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不详。”姒洹说,“传言是奴隶之女。”也正是这个原因,太姒当初并未打算从嬴族求娶。而如今……
怀着可以见到族人的希望,荔才忍受着与姒族兄弟一路同行。一路颠簸后,看见了床,荔就直接躺了上去,侧身向里,将身边人当作无物。洹刚把手放到荔手臂上,手背马上被打了一下,多了一片红痕。
姒洹看着自己的手背,如今,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在挤挤挨挨的屋舍背后,嬴笙皱着眉头,骂一个坐在地上的人。
嬴族人原本都将巢穴修筑在巨树之上,但后来因为人口增多、空间不足,也逐渐将房屋修建到了地面上。一个看起来和嬴笙差不多大的少女,正无助地抱着膝盖,看着地面上堆着的几个陶器。
陶器或是歪歪扭扭、或是缺耳少把、图案扭曲,一看就不够完美。嬴竺的眼睛里逐渐含了一泡泪水,嬴笙又骂道:“哭什么哭!?你就知道哭!”
嬴竺委屈,但也不敢接话,眼泪愣是憋了回去没敢掉下去。嬴笙接着数落:“昨日客人太多,我怕你这上不了台面的出什么岔子,就让你去看他们制作陶器,结果就做出这样的东西?!你要我怎么在祭神大典上用?”
嬴竺小声辩解:“我让他们不要这样做……他们都不听我的……”
“够了!”嬴笙已经不想听嬴竺叽叽歪歪,她不知道自己的遭遇多半是因为她自身毫无作为。嬴笙当着嬴竺的面,把那几个失败的陶器扔进一个深坑,砸成碎片,吩咐人去她的房间取她自己平日所藏来。嬴笙今日穿了祭司的神服,上黑下红,绣满了飞鸟与蛇的图案,彩色的麻绳串着各种鲜艳的鸟羽和兽牙,非常神气。
嬴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嬴笙,抱怨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现在是‘伯嬴’了……而我?我是奴隶的女儿……他们根本看不起我……”
“这谣言连你自己都传!?”嬴笙恨铁不成钢,嬴竺也不敢接话了。
戴稳了头上的羽冠,嬴笙剜了嬴竺一眼:“管好你的手脚!要是一会的大典上再出什么差错,仔细你的皮!”
嬴竺吓得一哆嗦,讷讷称是。她平日里虽然有些偷奸耍滑,但还是很怕嬴笙的。因为她知道,嬴笙可是说到做到。
嬴族的主岛背靠一座小山,小山背后就是临海的断崖。嬴笙站在山顶之上,猎猎江风吹着她的衣袖鼓胀,上面所绘圣树、群鸟和长蛇翩翩欲飞;下裙上布满了火焰似的太阳纹章,流连反复,被一枚玄色玉佩稳稳压着。往前走几步,裙摆下方露出一双竹屐,她将一支白色骨笛,放至唇边。
空灵悠远的乐声自鹤骨中流淌而出,极高极轻,仿佛飞上云霄,又带着古朴和神秘。庄重的鼓声响起,通灵的钟罄敲响,看似杂乱无章,又恰到好处地会合在一起。随着这笛声的召唤,无数摇曳在山间的精灵好像受到了感应,白色的翅尖,显露在绿叶间,枝叶晃动、树影飘摇。先是一只鸟儿飞了出来,然后是两只、三只、四只……越来越多的鸟儿飞出了密林,盘旋在山顶上空,逐渐汇成了一片云。
飞鸟翅尾交接,盘绕在山顶上,蔽日遮天。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笛声逐渐高亢,穿林打叶、追风逐云,环绕着东极三岛,似乎连江水,也被激荡得更加湍急。圣树微微摇晃着,飞鸟的口中都衔着一枚树枝,丢入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火盆中,枝落如雨,不一会儿,盆中就堆满了枯枝落叶。
嬴笙面向大海,头顶金乌,跪了下来,将一枚刻满文字的金册,高高举过头顶,口中不断复诵着金册中的祷文,向神祈求平安、恳请降福。见此情状,观礼的各族之人也纷纷将手放上了左肩,弯腰躬身,以示尊重。三只毛色纯净的牛、猪、羊,被割破喉咙,流尽血液,埋入深坑中;毫无瑕疵的玉圭和玉璋,用红绳系着,挂在山间古树上。天色越来越暗,日光逐渐熄灭,飞鸟依旧盘旋不停,翅膀带起了阵阵冷风,似乎变得越来越阴冷。
但神迹仍未显露。
嬴笙的额上流下了汗,她戴着高高的羽冠,几根火红色的长羽如火焰一般。两道长长的金红色玉串,垂落在鬓边,衬得她妆容浓重的脸部更加神秘、庄重。口中的祷词已经重复到第三遍,但期待的画面仍未出现。
深呼吸几下,嬴笙的眼睛直直望向了太阳,眼中那圈红色的纹路忽如火焰一样燃烧扩大,占据了整个瞳孔。她示意辅祭之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人牲推出。
人牲浑身的毛发被剃光,背部穿刺着金环和金链,全身涂满一种泥土、香料和油脂的混合物。他们都是年轻的男人,只在下身围着一块简单的麻布,被束缚着跪在崖边。人牲事先都被喂了一种药,让他们昏昏沉沉、意识恍惚、而又陷于极度欢愉中。
