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嘴上一直说着“身正不怕影子斜”或是满不在乎的话,其实这段日子他心底实难释怀,一度有过度暴力的倾向:有时他会梦见白马关空袭那天,他提前打开弹舱,在蛟龙湾上空像放了一场烟花般,让敌机尽数粉身碎骨;他也梦到过之慎打来视频电话时,他从飞行学院的机库里竟然找到一架涂装着陌生的机号的K-2020,升空飞行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轰掉了D区最大的军港;他还梦见公开交涉之后,他只身赴D区校验DNA,在一个人头攒动的不知名场合,他看到了之慎本人,于是拉动怀里的一根引信,整座建筑瞬间被炸成了浮尘……还有很多小片段,没头没尾的,无不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梦里的他连魂魄都炸碎在了异国他乡,而现在——他走出两人谈话的那片树荫,站在正午的烈阳之下,暴露在外的皮肤被烤得微微刺痛。
他还活着。
没有人牺牲。
但并非什么都没发生。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无数人为之披星戴月地奔波,不难猜到,同时也有部队领命,部署在各据点枕戈待旦,甚至风餐露宿。人脑为之殚精竭虑,电脑也夜以继日地飞转,各单位紧密配合,经过明里暗里的数轮博弈,最后一切看似悄无声息地结束,实则是跨过了野蛮的步骤,成为了一场没有留下战斗痕迹的战役。
无辜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也没有付出代价。大家可以尽情地自找个好地方纳凉,吹吹空调,吃吃西瓜。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就是为了维护这片土地的和平而存在的。
他不知道这场战役的全貌,但就此刻回望来看,他在第一时间被调离枯桃舰,能避免他感情用事下的冲动,也维护了更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确实是……正确的决定。
又到周末,严明信打来电话,十分客气地招呼:“君教官,你好啊。请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别废话,”君洋从一摞阶段考的试卷中抬起头,把笔直接掰断扔进了垃圾桶,深呼一口气平稳血压,“快来。”
梁三省的事业前途乃至身家性命都押在军区,按他本人的意愿,他是绝无可能出卖消息的。非但如此,他恐怕还恨不能找机会立个功什么的,只是苦于岗位限制,他难有机会出挑。
事业困顿不前,家属又相隔了数千公里,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是表面的门当户对。在接近不惑的年纪里,他不甘于和妻子每日交流乏味的柴米油盐,一转脸,遇到了红颜知己。
技术层面固若金汤的通信部门没想到,他们严防死守的消息是以这样古老的方式被搜刮走的。
“敌特分子利用移动基站,收集指定区域周围的终端信息,”林届思开了会,回来道,“我早就说过,不要加乱七八糟的好友。”
为了防止新手操之过急,引发铺天盖地的反噬,有一小撮人专门负责分析和对话。他们小心翼翼地筛选聊天对象,耐心地旁敲侧击,让人在茫然不觉间把身边的消息一点点透露出去。
为了让“恋情”看起来更加逼真,他们颇下本钱,进行了周密的见面筹划——不论屏幕后面每天消息必回、朝夕问候的是个什么货色,和梁三省见过一次面的却是个面容姣好、服装得体的姑娘。
“听说他手机里存的照片只是给人家看了看,没发送出去,否则早就查到记录了。”林届思琢磨着,“好像有个什么‘隔空取物’的技术吧?那女的趁他不注意,就把他手机里的文件拷走了。”
好在梁三省道德良知犹在,出去约会就只是单纯地吃了顿饭,纠察组没顺手拉出什么住宿记录出来。
“幸亏这小子没上头啊,”队友啧声评价,“万一睡了,更说不清了。”
“认识几个月就上床的能是什么好人?真遇到那样的,他反而不一定会中计了。”林届思评价,“好歹也是一个军区的,难道你希望他就是这么个作风?”
