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余惊愕地发觉,竟是没下材钉,这便好弄多了。他推开了棺材盖子,将梁似烛扛出来,又换了无名尸进去。梁似烛还未转醒,气色却已经好太多。他给梁似烛翻了身,就将他背在背上,攀爬着就往外去了。
令纪余奇怪的是,竟是只打雷不下雨了。纪余将梁似烛搁在地上,又拿铁铲将土给埋上。就着火镰的光,觉着与来时无异,才安下心了,去将梁似烛又背起来。不远处有马车,车旁有人站着,都是纪风堂跟过来的人。
纪余觉着:若是他们也过来,动静也太大了些了。于是就让他们在旁边等着,自己往西滩坡坟头去。现下既然已然将梁似烛扛出来了,纪余便背着他走向了马车处去。
堂中人接过来梁似烛:“少主,我们回纪风堂吧。”
纪余也钻进了马车:“连夜走吧。”
几个堂中人翻身上马,挥鞭就惊动了夜色。
几辆马围着马车就在夜里疾驰。
梁烯还一直在仙乐院,六月才打算回红袖招。
梁烯算着日子,该是到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直到一只信鸽总是飞来,总是徘徊在仙乐院。
梁烯心神一动,便让人打了下来。果不其然,信鸽腿肚绑纸条。
梁烯解开一看,只是简单俩个字“已到”。
这俩字用得巧妙,梁烯却是能看懂。
要是换了别人,估计就算发觉,也不知所言是甚。
梁烯心想:这是到了纪风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似烛你没有心!!!
第36章 进安国寺
等到燕随之启程去齐云山时,已经是泰元二十年六月里了。
这一个月,三王府上的人看燕随之,便觉得实在是很悲伤的。
燕随之像是抽了筋骨,比当年不良于行更甚之。
三王府也不巧杂事较多,尚叔便决定着留了下来。
燕随之停在门口时,原顾从吟风轩出来了,仍是背着个赤霄剑在后头。
原顾说道:“我陪三王爷一同去。”
“也是我那天赶得太晚了,才连累了梁公子不幸罹难。”
燕随之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很感谢原顾能提起来梁似烛的。
自从打西滩坡回来之后,府上人都刻意避着与梁似烛相关的。
连品裕室似乎也成了禁忌,像是在抹杀梁似烛存在过似的。
原顾是个独惯了的,再加上是三王府的客。却是没有人到她前面说道。
她此番说出来,倒也是合乎情理的。
燕随之却是眉睫低垂,不欲与人共行齐云山:“不用了,我想自己静静。”
燕随之向来是个温和好说话的,此番拒绝便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原顾低声道:“为着三王爷的安全着想,恕我此番恐怕难以从命了。”
燕随之到底还是个通事理的。
原顾驾马在旁护随着,燕随之在灰篷马车里头。
齐云山离京都算不上近的,单单是他们跑过去就要好些天了。
原顾总觉着:燕随之实在是太默然了,虽说他之前便是如此,可最近却死气沉沉到反常了。
原顾刚出府没多久,便给了机寄了书信过去。
“了机:
清明时节,三王爷拜凤凰丘,梁公子与其陪随。天降滂沱大雨,路遇流寇劫匪。事发危急,我不曾及时到。梁公子为护三王爷,生抗一刀伤及胸口。久不愈,遂西去。
望远留。”
了机接到后,心肝便跟着一颤。
他是一直知道的:无论是燕随之当年瘸腿之谜,还是现下凤凰丘途中遇刺。
身为名僧大师,所求不过河清海晏。可乱世若起,那位无力扛得住这河山。有些帝王,只在盛世里勉强着尚过得去。他骨子里并不算得是好人,哪怕吃斋念佛也改不过来。
了机想推燕随之上去,他要一点点攒着囤起来,只等哪一天去诱发着,燕随之本不该敛光黯淡的。当知道梁似烛身死之后,他几乎有一种战栗的快感袭来。
是时候了,就快到了。无论是燕随之,还是他想要的。
算着该到的时候,了机便下山去等了。那几个女童实在太叽喳,了机念及燕随之当下心境,觉得他此番定是不想与之周旋。于是便决定自个儿独身下山了,想来也好给燕随之试试机关玩意儿。
了机在山下等了一天,却竟然是没有人来的。他点了扳了竹木堆起来,笼罩着点了个篝火,就在山下将就了一晚上时长。待到第二天下半晌时候,了机才远远的见着了个人影。
原顾翻身下马,了机出声问道:“怎的晚了些时候来?”
