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公子不是问姒族为何要萝吗!?答案不就在你身上!”
“我?”姜荔收了利剑,一步步走近。
“是啊——”许君躲在角落里,心里却暗骂,该死的奴隶!吃得太饱!怎么还没人来救他!“荔公子不妨想想自己做了什么?”
“哼。满口谎言——”姜荔举剑欲砍。
“他们从未见过姜族王女,却为何在见过你之后,要选萝!”
姜荔的动作一顿。
奴隶终于挤了进来,许君拉过一个奴隶为自己挡刀,奴隶尖叫一声,身上留下一道长伤,跌进浴池里,染红了半池水。
许君被奴隶挡着,爬了起来,冷笑道:“荔公子不是想救你的妹妹吗?我倒是有一个方法,包准你能救下姜萝!你不妨把自己的蛇尾斩了,做一个女人,姒族肯定要你哈哈哈哈哈……”
话未说完,他头边的墙壁上炸开一个大洞,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王庭的侍卫姗姗来迟,终于来到了许君的庭院里。姜荔最后冷冷地看了许君一眼,跃上屋梁,跳出墙头,离去。
许君心跳如鼓,一会儿,才尖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这无法无天的罪人!”
姜荔赤裸着上身,在暮色中奔驰。白日被母亲鞭打留下的伤仍在,但这都比不上,姒族要将妹妹带走的消息。
身上的伤可医,心中的伤却无医。
不知季姜有了什么想法,竟然一反常态,默许了姒族的要求,将姜萝关了起来。
此刻,姜萝就被软禁在自己的屋子里。
“哥哥、哥哥……”
姜萝屋子的大门被紧紧锁着,姜荔举剑欲砍,却被一道绿光弹射回来,他不由得倒退几步。姜萝从门缝中伸出手指,和姜荔握到一起,说:“没用的,哥哥,他们下了封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姜萝摇摇头,笑中带泪:“哥哥,不必挂怀……”
“哥哥,你快走吧……不要因为我,伤了自己……”
姜荔紧紧握着姜萝的手指,仅隔着一扇木门,就仿佛隔了一辈子。恍惚间,他想起那个许地来的男人的胡言乱语:
“他们都是因为你,才选了萝!”
“说谎!”姜荔突然喝道。
“你在说什么……哥哥……”
姜萝忽然有些担心,孪生子的心灵感应让她着急起来:“哥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在许君那里闹出的动静却已经惊动了王庭,接到报告的季姜暴跳如雷,没过多久,侍从就在姜萝处发现了姜荔的踪迹。
“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给我打死!”季姜披头散发,明显是被人刚从寝殿里挖出来,脸色暴怒,“我还没死呢!你就要这样违抗我的命令吗!”
“来人!拿下——拿下这个逆子!”
因为门缝狭窄,姜萝只能把手指伸过来,短短的几根指节,几乎要握不住,姜荔看见妹妹的墨绿双瞳,已经染上湿意,他低头垂目,想要仰天长啸,亦想毁灭一切,手中的利剑越握越紧,想要把看到的一切都砍碎、切碎!但终究还是握不住,颓然掉落。姜荔被母亲的护卫按着双臂,深深地跪了下来——
双拳紧握,指甲深陷,姜荔第一次这样哀求:
“母亲……请不要、不要送走萝。”
从来对一切漠不关心,从来不向任何人低头的荔,还是跪了下来。
因为他终究是生活在现实的,他终究是有牵挂的人的,而妹妹的命运,就维系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哥哥……”姜萝哭了出来。
日将落,月渐升。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幽冥之际,昼夜交替。
姜萝即将被送往北地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姜族。
“好、好!你们……”
面对众人的目光,季姜的手指在颤抖。难道她就一定要当这个刽子手吗?手心手背都是肉,面对姒族的无理要求,又有谁能提出反对的意见!?只因她是做出决定的人,就背负了所有骂名……
越来越多的姜族人,在姜萝的哭声中,跟在姜荔背后,跪了下来。其中有不少,还是季姜的护卫。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片。人群沉默,而显得低低的啜泣声,更加悠长。
“你们这是要将我逼死……”
季姜发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这双儿女了。她有不少孩子,因此,只放了很少的注意力,在每个人身上。而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经长大了,男的高大健壮,女的娇美清丽,但有一点一样,都很年轻。
看到自己枯如树皮的手,和华美锦缎之下,日渐干瘪的身躯,季姜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之心。推开了奴隶的手,季姜颤巍巍地走近了,说:
“你们都要反对我吗?”
