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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时(近代现代)——许温柔

时间:2020-07-06 11:02:04  作者:许温柔
  但是都没有,领空平静,兄弟们个个飞行平稳,没有人在这里迫降,没有人有特殊勤务,大家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什么都没有。只有严明信每天晚上都梦见当年他的发愿:当最优秀的飞行员,飞最好的飞机。
  事关他能否重返蓝天,严明信愁肠百结,消化不良。按照枯桃舰舰载3000人算,整个战斗群人数大约在5000人左右,假设没有战事发生,就算这上面每年大刀阔斧地更替10%的人员,那么轮到培训中心的这些工种可能也只需要几十个人。
  他和君洋同进同出,一同吃饭、上课、训练,并排坐在礁石上看海发呆。尽管这小子比他预想得要争气,无论是体能训练还是技能学习都是同期中的第一梯队,凡是在表彰栏贴照片的事少不了他,但是“突出重围”这件事也要有一个限度——比如,一个人能在一百个人中鹤立鸡群,说明他技高一筹;在一千个人中被人一眼发现,可能是这人太胖了,不容忽视;倘若一个人要想在万人中央光芒万丈……除了原地长翅膀飞起来,严明信想不到别的办法。
  更何况,这仅仅是能够上船,距离驾驶战斗机还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
  “兄弟,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点儿什么吗?”餐厅里呜呜泱泱的后脑勺,严明信数都数不过来,他心不在焉地把花卷一分为二,直接填了半个进嘴里,“比如你会飞?三头六臂?你一张嘴能吸干海水?”
  君洋端起绿豆汤,仰头咕嘟半天喝得还剩个底儿,表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怎么只见往海上去的,没见飞回来的?”如无特殊情况,编队往返途径大多一致,严明信位卑未敢忘忧国,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将自己难为得肝肠寸断。
  君洋一言不发也丝毫不影响他自言自语,他叹了一口气,转头试图灌输大海情结:“你见过枯桃舰吗?那是几千人的航母,配至少100架舰载机,挂最新型的武器——反潜的反舰的,对陆的对空的,什么都有,甚至秘密武器。进可攻退可守,在海上天天转悠,身边还带着巡洋舰、护卫舰和驱逐舰,头顶上24小时飞着各种飞机……哦,船底下可能还有潜艇。”
  君洋吃饱了,边听他说,边对着他打了个很大很长的哈欠。
  “对了。”严明信顺口一提,“刚接到通知,我们连要去胜利船厂出任务,今天晚上7点集合。”
  出任务具体是去干什么,指导员没说,严明信也不知道,总之肯定不是带大家坐游艇去玩。
  顶着五月底的太阳,暴露的皮肤在几乎没有紫外线防护的环境下工作,还常常浸泡海水,除了君洋可能从小生活在海边已然习惯,没见晒出多黑之外,周围有些人出一趟任务回来晒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严明信不一样,严明信直接蜕皮,一层一层的。
  他算算日子:“预计去三天,不下雨的话,周六早晨就回来。可能下小雨也不停工,还是周六早晨回来。”
  君洋的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停住,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拳。
  严明信瞟了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胜利船厂……几十年了。那里条件很苦,如果下雨,宿舍里会淹水。”君洋垂眸,缓缓地说,“船台很旧,设备也很旧,卷扬机的马力不够,升降台又小又慢,什么都要靠人力。”
  “你去过?”严明信一怔,“你什么时候去的?”
  问完,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担心他。
  “反正总共就去三天,条件差就差点儿,淹水总不能淹到我床上吧?”严明信顿了顿,又问,“我是没事,你呢?你这几天自己在宿舍,没事吧?”
  这周末又赶上月休。上次月休,楼里的人几乎走空了,这次不知道君洋宿舍有没有人跟他作伴。
  哪怕培训中心的课程就快结束,严明信也从未听君洋提起过要回家探亲的计划。这个人在人多的地方如鱼得水得一目了然,人少时却常常不易察觉地神游天外——倒不是说君洋独处时不会自律,而是他似乎和自己相处得不太好,他的“游刃有余”仅仅流于表面,剖开一看本质还是个“不能自理”。
  有些话严明信不太敢提,怕本来君洋没想起来的,经他一提醒反倒又想起来了——他应该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不定那天这小子只是吃饱了撑的,往后都遵纪守法了呢?
  可他又有严重的强迫症,靠主观揣测得到的貌似心照不宣的答案远远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必须听到非常肯定的回答。
  严明信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问这位问题少年:“你自己没问题吧?睡不着就吃点巧克力,再睡不着就多吃点?”
