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滢与狐的事情,洹也略有耳闻,他知道这对情人正处于热恋之中。没有多加干涉,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把那个混血蛇人放在心上。而他却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竟让滢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哥哥,答应我!”滢的目光里透出了哀求。
姒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却没有马上拒绝,而是委婉地说:“如果他让你受伤,我也不能伤害他吗?”
让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还产生了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他对狐已经有了杀意。这个男人,必须除去。
滢的目光缓缓垂了下来,看着地面,长睫上沾着泪珠:“哥哥连这个都不能答应我吗……他,很无辜,我不想他受到伤害。”
姒洹没有说话。
滢的目光变得哀伤起来,她知道,实际上,哥哥的想法和母亲是一样的。在他们眼中,混血,如地上的尘埃一般。她目光哀戚,浅浅笑了一下,像是终于明白了,又像是终于放弃了。她说:“哥哥,我看到了。”
洹的心一动,他不知道滢说的看到,是指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想起滢的能力,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看到了什么?”
以冰为鉴,可以知千年。
滢抬起头来看着姒洹,眼中含泪:“遇见狐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了,上下三千年间发生的事情。”
洹一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抓着滢的手也松开了来。滢的能力,可以在偶然情况下,在冰镜中,看见上下一千年间发生的事情。而三千年后……
滢继续说,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哥哥,我看见了,神的终结。”
姒洹心头巨震,他条件反射地捂住了滢的嘴巴,低声说:“滢!你在说什么!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洹想说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出来,看了看周围有没有旁人,又想到滢看到的绝不会是假象,她不会说假话。
滢缓缓地拉下了洹的手,说:“我也看见了,我的时间。”
姒洹身心摇晃,他扶着自己的头,觉得几乎要晕倒下来。他靠着墙休息了一会儿,那种冰冷彻骨的感觉才渐渐离去,他深呼吸几下,闭了闭眼,恍惚道:“是,什么时候?”声音也是颤抖的。
“两个月。”滢说。
两个月,两个月……洹刚想说怎么会这么快,又突然想到,滢遇到狐,也差不多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的身体,他看向姒滢,却在妹妹的眼中看见了肯定。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哥哥,请你,务必答应我。”滢睁着眼睛,泪珠却空落落地滚了下来。
滢肯定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狐会受到伤害,才会对他有这样的要求。姒洹想问的还有很多,他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时间尽头,有没有任何方法避免,她所看到的神的终结,又是什么意思……但他看着妹妹的眼睛,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她,她永远不会说出来的。
“你能不能、能不能避免……”姒洹艰难地说。
姒滢看了姒洹很久,摇摇头:“不能。”
即使知道自己的命运,也绝不能去改变它。因为这是天道预先书写好的轨迹,即使仰赖神力,窥见了其中的一角,也绝不能做出任何改变。而只能,坦然而坚定地,踏入神给人预定好的命数之中。
仿佛过了整整一千年,实际才过了那么半刻钟,洹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他张开口,喉咙却仿佛粘在了一起,发不出声音。尝试许久,又压抑许久,他才缓缓说,声音很空洞:
“我答应你……姒洹发誓,终此一生,绝不会伤害姚狐一丝一毫。”
说出这句话,心头仿佛背负了千钧的重担,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放弃了复仇的权利,无论在滢身上发生什么……姒滢却仍在看着他,良久,姒洹才又缓缓开口:“我也会尽力,约束他人,不伤害姚狐。”
得到姒洹的保证,姒滢才松下一半的心。但是她最为跳脱的三哥哥此时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也想要姒泷的保证,时间却来不及了。
想起初遇姚狐的那个晚上,姒滢又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她想起在冰镜之中看见的画面,那是任何最狂野的笔触、最大胆的诗人,都无法描绘出来的场景,穷尽了神人的想象。在数千年的流离中,神与人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那一切又是那么地真真切切、合情合理、自然而然,是毁灭与重生,是蜕变与革新。
“我看到了神的离去,哥哥。”姒滢说,“我看见了无尽的战争,流不干的血,连绵的火。三千年间,有无数人的死,也有无数人的生,有痛彻心扉的背叛,也有可歌可泣的团结。我看见一切老旧的枝条都在神话的冬季落去,而春天会在史诗的开篇破土而出……最后,我们都会消亡,而世上只留下了人。”
这是什么意思?洹看见妹妹姒滢的眼睛里泛起了神性的空明,她说:“在十六年后,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取代我的位置。”
“没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洹抓住了姒滢的手,他还不能理解滢话里的意思。
滢笑着摇了摇头,抚摸上了自己的小腹。她低下头,眼里有一些惋惜:“这颗蛋,快四个月了。我不能带他走了。哥哥,我想生下他……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的命数吧!”