原顾说道:“途中经过了西滩坡,便去往那里走了一趟。”
了机重复了一句:“西滩坡?”
原顾低声:“梁公子便是葬在那里的。”
了机又问道:“燕随之人呢?”
原顾回答着:“三王爷就在后头呢。”
了机于是抬了头去看,果然燕随之已经被马夫抬下来了。
了机迎了上去,推着个机巧轮椅:“豫生,我为你造了个‘腿脚’。”
燕随之斜斜瞥着了机,竟是如死水一般,看上去很倦怠,故而并没有去应声回答。
了机直接将燕随之扶起来,然后又放在机巧轮椅上面了。
了机跟他解释道:“这里头我作了些精巧机关,其中道理我便不多作赘述了。”
“你试试看,是不是轻了些许,不算那么费劲了?”
燕随之轻滚轮椅,竟是顺畅了许多。
了机接着说:“左侧有暗扣,朝外可射箭,淬的有剧毒,记得及时更替。”
“右侧有凸环,一拔就能前进,一拍即可后退,比平时要远了些,你琢磨几次距离,就差不多能弄透。”
“指肚处皆有机关,用指尖轻刮蹭,就能往外喷毒粉,左侧致昏迷,右侧可毙命。”
燕随之回答道:“劳心,谢过了。”
了机叹声道:“再为繁琐的,我本是想也添上的。”
“可就怕在怕在,轮椅体型过大后,会招人警惕忌惮了。”
燕随之刚欲出声回答,了机打断先去说道了:“我们可先上山去,前不久刚修葺了一条小道,你倒是也可试试这个轮椅趁不趁手。”
实则就算轮椅趁手,也不过是轻便了些。燕随之也没心思捯饬那些机关,了机倒是闲言杂谈说了一路,却并不算是惹人厌烦的聒噪,只尽量让燕随之心思引向山景。
山景还是极美的:六月份的天,山里却不燥热,日头像是挂在山巅,较平日温和许多。因着前些天降雨,路上有些泥泞土地,却倒也不是很多,只稍微避开就好了。山路旁种有许多树,枝桠都相互笼罩交错着,向下打了深浅不一的阴影。
齐云山在群山中,呈现众星捧月之势,山与山连绵相接,铺天盖地的青黛颜色。等到他们上了山头的时候,已然是快要日落时分了。太阳奄奄一息地挂在天边,像是似坠未坠地垂死挣扎着。
燕随之一路上并未出声几次,现下去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日薄西山……”
了机知晓其中缘由,却并不能直接开口,于是他去转了个话头道:“我送你的玉佩呢,怎得不见你戴?”
燕随之垂眸:“没用的。”
了机自顾自地问道:“你把它搁哪里了?”
燕随之只盯着日头:“送人了,那人死后,进棺材里了。”
了机默然。
他站到燕随之后头,推他先进了安国寺正殿。大概是因为时候已经不太早,正殿里头只有几个小沙弥看守。神佛皆沉寂,稚童却是伶俐,更有种错落之感。了机进去了之后,就挥挥手让小沙弥下去了。
了机肃声问道:“三王爷现下可有所求?”
“现下也是真的无所求吗?”
“跟上次一般,无甚么挂牵,也无所求所想吗?”
燕随之昂首看金塑佛像:“我求了,就有吗?”
了机眼里闪光:“佛是甚么?”
齐云山安国寺的主持,竟说出这种狂妄之语。
了机挑眉道:“佛甚么也管不了的。世人不过以叶障目,图个自欺欺人而已。要想不任人鱼肉,就得自己拿起刀来。”
了机俯下来身子,看向燕随之眼底:“我若是把刀递给你,三王爷会愿意拿吗?”