  “……”君洋看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理喻,突然拉起他的手。
  严明信肩膀用力朝他一撞就拆了招,皱眉问:“你怎么抓我手?手腕,是手腕啊!”
  君洋不知是偷袭没得手心里不痛快还是怎么的,一副懒得多费口舌的表情,懒洋洋地说了句:“知道了。”
  虽然君洋对胜利船厂颇有微词,但它已经是当地最大的船厂,承担着多艘大型船舶的维修保养任务,包括军用和民用船只。这次不知道有艘什么船要上岸,需要改建船坞。
  严明信他们到达时这座半封闭式船坞改造了差不多一半,看来是船舶上岸时间提前,任务有点紧急。
  连队迅速分成三班倒,每人配发了干净的床垫,休息时就住在船务公司的临时住所里。十几个人一间屋,除了左邻右舍呼噜声大点没什么毛病。
  严明信的心之所向自然不是这里,可一旦到了一线,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金贵,干起活来一个顶俩。
  临走的最后一个晚上,天空果然飘起了雨,宿舍也如倒霉的君洋所言,淹水淹到了脚踝。
  原定周六早上返程,严明信把东西收拾停当,又被通知再等等,等到潮水完全涨上来——船厂担心天气变化,水位不够高,可能还要加垫气囊,需要人手帮忙。
  其实严明信早已注意到周围水域海平面上涨了。
  上岸维修少则数月,一般的货船要上岸前为了方便维修肯定早就卸了货物,在入港前也会放掉压载水,吃水不需要这么深,除非这艘要上岸的船里安装的东西是不便于拆卸的。
  比如,模块化的军舰。
  舰上的重载武器装备无法人工拆卸,要拆就得拆船,而且将船坞从露天改造成半封闭,从经济和人力上来说都不是小数目。
  可惜严明信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推测,也没机会见它一面——涨潮后不久,船厂工作人员就通知:开始清场。
  回到培训中心时是周六晚上,餐厅接到通知,加班炒了几个大锅菜。严明信不喝酒,搛了五花肉,拿小米煎饼就着葱梗一卷。
  他以前不怎么吃葱,可来到这里后莫名其妙地顿顿在吃。他很难跟自己解释,只能归结为入乡随俗。
  连队的指导员三十来岁,人挺实在,也不太摆架子,在码头时除了指挥分配还亲自上阵,回到培训中心进了餐厅,瞅见严明信旁边有个空座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从兜里掏出了二锅头。
  两人之间差了好几阶军衔,但怎么说也是一起出过任务的战友了。吃了会儿饭,严明信自恃有些熟络,斟上一杯酒,小心翼翼地问:“指导员,您上过枯桃舰吗?”
  吃饱喝足是动物最基础的需求,有思想的人类定然还想追求上层一点的美好,比如在疲倦时听一听远方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是莫大的安慰。
  严明信猜想,今天是他近期距离军舰最近的时刻,没能见到也无可奈何,但他就是想听个响儿。
  “你说枯桃舰啊。”指导员薄薄嘬了一口二锅头,缓缓呼出一口酒气,带出道不尽的岁月悠悠,不负严明信所望地说道,“一晃十年了。”
  严明信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悬在他能感觉到怦怦跳的高度,他似乎离那艘遥远的舰船近了一点点。他有预感,这是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是人船情未了,只有当事人和大海和浪花知道。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十年怎么了呢?”
  指导员:“枯桃舰下水十年,反正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国之重器,哪能随便让你上。”
  严明信:“……”
  指导员说的很有道理,严明信忧伤地想。
  换位思考,假如来了个陌生人要摸一下他的飞机,他也会非常警惕。
  里里外外几百项指标都是校准好的,机身外表涂着价格昂贵的雷达吸波涂料,连他自己擦拭时都是轻轻的呢。
  那天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分钟之间,他记得322发动机受损,飞机失去了控制,他还在试图和地面指挥中心联系。按理说,弹射座椅在一定条件下会为他自动完成弹射和开伞,只要没有二次爆炸或其他物体坠落正好击中他的话,他的身体应该飘在海面上,而且有巨大的降落伞为救援队指明方向。
  从理论上来看,他生还的可能性其实是相当大的。
  有人把他捞起来吗?
