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百里芜深离开的背影。
白衡玉总觉得百里芜深这次回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又说不上来。
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多想。
再过半个月,天灵芝的效果就要过去了。他得在这半个月内好好修炼,让百里芜深帮他突破。
·
第二日早的时候,外头天都没亮,白衡玉定下的时钟却已经响了起来。
他不情不愿地掀开棉被,抖着身子推窗一看,发现外面居然下了暴风雨,雪实在太大了,迎面扑来的冷风刮得他的脸生疼。
白衡玉吸了吸被冻的通红的鼻子,心下一片哀嚎。
可是无可奈何,他迅速穿好衣服,去见百里芜深。
对方果然已经很早就在房中打坐。
白衡玉算了一下时间,他还是迟到了半盏茶的功夫,他心里虽然有些惧怕责罚,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去了。
百里芜深睁眼看他,目光似乎还有些意外:“来了。”
他这句来了怪怪的,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迟到,可是看样子有没有要惩罚他的意思。
依照惯例,师徒二人一同打坐,百里芜深引到他如何调理内息,顺通静脉。一个早晨后,白衡玉果然感觉体内畅快许多。
这三百年里他就是自己一个人闷头苦练,没人指导,半点方法也找不到。百里芜深一来便看出他症结所在,从前那些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参悟了大半。
白衡玉喜道:“师父,没了你弟子真的不行。”
百里芜深清若霜寒的脸上似乎被和风拂过,悄然无息间有了些化雪的暖意。他轻轻垂下眼睑,将眼底微微波动的情绪掩去,用天籁般的嗓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打坐结束后,白衡玉问道:“师父,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不会是去寒潭吧。”
寒潭顾名思义,和解红洲里的酌月池同出一辙。因为海拔高度的缘故,这个寒潭四面都是雪,白衡玉总觉得它实际上比酌月池还要冷上许多。反正每回往里头一泡,他就感觉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
他年少刚开始修仙那会,是十分倦怠修行的。因为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可修仙注定是要吃苦头的。何况他的资质平平,想要有所成就就得比那些天资高的吃更多的苦。
而这个道理他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懂。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特别抗拒辟谷、打坐、泡寒潭等等一切让他感觉不舒服的事情。百里芜深无可奈何,就将他抓来身边手把手管教,他心里对百里芜深的依赖与惧怕,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
“不泡寒潭。”
“那要做什么?”
百里芜深看着他,一双浅淡的瞳眸读不出什么情绪:“什么也不做。”
白衡玉懵了,这是他师父说出来的话吗?
在他印象里,百里芜深不拿着鞭子在后面抽着赶他就不错了。居然会说出什么也不做这种话。
难不成,飞升一次,性情还能变一变?
今天天色这么阴暗且寒冷,白衡玉的确很想回去睡觉,可是他念着天灵芝的效用可能就快过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可是师父,天灵芝都吃完了,我还没突破修为呢?”
百里芜深道:“为师自有打算。”
听到他这么保证,白衡玉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百里芜深说没问题,那肯定就是没问题。
他心里不再有负担,美滋滋地回去睡觉去了。
可是为了装装样子,回去的时候白衡玉没有快速躺下,而是在床上修炼起心法来。他本来以为百里芜深这是在钓鱼,可是练得他都要睡觉了,百里芜深都没有来查房的动静。
他的眼皮不断打着架,脑袋一歪真的睡过去了。
白衡玉睡着之后,屋门从外头轻轻推开,呼啸的风雪灌了进来,涌进一室寒霜。
出现在屋内的白衣人眼睫上染了一些冰霜,入室之内微微融化,打湿了眼睫。他反手将门合上,看见床上人双腿还盘着,上半身扭倒在一侧,七倒八歪地熟睡着。
他轻轻走上前,脚步没有半点声音,伸手双手将人抱躺在床榻上。手指轻轻拈了拈被子:薄了些。
他将被子拉上,将人的手脚都放进去,又细致的将每个被角掖好,以免有风灌进去。
这时候他在床上捡到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一个字:无。
百里芜深默不作声地收了字条,转眼间,字条便化为了灰烬。
做好这一切,百里芜深在床边立了一会儿。
外头天色昏暗,风声呜咽呼啸,不断拍打着树枝与房门,有些吵闹。
白衡玉躺在床上,似乎也被这过大的声音惊扰,眉心微微地皱着,似乎睡的并不安稳。
百里芜深施了一个静音法诀,外头一切的风雪嘈杂都被隔绝在门外。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白衡玉的眉心微微松开。
百里芜深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见白衡玉嘴里嘟哝了一句,因为四下悄无声息,所以这一声梦呓显得十分的清晰:“别走。”
“你才是笨蛋。”