没有人回答。
原本决心要送走萝,她的心底也有几分忐忑,但接连着被几个姜族长老反对,那股忌惮之心,更是坐实了。此刻,连族人也不支持她的决定,她竟成了众矢之的?
明明是姒族的要求,姜族也没有资本反对。而只因为她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承担了所有罪责!君不见,那些个收了姒族贿赂的姜族上层,面上假装反对,私下却在尽力促成呢!
“好,你们很好!这个王,我不当也罢!你们自去面对姒族,姜族灭亡之日,我先你们一步,见祖先于地下!”
“母亲……请您……”像是说出了什么特别难忍的话一样,姜荔再度深深拜下,“看在已渡过忘川的父亲的份上……”
“闭嘴!”提起姜萝、姜荔的父亲,息君,季姜更是暴怒。
“你们想跪、就跪着吧!跪到死!”季姜条件反射地想敲打着拐杖,胸口却一阵剧痛,她猛烈地咳嗽了好久,口角溢出了一道血丝。
“母亲……”
暴雨将至。
夕阳的余晖只在山口留下一缺,其余都被乌沉沉的黑云遮挡。清冷的明月升了起来。一股湿漉漉的风雨气息,混杂在冷风中,代表着在不到一个白日的路程远的地方,已经下起了大雨。
“你不是想留下萝吗!?可以!”季姜转身回顾,恨恨地说:“那拿什么给姒族?姒族来要人怎么办?战火再起怎么办?姜族万千生民的性命,都要因你的任性,付之一炬吗?姜荔!你可担得起这个罪责!?”
“萝身为王女,这本就是她的责任!”
当初,她并非是长女,几个姊妹逝去之后,才由她侥幸登上了王座。而她上位之后,人人又说,做得没有她的姐姐们好。她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下一代族长,一定要是她的长女!但是……旁人的一句话又点醒了她——
“大人自身也非长女,亦将姜族带领得和谐安乐,实是证明了,能力与年龄无关。既是如此,大人又何必执着于长幼呢?”
旁人不知季姜内心的这番活动,但是姜荔,在听了母亲这番话之后,沉默片刻,竟是突然挣脱了护卫的禁锢!一阵狂风卷起,众人被风沙迷住了眼,而姜族的天赋能力本就与风有关,姜荔情绪激动之下,周身为风刃所萦绕,竟是无人能够靠近!
点点细雨,落了下来。
姒族王帐中,姒沅正在收拾行装。
与姜族和谈即成,不日,他们将离开姜族,返回极北之地。
虽然来到这里只有一段时间,但南方截然不同的风物,还是给姒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在分别之际,不禁开始有些怀念。
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块冰块。
那是一片绿叶,被他亲手封在冰中。
终年被大雪冰封的姒族银谷,从未见过这样宽大柔软的叶片,仿佛将自己的一切都舒展开,大大方方地享受阳光与雨露。不惧风雨,拥抱骄阳。但是在银谷中,一切都是冰冷而坚硬的,从未有过这样鲜活而热烈的生命。
也许,返回姒族之后,他们再也无法见到这样的绿叶了。
一只银鸟忽然从帐外飞入,鸟翼上还带着一片未化的风雪,飞到姒洹臂上落下。姒洹摸了一下银鸟柔软的羽毛,鸟儿也将喙在他手指上轻啄,带下一片未融的雪花。
熟悉的温度。
“母亲来信了……”姒洹说。
姒洹解下绑在鸟腿上的小卷丝帛,一行小字露了出来,母亲告诉他们,姒族族内一切安好,询问他们战事进展,和谈判情况,寥寥数语,到最后,则提到了她最近得到的一则奇怪卜辞,其中的含义,连她也无法参透……忽然一阵冷风吹入,帐篷的帘幕被卷起,姒洹还未读完,手中的丝绢已经被吹落。
“要下雨了……”姒沅说。
透过半开的帘幕,姒洹看到,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刚升起片刻的月亮,也被乌云挡住。夜色乌沉沉,冷风懒惫,席卷着草皮树叶,前期的闷热,预兆着之后的暴雨。
一道闪电在半空中划过。姒洹突然想到什么,说:“沅,出去看看。”
一种有什么事情很快要发生的沉重感流淌在姜族领地之中,虽然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但每个姜族人心头都沉甸甸的,连孩子都不愿意说话。
姜族领地空无一人,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姒洹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风伯、雨师在云头齐聚,驾驶着闪电与乌云,匆匆赶到,急待这在这片被神遗忘的土地上,施展力量。