 
 
第6章 
  严明信怀着伤感吃得很饱,刚要走,却不料在一群青瓜蛋子中被指导员选中,一把摁回了桌边,并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为头,絮絮叨叨了半天。
  一开始还有几个侧耳偷听的,以为指导员要单独传授什么武功绝学,后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老大哥酒劲上头,把几件海上的陈年旧事颠来倒去地讲,便陆续散去。
  指导员脸黑,全然看不出来醉了几分,其实嘴皮子早就不利索了,脑子里也是七荤八素的,越说越胡言乱语。
  严明信自嘲他真的是最失败的时空旅行者——他既不记得彩票也不记得股市,不懂得怎么窃取别人未来的劳动成果为现在所己有,他只记得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明明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却偏偏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真正能改变这些的人身负重责,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空口无凭的他,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价值寥寥而已。就连指导员下酒时说混了几句,他稍加提醒,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严明信潜意识里把君洋当成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兄弟,平时尽力关照,这回出任务前乍一被这小子担心,他还觉得挺不习惯。
  出门的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惦记着这件事,一送完指导员,便顺道去敲了君洋的门,报个平安。
  君洋浑身冷汗地来给他开门,夜风一吹,还打了个筛子似的哆嗦。
  严明信爬楼梯刚爬得一身是汗,伸手摸了一把君洋额头,不太能理解这个温差。他刚想调侃两句,不经意间瞟见君洋的床褥上被汗水浸出了人形的一大片。
  严明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怎么这么湿?你还好吗?”
  问题少年终于还是出了问题,用一种意味不明地眼神看向他,负气地问:“你说呢?”
  严明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心的,忙为失约解释道:“本来说的是今天早晨回来,谁知道码头怕水位太低,担心一台龙门吊不够使,要把我们留下当备用卷扬机来着。等了半天,最后没用上,这才把我们送回来……你这什么眼神啊,这不都是你乌鸦嘴说的吗?”
  君洋未说话,严明信关了门,道:“干嘛在这把自己关起来?你是不是今天一天没出门?我一直想问,这里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要回守备部队,可能一年放不了两次假。你怎么不趁现在回家看看?”
  君洋的身子晃了晃,说:“没了。”
  严明信张口结舌:“……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君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哦……”严明信道,“难怪。”
  有些事,与一个人坚强与否无关,只是有些情绪不好惹,它不肯随时间烟消云散。
  自初次萌生的那一秒起它就会分分秒秒伴随在人的左右,最终贯穿人的一生不说,它还会明里暗里拉帮结伙,和许许多多词汇形成无形的联系,任你日久经年还是沧海桑田,只要胆敢触碰到它们之中的一星半点,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思绪决堤,瞬间吞没一整个“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人。
  也许是同学、室友之间频繁地提及家庭、不经意间的攀比让他触景生情,人去楼空又使他的孤独雪上加霜——毕竟别人攀比过后只是有输有赢,而到他这里只能直接挂个白旗,未免太过残忍。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培训,怎么总放假?
  严明信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住他:“好了,兄弟。往前看,别老往后看。总是往后看的话,人就走不远了。”
  他的拥抱十分用力,想传达出更多的力量,君洋随即也抬手环抱在他的腰上,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颈侧。
  抱吧,没问题,严明信想。
  难道他不会安慰别人、不能改变过去,还不能给人一点起码的温暖吗?
  但当君洋贴上来时,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地颤抖的手、咬紧牙关喘着的粗气,还有……烫人的液体,他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
  尤其是触碰的细微战栗过后,习惯了脖颈间的湿热,来自另一个生命体深处的悲伤渐渐清晰。
  过了许久,严明信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想点儿好的。”
  “想什么,怎么想。”君洋长长呼出一口气,低低地问。
  是啊,想什么呢。天穹之下有千千万万户普通家庭,人们为其奔波劳累,为其披星戴月,添砖加瓦、养家糊口就是他们的信仰。看起来很平凡,不值一提,但如果连这点奔头都没有,人可不就迷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吗。
  偏偏“家”这个东西,又很有特殊意义,普通的事物实难拿来相提并论。
  “我可以……”君洋艰难地低声问,“想你吗?”
  “……我?”严明信不禁怀疑:君洋的世界是不是太小了?
  没错。除去大白天那一群熙熙攘攘的表面兄弟,只有他一个人臭不要脸地硬挤进来,管东管西还拼命撺掇人家琢磨怎么上枯桃舰。
  这下好了,君洋把他当成自己人,可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身体素质还不错、反应机灵、懂的有点多的小兵,力量有限,远远谈不上给另一个人堪比“家”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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