觉着老太是个慈爱的:“大祖母,我会尽早回来的。我会撑起来纪风堂的。”
于是着老太就给纪余安排了马匹,还让几个堂中人后面跟着,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点。这马脚程快得很,一日可行千里远。没几日的功夫,纪余已然到了京城。纪余自打入京后,就遣散了堂中人。纪余本是要往驾马往红袖招去,想了想就又问了个街边赶路人,又掉头照着仙乐院的方位走了。
纪余叩了门环,小厮露了个头:“您是哪位?来找谁的,有什么事?”
纪余客气道:“传‘梁榆’的名号,找你们主子梁烯的。”
小厮先将纪余晾在门外,转身就跑去通报了。一会儿就有老头子过来,他就是仙乐院的管家了。
管家引了纪余进去:“我们主子现下分不开身,劳烦公子先去厅堂喝会茶。”
纪余于是跟着走进了仙乐院,这装潢不同于红袖招的奢靡,浑然有种天然去雕饰的风雅。纪余忽然觉着:或许这才是梁烯想要的。
纪余被招呼着坐在交椅上,旁边已然有杯沏好的毛尖。纪余刚要端起来茶杯,梁烯就翩翩然进来了。纪余于是放下杯盏,却一时沉默无语了。
梁烯上前来:“竟真的是你!”
纪余歉疚道:“我不告而别,很是不对了。”
梁烯问着:“你可是找着了家人朋友?”
纪余闷声道:“嗯,是。”
梁烯恍然说:“那便解释得通了。找着了是好事情,你且自行离去吧,本就不是红袖招的人。”
又随口问了句:“是何地人?家住哪里?”
纪余踌躇着,还是说出来:“是纪风堂的。”
梁烯应道:“早看出你该是江湖中人了。也是我冒昧,给取了个不三不四的名儿。你原名该叫什么来着?”
纪余低声道:“我原名该叫‘纪余’。”
梁烯重复道:“‘纪余’倒是个好名字。”
末了才发觉有所不对:“‘纪余’?!!你是说‘纪余’?!!纪风堂纪小公子?!!”
纪余只闷声“嗯”了句。
梁烯心下却千回百转:梁似烛已快‘死’了,将他搁棺材里头埋了后,还得找个人带他离去。一直发愁着没有得心应手的人选,可这时纪余便主动送上门来了。
梁烯便计上心头:“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可现下确然已经无人可以帮我。”
纪余回答:“你尽管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万死不辞。”
梁烯笑道:“倒也不必如此严重。”
梁烯迈步出去看了看,又将房门给关上了,这才放心地拐回来。
梁烯肃然道:“我犯了个事儿,可能是砍头的大罪。”
梁烯见纪余惊愕地抬起脸,方又缓和了声音续道说:“你且先不用紧张,还没暴露出来呢。”
“你知道似烛他……卧病在床吗?”
纪余回答道:“还没曾来得及问,梁公子现下好些了吗?”
梁烯笑道:“好些了,快‘死’了。”
纪余深觉梁烯此番定会伤心,却见她笑得不掺杂质一般,话音里竟是用了‘好’字,未免心下一时想不通了。
梁烯见状,遂解释道:“似烛他不会真死的。其中关窍,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若是你想知晓的话,可曾听说过闭息散?”
纪余点头复又摇头:“只在老人口里,或是奇书杂卷上,依稀记得这样东西。”
梁烯说道:“早在似烛清明被刺之后,我便灌给他了这味药。”
“至于如何得来的,已是不能再说了。”
纪余听明白了些:“似烛现在是假死吗?”
梁烯“嗯”了声,又接着去说道:“当我们这一行的,未免太任人鱼肉。”
“既然担了他一句‘姐姐’,我便想竭尽全力护他。”
纪余算是听懂了:“那你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梁烯说道:“我一直没想到,让谁去带似烛出来,之后又该让他去哪里。”
纪余明白了:“我可带他回纪风堂。”
梁烯笑道:“真是麻烦了。纪风堂离京城远,熟人也不太能见着。并且以纪风堂乌泱泱众人,多一个梁似烛在压根不显眼。”
纪余问道:“什么时间,何处地方,我去找他?”
