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子的感应,让她在姜荔挥剑的一刻,也经受到了同样的痛苦。
辟姜磨好了刀,将三个半燃着的火盆,放在姜荔的头顶和双肩,其中放了不知名的草药,草药缓慢燃烧着,冒出一股蓝灰色的烟气,汇聚成一个蛇尾人身的形状,又渐渐消失。
“斩尾之刑,需剥麟去骨、剜筋拔髓,而后雄性之尾尽去,后母之卵乃生……耗费自身元气,产下蛇卵……受此刑者,神厌魔弃,衰竭至死……”
“逆天之举,必招灾祸!”
“不详之人、不详之人……”
干枯的手掌在姜荔的长尾上抚过,因为太过干涩,而产生了磨砂一般的感觉。靠近了看,老妇人的苍老之态更加明显,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毛发,眼珠深陷,牙床干瘪,牙齿竟是都已经落光了。唯有那动听的声音更加突兀。
“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辟姜说。
“让我代替姜萝去北地,这里比我更需要她。”姜荔跪在母亲面前,眼睛直望着她,“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姒族竟答应了?什么!他们也是疯了吗……”这是季姜在说。
“此去万里,不复相见,唯我余生,夜以继日,永失所爱……”
纷纷乱乱的声音在姜荔耳边响起,他不由得困惑地闭上了眼。
“留,还是不留?孩子,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辟姜说。
“动手吧。”他说。
冷厉的刀锋在长尾上划过,剐蹭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寒,人体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发现避无可避。刀子嵌入一个角度,行刑人利落地往上拨去,活生生的鳞片就被刮了下来。
“啊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出现在长尾上,随即,这样的伤痕一道接着一道出现,长尾变为血染的红色。尾巴疯狂地弹动,青年的身躯也不住地往上弹起,却被紧紧束缚的皮带所禁锢,八根长针,牢牢扎在原处,让人仿佛案牍上的鱼肉一样难以逃离。
“放开我……啊、放开我……”
太痛了、太痛了……已经超过忍耐的极限,所有神经被用于感受这疼痛,以至于几乎负重过多,而昏死过去。但点燃的草药的冉冉香气,一点一点安抚着青年的灵魂,吊着悬于发丝的性命,让他清醒地陷于这无尽的痛苦深渊中。
鳞片被一片片整齐地刮下,原本碧色的蛇鳞,被染得嫣红如玉,泛着透明的光泽。血肉模糊的长尾上,已无完好之处,保护的盔甲,被连皮带肉地剥下,袒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但辟姜的动作仍然那么冷静、自持,点染着药液的手指,在姜荔身上划出复杂之极的图案,仿佛一张网,将青年紧紧束缚住,勾连起天地、神人、生死的秘密。
“不、不要……”一次次想挣脱,却一次次失败,青年开始无意识地哭泣。烟气袅袅中,诡异的场景出现——
一个新丧之鬼,从油灯上飞下,她拖着长长的白衣,坐在姜荔的脚边哭啼,抬起头来,眼中却无瞳孔,脸上亦无下巴。姜荔惧怕地用手挥散,另一个横死之鬼,却出现在了他的肩头上,利爪嵌入肩头,大口大口地啖噬着他的血肉,叫声凄厉,怨气浓重。姜荔猛地逃离,却发现自己被一团没有面孔的游魂包围了,或是死相凄惨,或是四肢不全,但都呼啸着游来荡去,露出獠牙利爪,趴在他的长尾之上,争相吸食着流出来的血液……
老妇人头戴恶鬼面具,手持一面泛黄的皮鼓,一边敲打着,一边绕着刑床舞蹈。和着鼓声的节奏,她吟诵着远古流传下来的神鬼祭文,时而躬身跳跃,时而转身回旋,烟雾浓重,将一切都带入玄之又玄的境界。突然,老妇人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皮鼓高高举起,大喝了一声:
“去!”
