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希望母亲提前为阿萝加封。”
女子在成人之际,其家族通常会为她举行加封仪式,此后,其名隐去,其姓彰显。只因女子养育不易,一旦长成,便昭告天下,承认其为重要的家族成员,足以继承家业和代表家族。姜萝虽未成年,但相差无多,提前加封,也不是非常稀少之事……
“这……是为何?”季姜问。
荔躬身向季姜行了个大礼:“若母亲赐予我窈冥昼晦剑和为阿萝加封,我必为姜族奉上姒族嫡子的人头。”
“荔!”虽然季姜在心里也动过这个念头,但被姜荔点破还是有些吃惊。毕竟姜荔孤身一人,在敌人重重包围之下,若是成功则已,若是一击不成……就是必死的局面。
“母亲何必犹豫?以姒族嫡子的性命,作为阿萝加封的大礼,份量够了吧?”荔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我是姜族的第一神射手,母亲还在害怕什么?”
“我儿慎言!”季姜惊慌道。
姜荔神色冷漠:“姒族远涉千里,长途奔袭到此,耗费也是巨大,回归之后,短时间定然无力发动二次袭击,母亲不必忧心他们卷土重来。姒族只是趁我姜族不备突然袭击,若姜族严阵以待,他们没那么容易得手。”
“您放心,若是失败,我绝不会给姜族带来任何麻烦。”荔将手放在左胸上,这是一个宣誓的姿势,“吾妹将为‘文姜’,为文姜而死,是吾的光荣。”
季姜神色凝重地看着姜荔,回想着原来传承中的警告。斩尾不详,而姒族竟会同意以姜荔相替,这也是她未想到的。原想着,把他远远地送走也就罢了,但现在,荔的这番话又切中她的某个心思。
为姒族所败,是老妇人心中一口咽不下去的气。姜荔所言,为她的失败找了一个借口,又提供了一个让她扳回一局的方案,季姜不由得一口浊气吐出,心思一动:
“我儿大才!”
季姜走下王座,拍着荔的肩膀:“我可以答应给你窈冥昼晦剑和为阿萝加封,但是,我有也有一个要求——”
“我会把你的名字从姜族谱系中除去。姜族,不能再承受额外的风险。”
姜荔心中一跳,双拳紧握:“可以。”
“大人不可!”许君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满脸急切,“这、这不合祖制啊!”
见到许君,季姜的脸色冷了下来:“我不是让所有人都离开吗!?”
许君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只是,下仆听得着急……既无特殊缘由,何必提前为萝姐加封呢?这、这与礼制不符,恐上天降罪。”
若是上天降罪,此刻罪便已经到了!季姜心想,此刻,她满心为姜荔所描绘的胜利前景所吸引,因此,大声斥责了许君一顿,并令他一月之内,不许再外出一步。
姜荔只冷眼看着这一切。有人偷听,又如何?有些话,本就是说给别人听的。
“通禀天地,敬告先祖,有女文姜,灵慧秀丽……”
金子缠着翠色的晶石,做成姜族女郎的头冠。姜萝头戴金枝缠翠冠,身披黑绸金丝礼服,在礼官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祭台。祭台之上,旌旗飘扬,猎风阵阵,穿着宽大麻衣的巫者在起舞,待宰的奴隶被捆在一旁,一会,他们的头颅就会落下,鲜血迸出,献祭于天地。礼服之上,人蛇交尾的图案栩栩如生,金线耀目,翠玉闪烁。头冠之中,长蛇、白鹭、蛇蛋的形象精巧华美,讲述出一则连绵不绝的故事。沉重的金冠压得姜萝双目紧闭,神色凝重。
此刻,巫师开始唱起赞歌,和着编钟之声,尾音悠扬,晦涩难懂,声播四方。季姜将手伸入药碗之中,在姜萝的额上涂上乌金色的药汁,并将辟邪的汁液洒满全身。两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陪侍在旁,一个给她递上象征权力的金弓,一个给上送来象征神性的翠玉箭簇。
万物拜服,神灵庇佑,祖先怙持。
风旋四野,日照花开,巫师手握一个青白色的玉琮,高高举起,贯穿草野的龙卷风,从玉琮中间穿过,直通上天,传达苍穹之下,姜族子民的讯息。
季姜神色满意,而巫师的唱诗也走向尾声,典礼即将完毕。忽然,天空中飞过一个黑色的小点,是一架鸾车,姜萝望着那个小点,忽然站了起来。
礼官有些惊讶,只得低声叫道:“少主,快、快跪下——”
“是哥哥……”萝喃喃说。
“哥哥!”姜萝追了出去。
众人大惊,连忙跟着跑上去,想要把典礼完成。姜萝却望着云端中的那架飞鸾越跑越远,直到被众人紧紧拉住——
“哥哥……”带着无限挽留和思念之意的声音,仿佛穿透云端,来到了姜荔身边。
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要离去了。
第8章 初夜篇:洹与沅2.1 远嫁
带着大雁、香草、羔羊作为礼物,派遣媒人,去征询你的许可。
询问你的名字和出生时的星辰,同我的名字和生辰,合到一起,来占卜吉凶。
将蓍草分作两堆,一堆是几?一堆又是几?