祭司是神的新娘,她的身心都已属于神,只是在魂魄回归之前,她仍需在人间行走,为神寻找祭品。嬴笙的身上披满了各色鸟羽、兽骨、贝壳,染成五彩的颜色,微微闪光,那都是山神所喜之物。她打扮得如新娘一般,手持金册,伴随着密集的鼓点和钟声,在祭品的身边舞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人牲被“扑通”几声推下了山崖,记载了人之祈语的金册也一同被扔到山下,崖底是无尽回旋的海渊。随着祭品落下,山体好像发出了一声闷哼,原本已经昏暗的金乌,光线陡然明亮起来,凝聚到一起,形成了一束极强的光。嬴笙松了一口气。光束透过玉圭的折射,直射入了火盆之中。火盆中的枯枝落叶瞬间被点燃,火焰猛然拔高,直窜天际,众人发出欢呼。
这是祭品为山神所接受的启示。
在未来一年里,山神将继续护佑嬴族,保佑物产丰富、多子多福。
嬴笙跪在地上,胸口抽痛,但终于还是笑了一下。山下,族中最勇敢的战士已经开始争夺,其中最强壮者,将抢先一步,冲到祭司面前,夺走第一个被圣光烙印的荣誉。嬴笙将点燃的圣火放置在他肩上,战士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便高举着这盆神圣的火焰,冲入人群之中。无数的人,挤到他的身边,纷纷抢着用火把去点燃圣火,即使被迸溅的火星灼伤到身体,也不以为痛,反以为荣,因为那是太阳之圣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典礼结束,祭司也被族人环绕着,抬下了山。人们不断地往祭司的身上抛洒着清水和鲜花,争先恐后去抚摸她的衣服和头发,认为这样也可以沾染到神的气息。嬴笙疲惫的目光在族人兴高采烈的脸上扫过,内心也感到欣慰。她被抬着在人群中走过,如堵塞的水流般缓慢,人群之中,嬴笙亦看见了母亲怀嬴的身影。她脸色虚弱,但仍然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只见姐姐嬴竺亦挤在了人群里,她原本站在道路两侧,手捧着祭神的礼器,但人群太过拥挤,一直挤到她身边,被嬴笙带着审视的目光一扫——
嬴竺的手不知道怎么就抖了一下,盘子中的礼器就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嬴竺脸色一白,连忙把铜器捡了起来,而这一幕已经落入母亲怀嬴的眼里。怀嬴面色迅速变冷,嬴竺显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所幸她迅速被人群挤走了,而没多少人看到这一幕。
嬴笙将目光收了回来,只觉得心中一片疲累。
各族在远处观看了这一盛典,对嬴笙的评价又提升了几分。无论何时,受神宠爱之人,总是让人歆羡的,更何况,祭司,还是一族愿力之所在。人们崇拜她、信仰她,将她奉作神之使者,是族之生命力所在。有一个强大的祭司,就一定有一个强盛的种族。
典礼刚一结束,姜荔就跟腿上长了翅膀一般,朝着姜族人的聚集之处走了过去,姒沅连忙跟上。可没走几步,就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我们生性凉薄的邻居,姒族吗?”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
姒沅看见,是一个有着乌金色瞳孔的贵族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淡金色的长裙,裙摆顺滑地垂落到地上,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她用一把折扇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里充满了趣味。
“妹妹,别这么说,吓到人家了怎么办?”又是另一个同样装扮的女子,走到姒沅面前。她身姿窈窕,长相妩媚,上下打量了姒沅一下,对着姐妹道:“我见过那么多男子,沅哥儿还是最好看的那个,不知你的兄弟们也到了没?”
她们手腕上满是镯钏,金色的臂环直堆到了手肘上;脖子上佩戴着着青、蓝宝石镶嵌的珠链,将莹白的肌肤装点得如玉一般。耳饰是长长的金色流苏,鬓发乌黑,艳丽的眉目顾盼多情。额心却嵌着一枚鸟卵般大小的红色宝石,贵气又庄重。姒族人虽亦喜好装饰,但和她们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但却没有人敢指责她们的炫耀,因为掌握如此多的金玉之物,本就是强横实力的象征。
姬族昨日到得最迟,大部分人都没见到他们,但却无人多言,为何?姬族实力强大。
姒沅将姜荔挡到了身后,所幸荔一身灰衣,并不起眼。而姒洹也走了上来,朝着几位女子行了个礼,说:“洹、沅,见过庄姬、明姬、宣姬殿下。”
此时,最年长的庄姬才终于开口,她眉清目秀,气质高华。庄姬看着姒洹微笑道:“洹公子……好久未见,不知最近可好?”