梁烯说道:“我算着时候,也就这几天。在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就该已葬到城郊西滩坡。劳烦你夜间暗地里偷摸着过去,切莫要惊动什么人泄露消息。把坟一扒棺一撬,将他带得远远的。”
纪余应下来了:“好,我记下了,定会办得妥当的。”
梁烯盈盈一拜道:“真是多麻烦你了。”
纪余忙扶起来,喉头一哽道:“都是分内之事。”
于是纪余找了家客栈,就在里头住着了,只等着月底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纪余奇遇记,被绑还有家产!
第35章 西滩坡葬
泰元二十年,小满。
小满之后就是有好几场闷热潮湿的雨,每次都能让燕随之想到清明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余生都淹死在雨里了。
燕随之不知怎么的,总会突如其来心慌。直到有个小厮跌撞进耘书斋,他几乎霎时认出来是仙乐院的。
他很害怕,不敢见这小厮,颤声道:“你来干什么?”
小厮跪了下来,抹了把脸,袖上沾了泥灰:“三王爷!”
“梁公子他……去了!”
燕随之恍惚着想:去了?去哪里了?他那么一个爱繁华贪热闹的人,怎么会愿意独自去什么地方呢?
燕随之皱眉:“我得陪他去!”
小厮惊愕地扑倒在地:“三王爷!你莫要想不开阿!”
燕随之迷糊了:想不开什么,不就是陪他去别处耍吗?有什么打不了要紧的?
尚叔迎了上来:“人死不能复生,三王爷节哀顺变。”
燕随之惶惶然:“什么是死了?”
尚叔难免心疼:“三王爷去送他一程吧。”
燕随之于是便跟着小厮回了仙乐院,仙乐院里头一片死寂般的沉默。燕随之手心全是薄汗,从轮椅把手滑了下去。
小厮问道:“奴扶三王爷进吧。”
燕随之脸色惨白:“不用劳烦了,我自个儿来。”
小厮将他引到卧房处,这轮椅太沉了,燕随之几乎要绞不动。
卧房内布置得很素净,没什么繁复装点的。
燕随之心想:这不像他,这不是他。梁似烛在这里住着,可定很多抱怨的。他定要捯饬番屋子,就像原先在品裕室一般。
燕随之不想再进去了,他肯定是白白跑一趟,梁似烛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梁烯觉察到了什么,回头往门外去看,便瞅见了燕随之。形销枯骨立,梁烯突然想着。可是人世间没有回头路,她只得去往前走下去了。
梁烯出声唤他:“三王爷。”
她见燕随之茫然地昂首,眼神空洞洞的样子。
梁烯又接着说:“三王爷,来看看似烛最后一面。”
燕随之这才回了神,看向了床榻处,只一个草席,披了块白布,似烛便躺在此间。
燕随之眉睫低垂:“我不去了,好好送他。”
燕随之不忍去看:梁似烛那么一个好漂亮的人阿,怎么会愿意让人看见这个样子呢?
梁烯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玉佩:“似烛曾跟我讲过,这是三王爷赠予的。”
“想来很是贵重,似烛他人已不在了,三王爷还请收回吧。”
燕随之瞥了一眼,“佑”佩晃在空中,穗子垂了下来:“说来倒是好笑,这玉佩实在没用。”
“我也不留着了,就跟他葬了吧。”
梁烯说道:“我们本就无父无母,丧葬礼许多规程,倒是都不能守了。”
“城郊有个西滩坡,择坟地时,觉得很合适。”
燕随之不太想说话,却还是得回答道:“梁小姐看着办吧。”
梁烯道:“就这几日,就会埋了,三王爷可要去?”
