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哄了一整个早晨,非常庆幸自己坐怀不乱,这要硬是做完了可还了得?不过经此他倒是不慌不忙了,棠仰骄矜得不行、但该主动的时候也不含糊。他出去一趟,听见偶尔会做早饭的方春雪在自言自语嘟囔说柴薪怎么突然少了好多,险些吓出一身冷行。幸好春雪并没有自己想象那般下流市侩,根本没想明白。明堂松了口气,回去坐在床沿上揉了揉棠仰脑袋,无奈道:“备好马了,一会儿还要去商家呢。”
棠仰仍是不理他,明堂干脆趴过去撑着头垂眼看他,气定神闲地说:“那我也喊你好不好?不过你喊了几声我倒是记不清了——”瞥见棠仰浑身一僵,他挑了挑眉,“好哥哥,好棠仰,小郎君——”
“滚!”棠仰腾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滚滚滚,滚出去!”
明堂乐了,在他额头上亲了下,并且飞快地制住了他抬手挥过来一掌,悠悠地出门帮方春雪做饭去了。
吃完饭棠仰倒是恢复如常,同又被留下看家的俩人说明了情况。春雪听说是要往商家,吵着要去,被棠仰瞪了一眼消停了。
两人一路话不多。若是李蓉辞世,棠仰旧日的最后一个伙伴便也消失不见了。他的生命尽头不知在哪儿,但总归对人来说,都太长了。邻东河而建的商家同办白事时有些不同,但好似也说不上来究竟有什么不同,门房早得了交待,直接领着两人往里。商康在屋内侍奉李蓉,又是那小放出来迎的,边走边说:“老夫人今天精神头还好。”
屋里,商康起身,同李蓉低声说:“娘,道长他们来了。”
他让开身子,明堂和棠仰都愣了下,只因榻上的李蓉比上次见要老了太多。她身上本来有些不服老的冲劲儿,眼睛也很有神,如今闻言硬撑着儿子半坐起身,浑浊两眼眯缝了半天才分辨出两人来,整个人迟缓而无力,开口说话更是含糊,“你来了啊。”
商康自觉地带上门出去,明堂亦是往后退到了门边上。李蓉望着棠仰半晌,脸上一抽,似是想哭,她口齿模糊地说:“沈家哥哥,商安为什么不肯见我呢?”
棠仰蹙着眉,低声道:“怎么会,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好好照顾你。”
话音未落,李蓉便摇起头来,自言自语说:“不会的,不会的,梅利不会骗我的。他一定是厌弃我,一定是。”
棠仰半回头看了眼明堂,沉声问说:“小蓉,梅利是谁,是你请来的问米婆吗?”
李蓉却糊涂了,低头自言自语了些听不清的话,棠仰见她不答,只好站起来开门,直接问商康说:“你们从哪里给她找的问米婆?”
商康看了眼屋里仍在自己嘟囔的李蓉,长叹了口气示意两人出来。三人在屋檐下神态各异,他冲棠仰道:“说来话长。最开始她要找,我拗不过,就从东河县找来了些。她一看就知道都是糊弄事的,也就不提了。”
“梅利是谁?”明堂直言道。
商康没料到他这么问,抬头看了明堂一眼才说:“后来,她自己在东河边儿遇到了一个师娘——你们也知道,她之前身子好,人也精神,平时自己出去,是不要我们跟着的。”商康搓了搓手,神情复杂,“那个师娘就是梅利,她把她请来家里,我就想不明白,这人连演样子都没,直接就说我爹不来。可偏我娘就信她,后来又请她来了两三次,每次都是说我爹不来,我娘便一病不起了。”
不等两人问,他又说:“我是没见过那个梅利的,刚巧都岔开了。但办事的下人同我说那个师娘似乎住在林岗,每次都是到哪儿请她。”
“住在哪儿?”棠仰蓦地上前半步,扬声道,“住在林岗?”
明堂也被他突然激动吓了一跳,还没等问,棠仰已经抓着他大步流星朝外走,嘴上道:“我们现在就去。”
“怎么回事?”明堂问说,赶上去同他并排。商康在后面本来跟了几步,最后摇着头还是停下没再过问。两人出了商家,明堂又停下提醒道:“还没牵马呢,你往哪儿去!”
“不用牵马。”棠仰眉心始终拧着,指了指东河的方向,“过了东河穿过那片野坟地再走二三里地就是林岗。”
这下明堂总算明白了棠仰反应:东河边遇到,师娘,住在离小鹳村很近、离河东野坟地只有二三里的地方,未免也太可疑了些。
一直以来,二人身边围绕着些暗潮汹涌的漩涡,而这次,他们似乎离漩涡的中心忽然靠近,自然不会放过机会。明堂去过河东的野坟地,领着棠仰轻车熟路地坐船摆渡,小鹳村的野坟地大抵不会再埋入新的牺牲者,但走进去仍不寒而栗。一想到这些人沉默着看同村邻里作为人祀被活活淹死,直到某日自己也被选中,又在亲人的沉默中走向妖怪的巨口,如同一场轮回报应,真叫人毛骨悚然。
棠仰边走边说:“林岗那儿曾经有个小客栈,后来开不下去掌柜的跑了,铺子也卖不出去,就搁在那儿荒废了。他走的时候没落锁,偶尔有赶路的,可以到那儿过夜。”
明堂走在旁边,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小鹳村的人是不是当初想到我从戽城过来,却不去那个客栈过夜,偏要进到村子里,才怀疑我的?”