第35章 4.9 争吵
姒滢和狐出逃后,太姒大怒,马上派了大批的姒族战士前去拦截。姒族战士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就不断奔逃、东躲西藏,不得已躲入了山中。
那时他们已经逃到了姒族边境之处,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还得时刻提防着被身后的追兵发现踪迹。天上乌云浓重,闪电在墨蓝色的云层中穿梭,游龙带来雨讯。追兵紧紧包围,他们不敢走出深山,只得越走越深,进入了深山腹地。
原本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但太姒决心给予姒滢一个深刻的教训,下令战士继续追逐,不给他们任何歇息的时间。彼时大雨已经落下,空中惊雷阵阵,落雨如帘,道路泥泞不堪,而在闪电的劈打下,山腹发出轰鸣之声。“是我连累了你……”滢说。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坑中。瓢泼般的雨已经落了下来,打湿了柔软的泥土,狐将外衣解下来遮在她头上,说:“别这样说……我决定和你一起出逃时,就已经想清楚了……”
谁也不知道灾难是如何发生的,上天似乎是将积攒了十年的雨水,都放在一个晚上落下,如人突然崩溃的泪水一般。泥黄色的巨龙从山上直冲而下,挟裹着一切遇见的草石土木,黄色激流之中,都是暗藏的刀锋。在泥石流冲到身前的一瞬间,滢猛地将狐推出,自己便永远淹没在了泥浆之下。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听闻这个消息,太姒当即晕了过去。而亮如白昼的闪电密集如林,将夜空照得透亮。突如其来的自然之力,将一切人流冲散,雨幕迷住了一切追寻的眼睛。而直到风停雨霁,云散日升,人们才能从泥沙之下,掘出了姒滢冰凉的尸体。
太姒当即老了三十岁。
姒泷怒气冲冲地冲入了石窟之中。他一身湿淋淋的,衣裳滴着水,头发里还夹杂着碎冰。甫一走入,他就反手将长剑深深地插到了石壁之上,力气之大,震得剑身不断晃动,而碎石也随之纷纷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了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了那低贱的狗东西……我要杀了他!杀了他!碎尸万段!”他愤怒地大吼大叫,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
石窟之外,冻雨纷飞,狂风乱打,将一切冰凉凉的液体,甩得到处都是。寒潮经过,又将雨水冻成了冰。
姒洹跪在一个透明的冰棺面前,他的一只手捏在了冰棺角上,亿年的坚冰因为手掌的大力,而寸寸龟裂。他一手撑在地上,心口痛得快要裂开,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比任何人都想杀掉那罪魁祸首!我想把他剥皮放血!但是、但是……”心脏因愤怒满盈而快要爆炸,却被套上了一具厚厚的枷锁,将一切仇恨都封锁在内。
闭上眼,一串透明的泪水落下:“我答应过滢,生死无悔。”
原以为,滢所说的时间,是她自身遭遇的不幸……但没想到,她却是为了那个男人,才做了这样的傻事!洹不由得深深地怀疑起来,所谓的预言,所谓的神意,到底会是什么……如果他当初做出一点点改变,如果滢没有把那人推开,现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避免?但是,但是他……
“生死无悔?生死无悔!狗屁!都是狗屁!她被迷晕了眼,昏头昏脑说的话你也要信吗!我他妈就是要死债生偿!一命抵一命!那狗日的一百条命,都抵不上我妹妹一条!”
“那是她的选择。”姒洹撑着冰棺,重新挺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发过誓,尊重她的选择。”
即使守住这个诺言的代价,是以刀在凌迟自己的心。
“誓言!?管他妈的誓言!狗屁的誓言!说过就算了!滢都死了……她都死了啊!死得那么惨……”泷也控制不住情绪,声音哽咽起来。他狠狠拍了一下石壁,阵阵乱石纷飞,大吼道:“破誓又如何!违诺又如何!我姒泷就是反悔了又怎样!要罚就让上天来罚我吧!”
姒洹握紧了双拳,淡淡道:“一言既出,四灵俱听;一韵赋成,日月见证。我之守诺,春秋不变。”
“放屁!都是放屁!你守着这无用的诺言做什么!好好好……既然你不去。”姒泷猛地把长剑从石壁上拔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我自己去!你们不管!我管!不杀掉那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回来!”