用火来灼烤龟甲,听其声音,又观其纹路。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带上玄纁、玉圭和函书,驾驶着鸾车,去迎接我的新娘。
绘满吉祥图案的艳红鸾车,在白蒙蒙的云海中翻腾,四角垂着金色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奏响。朔风掀开一角红帘,一个庄重的新娘,正端坐于车中。
新娘头上戴着沉重的金冠,垂下粒粒发光的珠子和晶石,映衬在浓妆描绘的面目上。浓黑的眉毛,深重的眼影,艳红的口脂,将原本七分坚毅的面容,涂抹出三分糜艳来,只是棱角仍然过于分明,透露出一丝怪异。超霞一般的嫁衣下面,是蜜色的肌肤,和太过紧实的肌肉,关节粗大,而失了柔弱。新娘的双手紧握着,端庄地放置在膝上,衣裙翻飞,露出其下一双嫣红的绣鞋。
一把冰凉凉的短剑,正缠绕在他手腕之上。荔闭目沉思着,此刻他的面容,与萝有着九分相似。随着云海的翻涌,鸾车上下颠簸,一缕红绸被软剑截断,跌落车厢之中。透白的云气扑面而来,掀开车帘,卷入车内,车内之人不由得左摇右晃,那缕红绸也被卷起,带下云端,没入鸾车之下的茫茫云海中。
姒族居住于极北之地,相传,那里的冰原和冻湖终年不化,周围为凶恶的异兽和妖魔所围绕,闭塞偏远,不与外人相通。与颜色浓重的其他七族相比,姒族显得尤为突出,因为他们是唯一的白化种。
鸾鸟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长尾发出五彩的光芒,车架缓缓降落,沉入云海。云气弥漫上来,周围都为浓重的云雾环绕,看不清一丈之内,连艳红的嫁衣也被打湿。白云笼罩的湖泊草甸被抛在身后,巍巍耸立的冻顶雪山被越过,鸾车冲出云海,落下高空,一片被白雪覆盖茫茫大地,展露出来。
鸾车越飞越远、越飞越低,被两块巨大黑色山石夹着的山谷,出现在眼前。鸾车落到地上,颠簸几下,停了下来。片片雪花,透过窗帘的缝隙,飘了进来。
一朵白色绒花落在荔的掌心中,他好奇地看着这神奇的造物,如此可爱,又如此冰凉,有着花的名字,却是一朵无情之物,在掌心的温度中,化作一滴水。
车帘猛然被掀开,一阵寒风卷着片片雪花冲了进来,严寒的风刃将人脸刮得生疼,荔不由得眯住了眼。卷帘人有着一双细白的手,脸上带着一副青白色的玉质面具,两颗红色的眼珠仿佛晶石嵌在其中,站在车旁,伸出一只手来。
荔独自跳下了车,但一落地,便是及膝深的大雪,双腿深陷在雪中,差点跪倒,好在卷帘人扶住了他。雪地上落着一根红稠,另一端,被执在远远站着的引路人手上。
姒族……到了……
两个带着同色玉质面具的执灯人,提着一盏灰白色的石灯,走在队伍的两旁。晕黄的灯光,被笼罩在透明晶石之中,在风雪弥漫的路上,为新娘照亮脚下的路。红稠一端执在新娘手中,另一端却握在引路人手中,拉着新娘,一步步走进他们的世界。新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嫁衣下摆被风雪打湿,薄薄的绣鞋也浸透了雪水,但这是必须完成的仪式,他只得独自完成这一段路程。引路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在新娘摔倒的时候耐心等待,卷帘人则跟在身后,时不时扶住要摔倒的新娘。
等到终于走出风雪,踏上一段黑色岩石铺就的宽阔大道,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眼前。黑色的巨大石块堆砌成城门,连接住旁边两座为白雪覆盖的山峰,将一切城内之景,挡在门后。在白雪苍茫的大地之上,这一抹黑色异常明显,而成为指路的明灯。
一头带着彩色毛球的白色巨鹿,等待在路旁,弥漫的风雪想要越过它的身体,却被厚重的毛发所挡。卷帘人扶着新娘坐上了巨鹿,低声道:“原本还有一个牵鹿人的……不过你以后会见到他的……”声音淹没在飘飞的雪花中。
引路人给巨鹿喂了一把干草,巨鹿呦呦叫了一声,驮着新娘往城门走去,步履优雅,不疾不徐。巨鹿有着非常巨大和漂亮的角,十八个分叉上,零零散散地挂着许多彩色的毛球,将这一头鹿角,装点得更如灯座一般。新娘坐在巨鹿背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一扇洞开的小门,穿透厚重的黑色山体后,高低错落的石质建筑和忙碌奔走的异族居民,出现在眼前。
一个有着灰色发色的幼童玩闹着跑了过来,驳杂的瞳色中透露出一抹血红,撞倒在巨鹿的腿上,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身红色的人:“新娘……”