燕随之指尖微颤,摁紧轮椅把手:“我……我就不去了罢。”
燕随之觉着,再跟梁烯说下去,他可能就要失声了。
于是他说道:“我先回府一趟。”
梁烯福了福身。
燕随之临出门时,蓦然回头说道:“梁小姐若是想出红袖招,我也可将梁小姐赎出来的。”
梁烯琢磨了下,笑道:“三王爷费心了,奴家好歹是个花魁,暂时着还不想出去。”
燕随之便走了,佝偻着腰背,出了拐角处,一抬脸满面泪痕。
梁烯这厢心下也有些歉疚,却到底是算不上后悔的。
没过几日,就出丧了。
梁似烛已然被换上寿衣,也好好修整了遗容。画师画过像之后,搁置在了灵堂前。停灵时候来了些人,也并不是很多,只寥寥几个而已。梁似烛只一年之前,还是红袖招的头牌,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到死时,却是无人问津了。想来身为戏子,到底恩人不过一时。
待点焖灯燃过香之后,杠房人便过来抬灵床。周围人便哭了出来,哀嚎声似要呕出心肺。梁烯也跟着哭,柔弱得不禁风似的。
从灵棚里抬出来后,便给送进了棺木。棺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外柩水红布里,洋红绉面。都是燕随之送来的,可他自个儿也没露面。
等到吉时,就抬棺了。僧人作法,吊唁哭灵。仪仗执事,皆是默然。一路往外洒着纸钱,飘荡在空中又散了。
有小孩儿嬉闹,跑到路当中。立马被妇人抱走:“躲远点儿,不嫌晦气!”
待到了西滩坡之后,已经都刨好坟坑了。要下葬之时,梁烯突地瞥了个人影。
一身白衣,再无多饰。待人影近些时,竟是燕随之来了。
燕随之身后还有几人,肩背上扛着长石墓碑。
梁烯不知如何说,燕随之也没多留,几人将墓碑安好,也就都自己散去了。
梁烯俯身低头去看,碑阳上竟时刻有碑文。
“梁似烛,字常乐,漠北人氏,不知双亲。喜热闹,好繁华。幼时颠簸,流离失所。歌舞技艺,颇有天资。辗转红尘,后入盛京。自进京都起,仙乐院初始,卖身红袖招,为第一头牌,故颇负盛名。王城之中,无人不知。后委居三王府。性颇讨喜,府中上下,和睦融洽。”
梁烯喉头一哽,接着看下去。
“元日新春,张灯结彩。春猎围场,知己之交。清明时节,拜凤凰丘。流寇劫匪,半路作难。似烛性仁义,遂挺身而出,得以护我不死。被刺后病榻缠绵,兼之又久治不愈,卒于泰元二十年小满。甚念之,不能忘。愿早登极乐,佑往生净土。来生莫再相遇。”
这碑文刻地极浅,拿刻刀的人,该是没什么力气。最后收笔处,竟是横逸出来,偏又中间折断,颇有凄厉之感。
梁烯看到末尾处,像是反复写过,中间顿了好几次,竟是错落不顺,如孩童学字般。
“落笔人:燕随之。”
梁烯蓦然一惊:竟是燕随之亲笔所写。燕随之的字本……不该是这般的。
梁烯不敢深思,叫人填土下葬。
杠房人上前说:“要下材钉了。”
梁烯心想:若是木钉封住材盖材身,纪余来是便会更麻烦了。
于是她掩袖低泣道:“似烛生前便不得自由了,便不要再禁锢他一方棺材里。”
“生前遭罪,死后受难,人这一生,什么时候是个头阿。”
于是杠房人便不下材钉了。
京城里最艳的那个头牌便死了。
梁似烛这个名号,只偶尔活在茶余饭后。
最多再过没几年,就会彻底销声匿迹了。
后面几日里,便天降大雨。
燕随之在檐下看雨,从西滩坡回来后,他越发寡言少语。
尚叔立在他身后,突地听见一句低喃。
燕随之道:“今年夏天好冷。”
尚叔应和着:“今年是个怪年。”
燕随之说:“我得去安国寺趟。”
尚叔道:“齐云山的路不好走。”
“是为了梁公子吗?”
燕随之并不答话,只看向院里的雨,想着真是太冷了。
尚叔说道:“等过几天,老奴跟您一起去。”
这过几天,便是拖到下月了,五月里的天一直不太好。
纪余在西滩坡时感觉尤甚,白天还算是艳阳天,夜里刨坟时候竟起惊雷。但是若不趁夜里,将梁似烛带出,再往后拖一日,怕还得有变故。刚从乱坟岗找了个无名尸,若是就这样走了,倒也不好解决的。
于是纪余心一横,就接着刨了起来。没多久就磕碰到硬物。纪余将铁铲一丢,又伸手去探,竟是已然挖到底了。纪余先将无名尸推进去,又自己摸索着下去了。掏出来火镰打了光,就着就摸到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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