姒洹拦住了他,他却狠狠把姒洹推到了一边,直推到了墙上。姒泷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的心是不是冰做的。或者……你根本没有心!”
姒洹的胸口起伏着,他顺着石壁,缓缓瘫倒在了地上。
利风如刃,星辰冻雨。拳头大小的冰雹,夹杂着雨水,从天上砸下来,被风吹散,落得到处都是。接触到地面,冰雹砸碎了,又和着雨水,重新冻成了冰。到处都是白蒙蒙、冷冰冰的一切。洹停息几下,追了上去,喊道:“泷!!!”弟弟却径直扎进了雨帘中,头也不回,不见了踪迹。
去吧,去做吧……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去杀我杀不了的人。如果因为背誓而遭受神罚,就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吧。
十六年后。
光已经给旦收拾好了行装,放在一辆小车上。旦披了一件厚重的黑色皮毛披风,又长又宽,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而他的小脸,也被一圈皮毛围住。
除了不便出行的太姒,所有人都来送他。
荔无所谓地站在人群后面,他也不知道让他来干嘛。这小杂种自然是见得越少越好,爱去哪去哪,再也不出现更是最好不过了。对他们那些舍不得啊,心疼啊,不想放手啊等等情绪更是无法感同身受,轻松得不得了。
“旦,你年少无知,肆意妄为,胆敢欺瞒长辈,又兼捉弄他人。族中已经无法容下你,你且离去吧!望你在路上,能够多学多思、多想多练,常行良善之事,助力不平之鸣,坚持不懈,历难更坚。经历过一路风波、望见天下之事后,能够心有所得、终成大器。在你知道自己的错处之后,再回来吧!”姒洹说。
姒旦仍低着头,自从听见姒滢之事后,他就一直这副模样。不平、不静、不安、不愿。姒沅送了他一把小剑,插在他腰间。姒泷摸了摸他的头,他也没做理会,现在他心里还鼓着气,连带三舅舅一块恨上了。
姒洹叹了口气,说:“去吧!”
姜荔正东张西望着,对在城门口发生的感人的送别场景没什么兴趣。许久没活动了,他现在只想到哪儿活动活动筋骨。忽然,人群却纷纷让开,姒旦走到了他面前。
姜荔冷冷地斜睨着姒旦,这小杂种又想搞什么玩意儿,不会又想找他报仇吧?说不定他心里正恨着自己呢。毕竟,姜荔才是导致他出走的罪魁祸首嘛。
“姜荔。”
“怎么?你想……”姜荔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话未说完,却突然被一声惊叫替代。原来,这牙尖嘴利的小鬼,趁其不备,竟突然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咬了一口!众人惊叫一声,姒沅连忙把姒旦拖开,却见姜荔的手臂上,已经多了一圈深深的牙印,带着新出来的血丝。
“嘶——”姜荔骂道,“小杂种,你属狗的吗……”
被人拽着着手臂,姒旦圆圆的红眼如血珠一般,他笑道:“你是个祸水。”
姜荔:“……”
“不许忘记我!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你、把你……”姒旦咬牙切齿地说。
“把他拖下去,让他走吧。”姒洹说。
这一幕插曲过后,姒旦被送上了车。车架遥遥而去,一切似乎都画上了句号。忽然,在车架行出半里之后,众人都即将离去,姒光又跪了下来,他向姒洹道:
“大舅舅!我、我想……”姒光的红眼里涌动着情绪,他终究还是低下头来,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反身向着姒旦的车架追去。
“我想和姒旦一起去!我们是同父兄弟……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经受这一切!让我去陪着他吧!”姒光说。
临走之前,姒光又将所有人的面孔扫了一遍,目光在姜荔脸上停留几下,咬咬牙,便起身追着姒旦走了。他也不管姒洹有没有答应他,就背着自己的弩机和小箭,追了上去。
又走一个?好好好……姜荔几乎想拍手称快,两个恼人的少年,终于都走了,真是眼不见心不烦。姜荔的幸灾乐祸几乎溢出面皮,姒洹不由得扫了他一眼。人都走了,也没必要再在这里愣愣地傻站着,姜荔第一个反身走回城中,却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他捂着胸口,跪倒在了地上。
好痛、好痛……怎么回事?姜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觉得仿佛有一只手在撕裂自己的心。心脏每跳一下,就感觉有另一颗血脉相连的心,正在一起跳动,将无尽的哀痛和忧愁,通过看不见的线,传达了过来。
29/8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