白衡玉咂咂嘴:“谁叫你当初不要我的,不仅笨还特别坏。”
百里芜深回过身去,琉璃般的眼眸之中似乎有微光轻轻闪动。
他正要迈开步子。
“薛轻衍。”
百里芜深脚步一滞。
“我不会放手的。”
白衡玉的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你别死,我不怪你了。”
百里芜深静默立在黑暗之间,身形几乎要与外头沉闷的天色融为一体。
半晌之后,他的身形才微微动了一下。睫羽抬开,露出那双浅淡的眼眸,惯来波澜不惊的瞳孔之间泛着暗色的涟漪。
指尖一弹,一抹蓝光向床上人飞速掠去。
梦中哽咽的人突然没了声息,再度沉入更加深沉的睡眠之中。
·
白衡玉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因为下着暴风雪的缘故,如果不看表盘几乎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这一觉睡的特别好,特别沉。
他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自打从行水渊回来,他就总是做噩梦。
梦里时常交替出现薛轻衍和陆浔的脸,特别是悬崖上的一幕,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昨晚他好像又梦见了薛轻衍,隐约记得梦境最开始是在薛家他们第一次见面,薛轻衍丢下他转身离去的时候......
后来,白衡玉记不清了。
只知道后半夜似乎没有做梦,睡的十分香甜。
白衡玉看了看表盘,酉时。
看到这个时辰,他又微微怔了怔。
压下心头一丝异样的感觉后爬起身,突然发现他身上的被子好像不是昨天盖的那床,似乎要更厚一点。
可是因为被子上的锦织花纹都一个样,所以他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是不是被换过。
白衡玉没想太多,穿好衣服就跑去找百里芜深。
外面的风雪特别大,北风呼啸,将一棵树木都吹折了,吵得人耳朵疼。
可是他的房间里却很安静。
他裹着身子,向静室走去。平日百里芜深不是在练功室就是在静室。
他找到百里芜深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可是外面风雪太大,他靠着耳朵也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白衡玉也不敢怎么偷听,他正要敲门,房门开了,屋内有人走出来。
“师兄。”
居然是傅景明。
傅景明面如土色没,看向白衡玉时目光闪了闪。嘴巴微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忌惮地向后瞥了一眼,最终欲言又止。
傅景明拍了拍白衡玉的肩头,察觉背后一凉。
百里芜深已经从深处走了出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准确而言,是盯着傅景明放在白衡玉肩膀上的那只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白衡玉一眼:“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就来找师兄。”
白衡玉奇怪的看傅景明一眼,他在百里芜深这里能出什么事。
傅景明一走,白衡玉便踏进门去。
房门自动合上。
百里芜深看着他:“醒了。”
“嗯。”白衡玉走到他跟前行了个礼。
静室里边摆着百里芜深父母的牌位,每回白衡玉来,照例都要点一支香祭拜。
白衡玉祭拜完后,把香插在香炉里。
回过头去看向身侧白衣人的时候,听见百里芜深开口道:“在行水渊的时候,你答应过为师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弟子记得。”
那时候百里芜深说过要他答应他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事以后再说。
白衡玉当时答应的那么爽快,一方面是因为情势紧急,一方面是因为他心里清楚百里芜深不会要求他去做什么。
百里芜深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瓷瓶:“在此之前。”
他顿了顿:“这是‘忘尘’,喝下它,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白衡玉听到“忘尘”两个字,心中一跳,猛地抬头看向百里芜深。
师父怎么知道他最近总是噩梦缠身?又为什么要给他“忘尘”。
顾名思义,“忘尘”是一种使人失去部分记忆的药物,会让人选择性地忘记前尘往事。
世间的苦痛烦恼,多来自于七情六欲,所以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忘情水”。
白衡玉不明所以,百里芜深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还非得喝下忘尘才能说:“师父。”
百里芜深道:“只要你肯喝下忘尘,为师就告诉你,为师想要你做什么。”
·
回到房内。
白衡玉看着那个精致的玉瓷瓶发呆,他正出神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有个人影迅速闪身到屋内。
“谁!”白衡玉正警惕,却见来人是因为早就下山去的傅景明。
“师兄,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还记得刚刚傅景明一副欲言又止有话要说的样子,那时候他就猜测可能是师父在场,傅景明不方便开口。
傅景明看了眼他手里的玉瓷瓶,伸手夺过就要摔了,被白衡玉拦下:“师兄你做什么!这是师父给我的!”