棠仰一愣,平心而论他觉得还是因为小鹳村本身藏着金龙庙才不许外人进村的,一开始根本没往深处想。结果,明堂嘶了声,又道:“他们离林岗那么近,肯定是知道那个荒客栈的。既然如此,直接要我去那边过夜不就好了?除非……”
“除非那个客栈有问题。”棠仰接道。
俩人都实在不觉得小鹳村那群人是安了好心,不如说更能怀疑这师娘同小鹳村有关联,才被闭口不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密林间有座荒废多年的什么客栈,听着就够有故事了,明堂来了兴趣,笑说:“我有种预感,这次不会白跑一趟。”
说话间两人到了林岗,树林间果然有间二层客栈,风吹日晒又没有主人打理,推门时还有刺耳的吱呀声,若是换成晚上,只怕能给人种下一秒妖魔鬼怪就能跳出来的错觉。两人轻手轻脚地在一楼转了圈儿,炊房里有生火做饭的痕迹,显然真的有人在此居住。明堂伸手摸了摸水壶,低声道:“温的。”
两人上到二楼,这客栈本也不大,满打满算就五间房,门全开着一览无余,却连人影都没。有间房里铺着被褥,还有几件叠好的粗布衣物,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干脆在此守株待兔。
一直等到晚上,棠仰颇为不耐地在隔壁屋里走来走去,明堂本来看着他焦躁的样子饶有兴味,突然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嘘,有人上来了。”
两人闪到门边,不知来者底细,都浑身戒备着。上楼那人却不紧不慢的,他没点灯,摸黑着上楼,大抵是对布局很熟悉。他毫无所觉二楼有人,径直从明堂棠仰藏身的房门口路过,还打了个哈欠。
两人看清上来那人,是个约莫着三四十岁的妇人。穿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裙,木簪盘头,脸很白,五官还算有些姿色。她两手刚要合上房门,明堂手疾眼快,冲出来伸腿就卡住了半扇门,还没等说话,棠仰也迈过来开口道:“你是梅利?”
想不到,黑夜里冒出来俩高大男人拦门,那妇人不慌不忙,甚至没被吓一跳,只是仍两手扶在门上,淡淡地道:“恩,我是。”
两人又是一呛,全然没考虑过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刚要再言,梅利又不咸不淡地说:“有事找我?”
“对,”棠仰立刻应声,“我们——”
他才说了两个字,被明堂捂上嘴带着就往后退远了几步。棠仰反应过来自己竟张口就不由地应了她的问话,扒拉下来那手闭上了嘴。明堂蹙眉道:“师娘,你见过在东河县南面住的李蓉吗?”
“见过。”梅利仍是面无表情,问什么就答什么。但明堂却犹豫了,两人皆无法分辨眼前到底是人是鬼,哪怕她真身是个不得了的大妖,不现形他们就看不出来。垂下的手捏成剑指,明堂握住了棠仰手腕。梅利打了个哈欠,指指不远处的楼梯说:“既然不想说,那你们走吧。”
明堂还没动,棠仰便迈开了腿。他走了一步才回过神,面露愠色,扬声道:“你到底是谁!”
梅利恹恹地撇撇嘴,回答说:“你不是知道我是梅利嘛。”
棠仰更气了,抬手想召出根须,又被明堂把手按了下去示意稍安勿躁。他上前半步冲梅利拱手揖礼,沉声道:“师娘,看得出你没有恶意,不如我们坐下来聊聊。”
梅利毫无掩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明堂和横眉怒视自己的棠仰,这才把手从门板上放下来,错身过明堂,仍是兴致寥寥的,“成吧,下来说。”
两人跟着她下楼,短短几句话,心里的弦儿却绷紧了。不知为何,梅利的话像施有法术,若不全神贯注,不由自主便会顺从。俩人面对梅利在桌前坐下,梅利又问说:“喝水吗?”