等到二人赶到之时,就撞上了这么一幕——
一把利剑高高举起,寒芒映照着闪电的白光。青年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上身赤裸,下身却是一条粗壮矫健的蛇尾,高高挺起,宛如墨色闪电。冰冷的目光,透过人群,与姒洹撞到一起。在炸雷响起的同时,青年手中的长剑用力挥下,一剑砍断了自己的蛇尾。
“啊啊啊——”凄厉的叫声贯彻整个姜族领地。
无数闪电在远方闪现,密集的白光,将乌云也照得透亮。像是神在哭,又像是妖在笑。随即,轰鸣声接连响起,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倾盆的暴雨,就这样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暴雨如注。
尘土被雨水打没,连带着丝丝血迹,没入大地。无数雨滴,从九天之上落下,又汇入地下万米,神人之血,流淌在大地上。被染红的水洼、水流,源源不断地没过草根土石,带着生命的欣喜和哀叹,渗入地底、汇入河流。
一节还在跳动的碧色蛇尾,蜷缩着,染着血迹,扔到姒洹面前。一道雨水落在青年的脸颊上,淌下一道水渍,剧痛,已经让他的声音都颤抖:
“……”
声音为雷声所掩盖。
霎时间,姒洹想起了母亲寄来的那则卜辞,已然应验。
第6章 1.6 剥麟
“我姜荔,自愿斩尾,代替姜萝。”
那夜,姜族青年的血,一路,从姒族的王帐,流到了姜族大巫的居所中。下了一夜的暴雨,将一切血迹都冲去,但第二天,人们经过时,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你可愿经受剥皮拔鳞之苦?
我愿——
你可愿承担剜筋去骨之刑?
我愿——
在日月交替之际,一个长尾之人,手持利剑,斩断了自己的蛇尾。
这是卜辞所言。
如刀切斧啄、油烹火溅,如此之痛,在你余生,将日日夜夜,重复出现。你可知晓?
我……
姜荔忽然睁开了眼睛,在无限混沌和幽昧的虚空上头,旧鬼新魂缠成一团,哭叫撕咬,围着一团晕黄的灯火打转。一只过路的飞虫,闻着那诱人的香火之气,一头扎进油灯之中,其躯体,也迅速被等候多时的痴魂怨鬼撕拉扯碎,争着吸食那溢出的点点血迹。
“不要看。”
那是非常动听的声音,让人想起山风与清泉。但再一眨眼时,对上的却是一双蒙着白翳的年老眼睛,枯皱衰微,宛如骷髅,全身都裹在厚厚的黑布中。
姜族的大巫,辟姜。
一个非常老的女人。
老到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了,在姜族人年幼之时,她已经这么老了;而当姜族人魂兮归去,她还是这么老。
挡住姜荔眼睛的手移开了,刚才那些奇幻的场景已经不见,尖利的叫声和哭声也消失,留下的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草屋,和一盏昏黄的油灯。
“已经很久没有人因为这样的要求找我了……”
黑雾一样的老人将一把草药扔进火盆之中,阵阵灰烬扬起,咳嗽过后,一股浓烈的香气散出。屋内一股积年累月的腐朽之气,被香气一冲,更加难闻。老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木凳咯吱咯吱响着,腿前一块圆形的石头,一把又钝又重的镰刀,正在上面来回打磨。
哗啦——哗啦——
好像拉锯的声音。
姜荔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头上那盏油灯,几只小虫正围绕在灯光周围,意图赴死。
半截蛇尾被放在一个架子上,其下是一盏布满青斑的老旧铜灯,火焰是蓝绿色,不断地灼烧着还在弹动蜷缩的尾尖,滴滴浊液,顺着尖端滴落,汇入底下一碗颜色浓重的汤药之中。
“刀要磨得快快的,才好!”老妇人喃喃念了那么一句,用长长的污黑指甲试了一下刀锋。
姜荔全身赤裸,躺在一张不知经受过多少污糟的木案上,干裂的凹槽内浸透了陈年的血迹,他的长尾,被八根长长的金针牢牢钉在案板上,缺失的一小截,流血已经止住。
侧过头颅,望着悬挂在屋梁上的一把茅草,姜荔回想起昨夜之景——
“姜荔!你疯了!疯了!”母亲大声地呼喊着,丧心病狂。
“天打雷劈、天打雷劈……”有人惊慌地说。
“哥哥……”那是已经痛得昏死过去的姜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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