“有刀握在手里,你才能再决定,是往外面去捅,还是用来自保。”
这不该是吃斋念佛的和尚,他仍然是顽劣师门大弟子,凭着小性子对燕随之使坏,又看不得旁人欺负到他头上。他想逼着燕随之凶,逼着燕随之狠,逼着燕随之夺回被抢走的一切。
了机又添一把火:“三王爷心善。”
“可这心善,在寻常人家里,是吃不到粮食。”
“在三王爷家中,怕是折损的……”
“就不止是枚让三王爷心疼的玉佩了。”
燕随之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了机答:“起码得能护住三王爷自己。”
燕随之垂眸:“我知晓了,多谢教诲。”
了机又续声道:“三王爷此番过来……”
燕随之阖眼:“麻烦给那位故交做个法事吧。正如你所言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却还是舍不得,希冀着……能有轮回。”
死了就是死了,甚么都剩不下。若是连这点盼头,都不肯再给自己,指望甚么去过活。
了机沉默良久,才轻声答道:“好。”
这一夜里头,燕随之便宿在客房里。他什么也没干,就把那一定点回忆,在翻来覆去地念想着。他与梁似烛相识甚晚,交际还不到一整年,他得靠这点日子,支撑着去熬完一辈子。燕随之觉着实在是太短了,短到一切竟然都是来不及。
他怎么肯硬吞下去,这宛如刨心之痛般。可是若想与燕显奉决裂,不仅仅是兄弟阋墙而已。他还得去颠覆整个大吴,免不了朝局动荡百姓受苦。可了机说的倒也戳心窝,起码能护住自己和……
已经没有和了。
拿刀?燕随之想,他拿不起来刀的,他已经锈掉好久了。
次日了机做法超度的时候,去问了燕随之名号人氏葬地。已经很久没人跟他提起梁似烛了,燕随之恍惚间竟觉得遥远地像是梦般。
他觉着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梁似烛,字常乐,漠北人氏,葬西滩坡。”
这声音怎么能那么平静,竟是平静到燕随之自己都吓到了。燕随之听着了机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在心里便一直祈愿着让他入梦吧。连入梦都不肯,定是在恨着的。确实是连累了他,燕随之自暴自弃地想着。
寺庙的钟声敲响了清晨,僧人的祷告回响在耳侧。是万物刚刚初醒,是众生开始忙碌。是燕随之在作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巴适!这轮椅看着就很好使!
第37章 回不去了
燕随之并没有在安国寺逗留多久,到正午的时候就离开齐云山了。燕随之把了机的话放在了心上,也开始盘算着要在朝中拉拢些人。但燕随之做得不显山露水,旁人看只觉得三王府上的那位去了,使得三王爷为了移神性情大改。
端午的时候是有休沐的,这天三王府迎来了客人。自从梁似烛病后,施述便一直想抽空来,这不好不容易得了些许空闲。施述与梁似烛顶多算萍水之交,虽算不上含了多大情谊在里头,却到底还是对梁似烛好感颇高的。当知晓梁似烛身死之后,心底下倒也是颇为惋惜的。
施述进三王府的时候,因着和燕随之的交情,压根都不需要报备的。施述进门的时候,觉得三王府又冷清了。施述想着:今年年初的时候,不还是挺好的吗?当时三王府张灯结彩,一扫许多年的沉闷。梁似烛走了,带走了三王府的生气。
施述自己知道路子,摸着就往耘书斋去了。施述推门的时候很小心,就看见燕随之在伏案。他轻悄悄走过去站着,眼往上一瞥是几卷木简。他本来也无甚在意的,燕随之总是捧着书看,且看书还都不挑剔,是什么都能读地下去的。
燕随之昂首去看他:“你怎么来了?”
施述去瞧木简上的字,待看清楚了些便是战兢:“豫生!你整理这些何用?”
燕随之倒也不瞒了:“便是如你所见,你觉着我想干甚?”
施述垂眸抑声道:“你原来不曾如此的。”
燕随之反问道,喊了他的字说:“不叙,在你看来,我原来过得好吗?”
施述恍惚:自然是过地不好,昔日精才绝艳的少年郎,只得依赖轮椅行路了,不仅一直在闭门谢客,还从此推了朝中一切事宜。
燕随之叹气道:“不叙,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施述也认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遥想当年,他一届布衣之身,虽是新科状元,却并不懂得官场。也称因为太直来直去,在朝政上了开罪不少人,都暗戳戳地给他下绊子,差点便栽死在这上头了。
当时他尚不懂得拉党结派,是燕随之先找上来的。他犹然记得那年,燕随之还风华正茂,粲然一笑着问他去不去三王府喝酒。
自从那时以后,他在庙堂之上便顺畅许多。他毕竟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众人不过忌惮燕随之。是看在燕随之待他亲昵的份上,才给了他一线苟延残喘的活路罢了。
可他也回不去了。
摸爬滚打了这好几载,他早已不是毛头小子,朝中无人不称一句“施大人”。他像所有一波接一波的人一样,先是怀揣着安家治国的理想而来,后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平庸,像曾经怒骂唾弃的那些臣子一般,不出声不做事明哲保身随波逐流。
他现下也有了许多簇拥者,所说的话也有分量了。也有许多人,往府上递帖子,央着他去提携。他仿佛已经想不起最初的自己,甚至还会觉得当时不够聪明。时间不会等任何人,只需往前滚着,就能够抹杀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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