“啊——”姜荔大叫出声。
宛如溺水之人,重回人世,姜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冷汗涔涔。一切痴魂怨鬼都消失,但凄厉的笑声仍在。他极力地睁大了眼睛,但眼前之景,仍是模糊。“砰、砰、砰……”耳膜上鼓噪着巨大的心跳声,源源不断,推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涌出决口,四散流逝,带走生机和热气。随着血液的流失,青年的意识渐渐失去,瞳孔放大,温度降低,呈现出濒死之态。
“罢了,给你一点甜头尝尝吧。”辟姜说。下巴忽然被捏住,一大碗腥臭的药水灌入,滚烫的药汁溢出青年的口角,他不住地咳嗽起来。辟姜一边准确地找到了青年后腰上那根连接着长尾的椎骨,另一边,却握住了隐藏在凹陷中的某个器官,轻轻抚弄起来。
幻景再现。
春日和煦,他和萝到部落外的郊野上去拾取茜草。在高高低低的绿色草原之中,无数蜂蝶在悠然地飞翔。清澈的溪流淌过青青草地,如镜一般映照着天上的轻云。他弯弓射中了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有着蓝色的眼睛,双掌合十,向他求饶,萝笑笑,便饶过了那只还未长成的兔子。
茜草碧色,沤汁却红。将草根放在篮中,一会儿,手心也被红汁浸染。漫步进草野之中,及胸的野草将人淹没,姜萝的手掌在草叶上轻轻抚过,清风微旋,半人高的草丛便让出了一条路。
“看——”姜萝对他说。
拨开的草丛间,露出一对年轻白鹭的窝,一枚白色的蛋正卧在其中。母鸟姿态优雅,曲着一条细细的长腿,公鸟卧在溪边,鸟喙轻啄,互相梳理着对方身上的羽毛,交颈之间,翎羽随风摇晃。姜荔扔过一块石头,水花溅起,吓跑了一条对蛋探头探脑的青蛇,兄妹俩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手拉着手,奔跑起来,却不小心脚下一空,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装茜草的篮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冒失的兄妹俩被野草温柔地托起,毫发无损地滚到了山脚下,平躺在柔软似云的草堆中,长发散逸,席天幕地。
“你听到了什么吗?”姜萝说,眨着墨绿的眼睛,捂住了他的嘴。
快乐却放荡的声音传来,欢愉而毫不掩饰。拨开低低垂下的灌木枝条,兄妹俩撞见了一对正在在野地里交合的情人。男人有着健壮赤裸的上身,刺满了部落的青色图腾,一条墨色长尾,坦荡荡地铺陈在草野中。女人跨坐在他身上,纵情起伏着,时而抚摸着他饱满的肌肉,时而亲吻着他细碎的胡渣,交颈缠绵,厮磨亲吻。
荔将萝抱在怀中,轻轻吻了着她的额头,萝的声音很快乐:“很快,我们要有新的蛋出生了。”
当年,女娲伏羲行经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地,见流水潺湲、山丘秀丽,便在草丛中留下了一枚蛋,由一只白鹭照料长大,这便是姜族的始祖。
“杀了我吧……”姜荔睁着空蒙的眼睛。
辟姜却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脊椎下延伸的那段骨头,手起刀落。
从此,再无回头之路。
第7章 1.7 去骨
姜荔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天已大光。
妹妹蜷缩在他的脚边睡觉,稍微一动,就醒了过来。睁着红红的眼睛,抱了上来:“别说话,哥哥——别说话,求你了……”
身体被斩成两截的恐惧仍未消去,荔不敢动,亦不敢去看自己的下身,只颤抖着抓住了萝的手臂,好像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萝……”
滚烫的泪珠落在他肩头:“哥哥,你的尾巴没有了——”
他最有力的武器,最引以为傲的力量,没有了。从此,他便成了一个残缺之人,在蛇人的世界中,这是连奴隶都会唾弃的缺尾之人。
覆盖着下身的白布被掀开了,光裸的双腿毫发无损,宛如新生,但萝知道,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荔艰难地坐了起来,额上冒出冷汗。她把手轻轻放在荔的腿上,刚一碰触,肌肉就因为记忆中的恐惧而颤抖起来。泪水滴滴洒落,萝说:
“我要杀了他们——”
“萝……”
“如此狠毒的主意……如此阴险的心思……他们竟然斩断了你的尾巴……我的半身……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你!”
荔擦掉了萝的泪:“没事,别哭……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萝叫道,“你有多痛,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荔沉默了,不似萝那么伶俐,他向来口拙,只说:“萝,我是甘心为你的。”
“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甘心,哥哥。”泪水从脸颊上滚落,萝睁着红肿的眼睛,“你们总是这样,打着为我牺牲的旗号,就这样肆意作贱自己。哥哥是如此、父亲也是如此!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你们的奉献吗!”