“谢殿下关心,姒洹一切都好。”
庄姬将折扇合了起来,在唇瓣上轻点着,道:“我只想说……洹公子,上次我同太姒大人提的提议,依然有效。庄姬……恭候洹公子的答复。”
“什么提议?”最小的宣姬性格欢快,容颜俏丽。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姒洹他们说:“我没有姐姐贪心,我只要她所求一半即可……但条件是,姒族的三个兄弟我都要!”
“妹妹可真是贪心。”明姬打趣,她正是刚才称赞姒沅美貌的那个。只见她将折扇在手心轻敲着,绕姒洹和姒沅转了几圈,愁叹道:“唉呀……选哪一个好呢……洹哥儿稳重、沅哥儿冷清、泷哥儿却是个多情种子……”
姒洹拱着手,依旧是微笑道:“牢众位殿下挂心……只是我们兄弟,已有伴侣。”
宣姬挑起眉,庄姬有些失望,而明姬的眼光在沉默的荔身上一扫而过。终于,庄姬说:“那可惜了。不知是姜族的文姜,还是她的妹妹?”
姒洹淡笑不语。
姬族一行人刚刚走开,那几个姿态摇曳的女子亦远去。看到姒族兄弟被女人调戏,荔难得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虽然是嘲讽式的:“被这么多女人喜欢,最后却找了一个男人。”
姒沅平静无波的脸出现了裂痕,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姜荔走开,只得继续跟上。姒洹听了,也觉得有些好笑,低头笑了一下,如春风化开冰面。荔走到姜族人聚集之处,却发现大多数是年轻的生面孔,有不少半大的年轻人,而族中老人只有零星几个。姜荔欲寻长老问话,却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你是谁?”
“我是姜荔。”
“荔?我们族中没有这个人。”少年警惕地说。
荔脸色一黑,此时,坐在少年脚边的一个老人忽然看了荔几眼,扯了少年的腿一把,把他赶到一边,低声对荔说:“您可是荔公子?”
“我是。”
老人仔细看了荔几眼,说:“也幸亏我以前远远见过您一面,否则真是不敢认您。”老人趴在地上给荔磕了一个头,说:“这孩子是刚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您不要怪他。”
虽然母亲说过会将他从家族中除名……但荔没想到人们的淡忘如此之快,心中涩然。老人又朝荔磕了一个头,说:“族长大人不许人提起您的名字,所以一些新来的孩子,都不认识您了。”
“你起来吧。”荔把老人扶了起来,说:“文姜大人可好?此次都有谁来了?族中如何?”
老人的眼睛有些波动,他说:“我地位不高,没听说过什么有什么事发生,族中风平浪静……文姜大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听说,季姜大人好像生病了。”
母亲生病了?荔却只想知道妹妹怎么样了,他又问老人这次族中来了哪些人,却得知根本没有一个高等级的贵族出席此次会盟,来的都是些小兵小将,而再询问族中详细情况,老人却说他知道得也不多,开始语焉不详了。
荔心中隐忧,虽得知族中并无大事发生,但他总想知道妹妹的具体情况,想知道在他走后,妹妹一个人,过得怎么样。而又思及,他身在姒族,虽答应过妹妹一定会回去,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次见面……
这担忧的一幕,却落入姒族兄弟的眼中。从始至终,姜荔关心的仍然是他的妹妹。
第18章 3.3 集会
怀嬴是个面目清秀的美人,她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半倚在铺了皮毛的座椅上,双目盈盈含水,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个人。
竺跪在地上,紧张之下,习惯性地想咬自己的指甲,手抬起来,又想起正被母亲看着,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怀嬴安安静静,不言不语,竺却知道母亲非常生气。因为她越是暴怒,外表越是平静。
“没用的东西。”
怀嬴说了一句,声音娇柔,听起来好像还在撒娇,嬴竺却连忙伏跪到地上,说:“母亲,我错了、我错了……”
“错哪儿了?”怀嬴冷冷地问。
“我、我……我不该失手……我不该分心……总之千错万错……”
对于这个女儿的不争气,怀嬴已是早有知晓。一方面她并不想管,因为族中无需两个出色的女继承人;另一方面,也许是这孩子身上另一半血统的缘故吧……懒惰、自卑、嫉妒而又懦弱,怀嬴一清二楚。“行了……”她挥挥手,重复的言辞甚至已经不想听了,直接打断。怀嬴想了一下,说:“就罚你……去岛外……”
怀嬴尚未说完,嬴笙走了进来,行礼:“母亲。”
看到嬴笙,怀嬴脸色好了些,拍拍身边的座椅,说:“笙儿,上来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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