傅景明深深看他一眼,白衡玉趁着空档把玉瓷瓶又抢了回来。
傅景明道:“衡玉,你不能喝!你听师兄的,把它给我!”
白衡玉:“为何不能?”
傅景明道:“这东西喝了就会断情绝爱,失去记忆的!”
白衡玉道:“师兄,忘尘不过是会抹去人痛苦记忆,并不会断情绝爱。”
“若是忘记了,那与断情绝爱有什么区别!”
白衡玉觉得再这个问题上和傅景明探讨的有点脑壳疼:“师兄,我最近总是做噩梦。”
傅景明闻言皱了皱眉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行水渊回来开始。”
“......你都梦见了些什么。”傅景明虽然这样问,可是他的心里实际上是有所猜测的,他亲眼见到白衡玉一身是伤背着同样气息奄奄的陆浔回来,也从传闻之中窥探到白衡玉的噩梦或许还与失踪的薛轻衍有关。
白衡玉安抚他道:“师兄,师父说了,忘尘不过是抹掉痛苦的记忆,并非忘记一切。自从我入玉仙门,师兄就对衡玉呵护有加,这些事情,我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和师兄在一起的日子,衡玉非常开心。所以就算喝下忘尘,我也绝不会忘记师兄你的。”
傅景明差点被他这番话打动,可是下一秒,他伸手扣住他的手腕:“不行衡玉,你不能留在这里。你相信师兄,你和师兄走。”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无尽的风雪灌进来,惊起一室寒霜。
无边夜色,漫天风雪之间。
百里芜深临风玉立,月白长袍被倒灌的风雪吹的猎猎作响。
他的身形浸没在黑暗之中,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被这冰天雪地狂烈被风吹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傅景明突然跪了下来:“师尊,你放过衡玉吧。”
白衡玉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是什么意思?傅景明在说什么,百里芜深要对他做什么吗?
傅景明垂着脑袋,背却挺得僵直。
百里芜深轻轻向他们走来,脚步轻缓沉稳。
白衡玉和百里芜深相处百年,虽然百里芜深面上表情万年不变,可是这一刻白衡玉莫名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有些骇人。
他忙开口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师父刚刚飞升的时候,玉仙门内外受敌,你整日忙的焦头烂额,还要为我的事情操心。那时候有个天青门的门主带着一干人上前来闹,要迎娶我国门。后来天青门再也没来闹过,师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傅景明抬起头来看他:“为什么?”
“是我杀了他。”
百里芜深脚步一顿。
“你没有听错,是我杀了他。我知道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兄,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师父飞升之后,师兄就尽可能的满足我的一切要求。不愿意让我烦心外面的那些事情。可是你越是瞒我,我就越觉得自己没用。我也是玉仙门人,也是师父的弟子,也会想去为师门做一些什么。
“师兄大概不知道,可能是第一次杀人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闭上眼,就是天青门主的死状。所以喝下忘尘,对我而言,未免不是一件一件好事。”
白衡玉说到此处的时候,脑海中莫名涌起一副画面。
巨冠的月桂树挺拔伫立,明月高悬,星河遍空,月光与星光撕碎洒在湖面上。微风吹来,惊落一片细碎的桂花,与月芒星光一并被风层层推开,荡漾在水波之上。
树下的一名玄衣少年头戴墨玉冠,手执名剑,身手矫健,姿势潇洒,附耳闻声收势。
剑锋笔直立在身后,面色冷峻向他看来。
那一瞬,他顿时呼吸一滞,仿佛心都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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