“欢迎来到银谷。”引路人说。
一座四面环水的小楼,矗立在冒出袅袅白烟的湖泊中心。从裂开的山心深处冒出的温热泉水,流遍银谷,将这片冰封之地,融化成一方乐土。新娘的住所,就被安排在这片温泉中心。
姒族建筑好就地取材,使用石料建成,这座二层小楼却吸收了南地的风格,精巧的窗棂和栏杆,透露出一股轻灵之气。尖尖的屋顶,仿佛一枚金钗,插在湖心之中。
这片湖水,怕是什么都藏不住,稍有动静就会被发现。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紫色皮毛的姒族女子,跪在地上迎接荔的到来。
“属下杞女,恭候夫人的到来。”
银色的头发,紫色的眼睛,这个侍女的身份怕是不低,姒族还真是大手笔,让这么一个血脉浓厚的女子,来服侍他,或者说,监视他。
杞女上前,欲帮姜荔将湿重的嫁衣脱下,却被猛地避开,荔警惕地看着她。杞女明艳一笑,说:“夫人来自南地,怕是不适应银谷的气候,属下已经准备了热汤,还请夫人先行沐浴。”
荔的目光从她半露的酥胸,和裸露的腰肢上掠过,说:“我自己来。”
杞女掩口一笑,说:“姒族血热,不惧严寒,倒是夫人……还需多添些衣裳。”
荔的身上还带着窈冥昼晦剑,自是不想任何人近身,他倒是不怕杞女看出端倪,在见血之前,没有人能够找到窈冥昼晦剑的踪迹。他褪下湿衣,步入浴池,温热的泉水仿佛在流动,包围了他的全身,将一切寒冷和疼痛都熨烫服帖。
“啊……”荔不由得轻叹。
波动的泉水,倒映出一个浓妆男人的扭曲面容。
“真是怪异……”
荔打破了那片倒影,沉入泉水之中。
此次前来,他已经做好了舍命的准备。若是刺杀不成,接下来的第一步就是要结束自己的性命。因为荔知道,没有会比一个死人,更能撇清姜族的干系。
不能牵扯到萝……
门外传来敲击声,杞女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其他的侍女。她笑意盈盈:“夫人,让我来服侍您。”
“这是什么?”荔指着托盘中的瓶瓶罐罐,问道。
“这是润泽肌肤、祛除邪秽的圣油,待会的仪式上要用到,我会涂在您的身上。还有这个——”杞女举起一根涂满油脂的白色玉势,“我会帮您清洁身体,扩张后穴,缓解您破瓜的痛苦……”
荔话未听完,就打翻了托盘:“滚!滚出去!”
杞女脸色一僵,道:“夫人,这是太姒大人的命令,请您必须完成,这是仪式的必需步骤……”
荔捡起几个瓶子,直接扔了出去,差点没砸到杞女的身上,她脸白了白,拿着托盘出去了。
门重新关上了,门外传来轻轻的谈话声。
“大人……他不肯用……”
“那就放着吧……一会再说……”
荔无心沐浴,跨出了浴池,随意擦了擦身体。燃烧着的火炉旁,叠放着一件红色的丝衣。荔披上丝衣,却发现衣料薄如蝉翼,根本是什么都遮不住。他脸色很难看,但屋里没有别的衣服,只能系上了丝带。矮凳上还垂落着一根红色绸带。
窈冥昼晦剑还静静萦绕在他腕间,此剑无形无影,只有主人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荔稍稍安心了些。接下来还有一番硬仗要打,他定了定神,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推开门走了出去。
壮士凛凛,风亦萧萧,此番前去无回路,启信却将问你,家乡如何?阿萝如何?
身不足惜,若我埋骨于此,魂将归去,还望阿萝,健康长寿,百岁无忧。
女娲大神在上,姜族先祖在上,后人姜荔,伏首祈愿,再拜之。
“夫人,前面的路,我们就不能过去了。”杞女躬身行礼,“等待的时候,还请您闭上眼。”
姜荔被带到了姒族的祖庭外。
这是一个落满积雪的庭院,一株枯树,伫立在角落里,枯枝上既无叶片,也无花朵。黑色的石块偶尔裸露在地面上。一道石墙横亘在眼前,上面有一扇半开的小门,但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荔赤着脚站在雪地里,离开了取暖阵法的范围,寒冷迅速包围上来,薄薄的一层丝衣根本抵挡不住。他也不管杞女所说让他原地等待的话,没等片刻,就径直走向了那扇小门。
姒族的祖庭?若是在这里放一把火,不知道会如何呢?
荔的手放上了门板,但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发现,门背后的黑暗并非是光线昏暗造成,而是墨汁一样的漆黑,将人的手指都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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