萝语气激动,泪珠却止不住落,荔见不得她这样子,就说:“我曾发过誓,会永远守护你的。”
“破誓又如何!去姒族又如何!他们本来要的就是我——”萝背过身去,声音哽咽,“至少,我完好的哥哥还在。”
“萝,你是长女……”
“我不想听这话。”萝闭上眼睛,“那里千里冰封、永夜无昼、呵气成霜,我的哥哥,竟然要抛下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不是。”荔着急了,拉下萝的手,露出那双红肿的眼睛,“萝,我发誓,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在一起了。现在,哥哥却要走了。”
“不会的……”荔抱住萝的肩,“只是没有尾巴而已……况且,也不需要我常常化形……只是以后,没法帮萝孵蛋了……”
违心的话,说出来也让人心酸。
“哥哥还不明白吗?”萝笑中带泪,“那个许君,他、他只是个骗子啊……他是想要哥哥死啊!斩尾什么的……哥哥……你会死的……”
“息郎在否?族长大人有令,姒族的送亲使者已到,请息郎速去觐见……”一个奴隶跑了进来,嬉皮笑脸地说。
“没看见哥哥还伤着吗!那么着急做什么!”姜萝正在忧心之中,听及此言,瞬间发怒。
“小的不敢隐瞒,只是姒族的聘礼已经抬了进来,好几十抬,大人们可都等着呐——”奴隶一脸喜色。
一支小箭疾速发出,直接射到了奴隶的脚边,差点没把他的脚射个洞穿。萝拿着荔放在床边的弓,一脸怒色。奴隶吃了一惊,在地上滚了几圈躲避,尖叫道:“少主这是何意?这是族长大人的命令,您可别拿我出气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许君的走狗!”
“萝——”姜荔拉住了她,“别脏了你的弓。”
“滚吧!”
奴隶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荔把脚放到地面,扶着萝的手,试图站起来。可刚一用力,足下就如针扎一般地疼痛,疼得他差点就摔倒下来,还好有萝扶住:
“哥哥!”
“没事——扶着、扶着我。”
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一般,才走了几步,荔的身上已经汗出如浆,整个下身,都陷在抽痛之中。萝实在不忍心,心痛地说:“哥哥,让我去吧……他们本来想要的也是我……”
“不、不行。”姜荔面有戚容,目光却温柔:“你有你的使命,我亦有我的誓言。我绝不会让阿萝离开这里。你是姜族的血脉传承,是未来的文姜。在你的腹中,会诞生下一代的姜族人,你,不能离开这里。”
“但我,必须去。”
姜荔走进宫殿的时候,面色淡然,只是后背的衣衫,湿了一大片。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没有人知道,光是站着,已经让他疼痛难忍,时刻提醒着他,也许失去的,不仅仅是尾巴,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殿内站了几个陌生的白发人,正与姜族管事清点着聘礼的数目,见到他,用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上下扫视着。
姜荔目不斜视,走到母亲座下,跪了下来:
“母亲。”
见到姜荔,季姜神色复杂,原本,她对这个儿子不甚在意,又给她找了不少麻烦……只是没想到,事情最后竟以这种方式解决……想到此处,季姜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毕竟,因为战败,而让自己的儿子斩尾,的确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于是,她亲自把姜荔扶了起来,慈爱地问到:
“息郎,可好些了?”
姜荔的父亲来自息地,荔自然继承了他的封号。
“无事。”姜荔摇摇头。
“我儿,你受苦了。姜族上下,会记住你的这一份大恩的!”
季姜牵着姜荔,走到几箱打开的妆奁旁,只见里面嫁衣红艳,珠玉晃眼。季姜说:“我儿,这是姒族送来的聘礼……”
荔一眼未看,说:“母亲,我有话要与你说,请屏退众人。”
“这……”季姜看了看姜荔的脸色,便让众人都离去了。
白发的姒族人朝季姜行礼告别,又向姜荔行了个礼,说:“如此……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了……姒族静候季姜大人的佳音……以及,息君的到来。”眼神在姜荔身上停留了片刻。
“诺。”季姜说。
屋内的族人和奴隶都一一散去,只留下姜荔和季姜两人,姜荔直接说:“母亲,我要窈冥昼晦剑。”
窈冥昼晦剑是姜族重宝,相传此剑,无形无影、无声无息,只会在清晨和傍晚时分,在光线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片刻,现出原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发现它的踪迹,连神的眼睛也勘不破。
季姜有些惊讶,但好在这要求还不算很过分,虽略有心痛,想到姜荔即将“嫁”去北地,便痛快答道:“可以。如此,此剑就作为我儿的陪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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