严明信深以为是,跟着点头,蓦然想起什么,又一时无语。
一时间窥破了昔日同窗的隐秘,又是令人不齿的出轨,严明信感叹离谱之余还有点儿替他臊得脸热,队友们讨论得绘声绘色,他没好意思多打听细节。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渗透,上钩者不止梁三省一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耐心的贼比明目张胆地入室抢劫更可怕。细碎的日常累积,把量变累积成质变,也许上一秒还在暗处蚕食,下一秒就因信息爆炸而推导铺设出脉络清晰的信息网,能将某条防线乃至整个军区一口吞没。
利用梁三省手中的这条线,国安部假借他的名义又向对方发起了一次约会邀请,进而把背后的组织者一窝端掉。至于幕后的黑手能否归案、关于君洋的消息是从梁三省这儿还是从别人那儿流出去的,还要等待后续的查证。
这种事相关部门势必会秘密进行,严明信就不得而知了。
他沿着露天操场的观众席拾级而上,找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远远看着君洋带学生训练,等他下课。
他没打算把这件事里和自己有关的部分告诉君洋,就和二十年前的事一样,他父亲得知君洋的身份后也从没打算把君洋获救和汪皎月的牺牲挂钩。
他们的奉献和守护从来不是为了特定的哪一个人,是身在其位的职责和信仰。当年船上的人和他母亲素不相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相救,今天深受信息战所累的换成别人,只要他发现了线索,也一样会大义灭亲,不分远近亲疏。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所幸得到了好的结果,不需要感谢,也不想让别人有心理负担。
况且他看现在就很好——以前和君洋交往的不是上位者就是人精,彼此一个眼神就心知肚明,弄得君洋年纪不大就不苟言笑,一张嘴阴阳怪气,看着好像城府很深似的。现在君洋再把情绪写在眼里,甚至写在脸上都远远不够,非得追着对着学生的耳朵说了才管用。
学生又怕挨骂,又怕他们教官背过气去,场面鸡不敢飞,狗不敢跳。
严明信看得乐不可支,一路小跑过去:“教官,要不你歇歇,你说怎么练,我来给师弟们演示!”
第57章
一见严明信跑过来,君洋恨铁不成钢的气就消了一半。剩下一半虽没消,却也不便表露出来——人在游刃有余的情况下是不需要动怒的,学员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程度,让他大动肝火,已经让他感觉在严明信面前颜面扫地。
“开什么玩笑,别捣乱。”他向旁边一指,“你去那歇着。”
众学员眼巴巴地望向君洋手指的方向,那儿是个花坛,树根周围用青石板围着,由于长年累月受人光顾,青石板上磨出了光亮,有大约一米长的一块地方一整天都晒不到太阳,是解散时大伙儿哄抢的“宝座”。
空调、淋浴此刻离他们都太遥远了,只要把衣服一直掀到肩膀,整个背贴着石板躺上去,再喝点水,就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严明信才不稀罕那么个破地方,他看君洋亲切,看学生也有一层爱屋及乌的滤镜,哪样都比坐一边强。
他笑吟吟地凑上前,耳语一句:“你喊半天了,我听了都替你嗓子疼。”
说着,他当着几十双眼睛的面,明目张胆地伸手去勾君洋缠在手掌上的哨子。
君洋铁面无私地伸出手,横亘在两人中间,绷着脸表示:“不行,今天我非得……”
可掌心刚碰到严明信胸口,他大脑短路了一瞬,一时没能以一般人的眼光正确判断这个拒绝动作的暧昧程度。他心里只想:我为人师表,这光天化日,我怎么能对严明信动手动脚呢?
他立刻欲盖弥彰地把手一缩,哨子随即被人拎走了。
君洋:“……”
“嘟——”
严明信吹了一声:“预备——障碍场,1至4区单程计时穿越——开始!”
学员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回头见教官没有怫然作色的意思,好像政权确实易主了。他们一边腹诽怎么随便来个人都能操练操练他们,一边被严明信赶鸭子放羊似的“跑跑跑”声催上了路。
严明信穿着便服,干净又柔软,怼到粗糙的地面上非得把衣服磨出洞来不可。他也不傻,没亲自下场,轻松地绕开了障碍区,对着累成狗的学员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指指点点:“脚掌发力,手臂带动身体,想想立定跳远怎么跳的!第一跳越远,后面越省事……哎,前面那个,脚别往后撩土,你知道什么叫‘隐蔽’吗!隐蔽!不是,你这么扬沙,你是就怕别人不知道这儿刚有人过去是吗?爬的时候脑袋斜一点儿,怎么这么不机灵?小心刮到脸破了相……胳膊肘往下压,都注意了,以后你们是要过体检的!训练时不要受伤,明白吗!”
“这不挺好的吗?”到了终点,严明信抄了一路近道,连大气儿都不带喘,看学员们大汗淋漓,大手一挥,“休整三分钟!”
“可以吗?”一人刚要盘腿坐下,忽而想到了什么,疲惫带来的脆弱稍纵即逝,立即倒带似的又站了起来,警觉地摇摇头,看怪人般看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师兄”,“不行,不能休息,教官看见要罚的。”
“休息会儿吧,算我的。”见学员们犹犹豫豫,可怜巴巴,严明信带头坐下。
“师兄,”一个学员仔细打量了严明信几眼,被他身上那股阳光劲儿和大赦天下的恩典蒙蔽,真以为是自己人,问,“你在哪个部队?是干啥的?跟我们讲讲呗?”