“不必。”这次不光棠仰,就连明堂也应了话,两人异口同声道。
梅利见他俩紧盯着自己,又撇起嘴,仍是起身去了后面炊房,大抵是倒水去了。她人一不见,明堂附在棠仰耳边低声说:“年龄对不上吧?李卓说师娘很年轻,这个梅利看着有三四十岁了。”
棠仰没好气道:“也许李卓觉得师娘都是老太太呢,看着她就觉得年轻了。”
第66章 第十一桩往事
明堂不置可否,棠仰又道:“这样不行,等她回来我们抢先问。”
不一会儿梅利就端着两碗水回来了。那碗上缺了口,她把俩碗往桌上一撂,水溅出来了不少,不耐烦虽然没有明着写在脸上,却表现得淋漓尽致。棠仰张口刚要说话,她先道:“你们要是为李蓉的事而来就趁早走吧,我说了很多次,那个商安的魂儿叫不回来。”
两人对望一眼,梅利半垂着眼,从袖子里摸出几块儿银子掷在桌上,“钱可以拿回去,我说了叫不回来就是叫不回来,别再来烦我。”
情况蓦地转了个个儿,梅利大义凛然,搞得气势汹汹的明堂棠仰才像恶人似的。不过仔细回忆,好似她也确实没做错什么,是因为“住在林岗的师娘”才被先入为主了。明堂看看棠仰,棠仰又看回来,两人都没了主意。明堂定了定心神,心道不能被她带着走,问说:“师娘,你为什么说商安的阴魂叫不来了?”
“我说叫不来了就是叫不来了,你听不懂吗?”梅利终于显出点不耐烦来,端过给他俩倒的水喝了口,“不是投胎了,就是丢了!看他死了还不到一年,估计尚投不了胎,约莫是魂儿丢了吧。”
她瞥了眼两人,“我听说商老爷突然就死了,李蓉那么急着要叫魂来,他是死的有问题吧?”
都是内行,这些不难猜。梅利丝毫不给两人插嘴的机会,埋怨说:“你们不去找害死他的人找我有什么用!叫不来,害死他的人把魂儿拘走了呗,又不是我,跟我厉害什么?”
她一连串儿把明堂和棠仰说惭愧了,就连棠仰都不由地态度放和缓,刚想开口好声好气说话,蓦地又呆住了,睨了眼明堂闭上了嘴。
几句话的功夫,梅利就又掌握了谈话的节奏,将两人带着走了!明堂心中警钟大作,蹙起眉沉声直言道:“师娘好似很会说话呀。”
梅利没什么反应,脸上也始终淡淡的,“是呀,大家都很容易信任我,也不会拒绝我说的话。”
她再度直言不讳,正眼看向两人,“不过没什么用。不是对所有人都行,只要心里很抗拒,也马上就能回过神来。”她指了指明堂,“小道长,对你不就不太见效吗?”
“还有你,小妖怪。”梅利又指指棠仰,“没事和道士混在一起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这可好了,她什么来头明堂棠仰还没看出来,俩人底细倒先被她点破了。明堂桌子底下的手握住了棠仰手腕,她既然能觉出来棠仰是妖,便不可能用“小妖怪”来称呼棠仰。除非,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有全然的把握打起来输不了。
明堂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回到商安那不知所终的阴魂上,开口说:“师娘什么跟脚我们不清楚,此来也并无恶意,只是同商家有些渊源,想细细打听下商安的事罢了。”
梅利笑了下,倒像是被气的,低头道:“我说了我不知道。和李蓉只是偶然在东河边碰上的,我看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搀着走了段路,聊着聊着她非要把心事告诉我。有钱不拿是傻子,早知道甩不掉了,我根本不会理她!”
棠仰换了个路子,话锋一转问说:“你为什么会住在客栈中,你是哪里人氏?”
这次,梅利顿了下,她稍微坐直了些,盯着棠仰说:“你打听我做什么?谁叫你来的。”
棠仰总算反客为主,冷笑道:“不过随口问问,毕竟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怪不方便吧?”
“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原来是为这事。”梅利也冷笑起来,端过桌上的碗又喝了口水,而后甩手就把碗摔在了地上!瓷碗碎了数片,她不等明堂和棠仰反应,猫腰就捡起一片握在手里!明堂腾地站起来,捏成剑指的手抬起,梅利高声威胁道:“活了五十多年也够本了,我死也不会回去!”
她开口竟是以死相逼——以自己的死。这下两人都懵了,双方对峙着,梅利握着碎瓷片把尖儿已经对准到了喉咙上。明堂眨了眨眼,冲她慢慢摊开两手缓声说:“等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什么叫活了五十多年了……”棠仰在一旁也缓缓道。
梅利眼乌子滴溜溜转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是自己想多了。她脸上终于露出点怒气来,放下瓷片指着大门说:“滚!”
棠仰戒备着,制住了自己没老实照着她的话起身。明堂仍摊着手坐下,说道:“师娘,开诚布公。我叫明堂,你说的没错,我是个道士。我们来自宪城,确实是为商家的事而来的。”
梅利怀疑地看着两人,隔了好久才试探道:“你们……不是小鹳村找来的?”
这一出口,明堂差点又站起来,搞了半天还是绕回到小鹳村上。不等他开口,棠仰问说:“你是小鹳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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