严明信不好直接回答,就道:“嗨,我就一个小兵,没什么可讲的,你们教官才是很厉害的人,多跟他学学。”
话音一落,迎上一堆写满“有多厉害”的期待面孔,他立即明白君洋往那冷着脸一站就镇宅,根本不用把生平经历搬出来压场。
谁也不知道这帮学员将来去向如何,他也不知道枯桃舰上的相关规定,只好说:“反正是厉害,就对了。”
学员们大失所望,悻悻道:“他对我们是挺厉害的。”
严明信:“怎么说?”
“早晨起床先来五公里负重越野,回来10组蛙跳,上午课间休息是俯卧撑、单双杆。”学员们七嘴八舌,“下午挂钩梯、游泳,要不就是抗暴晒、障碍穿越,晚上上完晚自习,夜里紧急集合扛沙袋。”
严明信听得嘴角一抽,叹为观止地想:真离谱啊。
不过他忽然又想到,这也不能怪君洋。
不是那个人心狠,而是他自己从小到大就没过过什么无忧无虑的日子,从前只能做自己的主,他就变着法地逼自己,现在推己及人,习惯性地对学生施压。
只不过他在重压之下脱颖而出了,看着他时会常常让人忽略甚至忘记,他是怎么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吃着苦熬过来的。
“你们教官……”严明信眨眨眼,口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做得也没错啊!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不过让你们完成这样的训练量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只是想用反复的练习帮助你们掌握一些技巧,毕竟你们要面对的是战场,不是田径场。要是你们做一次就达到他的要求,他也不会这样了,你们以为他在那陪练不累吗?”
“你以前也是这样练的?”一位冷静的学员提出了非常实际的疑问,“那你怎么这么白?”
“我现在不一样了嘛,除了出早操,我们一般进行的是室内训练,白回来了。”严明信煞有介事地再次无中生有,“我在你们这个时期,也和你们现在一样黑。”
“我倒不怕晒黑,就是觉得我们无缘无故地多受了好多罪,最后大家一起毕业,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训练的。”有个学员说,“你看这儿,就我们一个班,其他班至少要再过一个小时才来训练。”
“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现在完不成的练习,将来要在气温更高的时候加训,况且咱们是实验班,不能和其他班比较。”严明信说得自己都信了,轻咳一声,又问,“你们这个‘实验班’是怎么编的,要先通过考试,选成绩比较好的吗?”
“是考过试,但也不全是‘好学生’。”一个学员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考得就不太好,不知道怎么也选进来了。”
“你运气不错。”严明信猜想学校可能是想取样尽量平均,以便和原有班级对照,“我听说君教官在为你们所有人争取上机练习的机会,如果成功了,这可能是奉天海军飞行学院建校以来对单个班级绝无仅有的一笔巨大支出,你们以前的师兄师姐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后可能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见学员们反应平平,对这个机会没什么具体概念,严明信问:“你们知道,几百年前飞机刚兴起的时候,驾驶飞机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学员小声嘀咕了一句:“有钱人?”
“能不能讲得书面一点儿?”严明信无奈地笑道,“那叫贵族,不是普通的有钱,家里得仆从成群才行。一个人上天,地面上站着一排机师和医生护士,随时准备抢修人和飞机。其实现在也没差多少,战机升空的每一小时都以万元为单位计算飞行成本,可以说,发动机烧的不是航空油,而是现金钞票。一个学期的训练下来,每个学生的培训成本在百万元以上——这笔钱和买学区房那种投资可不一样,房子能住人、能变卖,这笔钱投在你们身上,花掉了就是花掉了。我猜,绝大部分同学的家庭都没办法给你们提供这样的机会。说实话,这要是放在我以前的学校,也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在全国同类院校中,奉天军校的师资力量和硬件设施毫无疑问都是出类拔萃的,为了培养更贴合形势的未来军官,校方和军区水□□融,整个教职团队也各尽所能地联络资源,以至于一般基层部队接触不到的东西他们可以近距离观摩。
奉天军校的训练理念所信奉的是“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对于不可复制的教育资源实行公开透明的竞争办法——所谓不可复制的资源,指的是较少的机会和较高成本的实践。
这样一来,能者居之便无可非议,在校生如果不想泯然众人,就得时刻战斗。
君洋现在把因果倒置,要以饱和资源证明人定胜天,结果还未可知,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这些身处其中的学员们有点儿“不劳而获”,还不够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
40/63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