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批又一批为了食物为了想要活命的受灾百姓进了猎场。无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最终,都成了与野兽拼死一搏的亡命之徒。
“好,痛快!哈哈哈哈!你瞧他,那么笨,差点被野兽咬掉了脑袋!……哎呦,啧啧啧!都缺胳膊瘸腿儿了,还上呢?”
“小王爷,你不知道。那个人家里孩子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吧,要是他能活下来,我磕剩下的瓜子皮儿就赏给他吧。也够可怜的。”
“哎呦,小王爷真是仁者善心哪!想必这么好的瓜子皮儿,他这一辈子都没尝过!”
“你要是想要,赏你了。”
“不胜荣幸,谢谢小王爷!”
一声嘶吼,那人被野兽拆吃入腹。
祁封把手里的瓜子随手一扔,打在那狗腿子脸上,“真是扫兴。走了,打道回府。”
“是是是,来人,还不赶快跟上,去伺候着!”
灾民数量的锐减,终于被觉察。可惜,凤鸢国的陛下还未查出真相,便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一把火烧死了。听说,是一名坑蒙拐骗的术士作法,施的是妖火,烧死的人会永无来世。
君怡公主盛怒之下竟化身沦为了厉鬼,常安城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凡是参与那场火祭的百姓,无一幸存。
扶风调查案子时,与此案相关联的人证大都这么说。
“孩子他爹说,要想办法给家里弄些吃的……大人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挨几顿饿也还受得住……可孩子不行啊,孩子还小……”
“……他自打跟着村里的其他壮年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还不都是这天灾闹得……”
“装什么装,还不都是被你们抓了去,给害死了!”历尽千辛,终于挖到了一点线索。
是一位村妇。她说,自家男人随着同村的一起去,说是到了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好像是富人家才会设的打猎的地方。本以为,是做做苦力。却不料,是赤手空拳地同野兽厮杀。她男人胆子小,受不住便偷偷逃了回来。
后来有人来追杀,将她男人灭了口。她躲藏在地窖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命。
参与火祭的百姓也都是因为自家亲人无缘无故失踪,且听闻是被官家人,富家人捉去祸害了,才联合起来,把一国之主处以火祭之刑。
真相大白,终于查到了祁封的头上。
金銮殿中,盛怒的祁佑陛下拿着皮鞭狠狠地抽在祁封身上,“混账!我让你是去救人的,不是让你去害人的!”
祁封还是第一次见皇兄陛下发这么大火。他是顽劣不堪,但也知自己如今已是触了皇兄陛下的逆鳞。于是,他觳觫着,连连磕头,“对不起,皇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皇弟知错了……皇兄你不要生气……”
祁佑气得全身颤抖,他捏着鞭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祁封……”
祁封磕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祁佑继续道,“你可知,你所为,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可知,你所为,牵连凤鸢国国主身亡……你可知,你所为,与禽兽行径何异!”
“啪!”一鞭狠狠打落。
祁封却沉默了。
忽然,他冷笑着出声,“皇兄啊……”
他抬起脸来,面上是不知何名的疯狂,“他们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祁佑满是失望地看着祁封,“你不配冠以祁姓……”
祁封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面色阴沉,“皇兄……”
祁佑道,“我以祁氏家主之名,革你出族……”
“你疯了……”
“自此,你与我祁氏一族,再无丝毫瓜葛!”
“祁佑!”祁封冷讽而笑,“祁氏家主?啊哈哈哈哈哈……祁氏一族如今凋零如此,不复当初是为了谁啊……我杀他们凤鸢国几个人怎么啦……他们该死……是他们害得我们祁氏一族沦落至此!”
“住口!”
“住口?呵,祁佑陛下!革我出祁氏一族,你当真是好能耐啊!如此一来,祁氏一族便也只剩你一个人了吧。哈哈哈……祁氏一族冠以清誉之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凋零如此……当真是教人笑话!
什么君子,什么清誉……当初我流落在外饱受欺凌时,受的苦比他们凤鸢国灾民又何曾少一分一毫!那富绅给我脖上栓着牲畜才戴着的项圈,他让我学狗爬,让我学牛耕耘,让我受尽屈辱!
让我把他们凤鸢国灾民当人看,当年那位富绅又何尝把我当过人!怎么啦?只准许他作怅,不允许我为恶啦?是谁杀死了那位年仅十岁的小君子啊……是那位富绅,是他们凤鸢国的百姓啊!
祁佑,祁君子!你和我使什么厉害啊!你回到过去,把那位小君子从狗项圈里救出来啊!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想兄长去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你这位君子在哪里啊?
还好,我慢慢长大了。小君子长成了大恶狗。逮谁咬谁。”
……
讲述到这里,祁彧脸上的疯狂仿佛与当年的祁封重合,他眉眼含着笑,却是冷的,他一边用手抚着玉玺,一边开口,“祁封就是我的父亲。祁佑陛下呀,就是你的亲外祖。”
慕祁颤声问道,“为什么说……祁氏一族凋零如此都是凤鸢国害的?”
祁彧冷笑,“奥……你想问这个呀……还不是凤鸢国的那位能安社稷定乾坤,有通天入地之能的国师大人啊……也不知他看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天象,非指着鼻子骂我们祁氏一族的血是脏的……”
慕祁问道,“然后呢?”
“然后?”祁彧只是笑,“然后,族内所有人一一接受检验,若被诊为带着祸乱天下的脏血的人,便会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说来也怪啊……我父亲,一个祸害了那么多灾民连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独独怕那一位藉藉无名的富绅……啊,当真是可笑哪。”
慕祁道,“所以呢?祁封外祖怎么样了?”
“怎么样?”祁彧道,“那被亲哥哥之死压下去的邪念又差点因这讨厌的富绅重新燃起来了啊……”
默了良久,祁彧忽然收起冷笑,严肃问道,“祁儿,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人最可恨吗?”
慕祁未答,但祁彧好像也并未对他的答案有什么期许。
他双腿交叠斜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头枕着另一边扶手,仰头看向屋顶房梁。或许是借着这个姿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根一根慢慢松了下来,他脸上癫狂的笑终于收敛了爪牙,平静安详地枕于他的面上,他静静地,像是没什么感情的死物。却让一丝愤怒与颤抖于这面无表情的遮天罗网中逃出生天。
他说,“是那种虽非穷凶极恶,却确实坏,坏的又不彻底,却又时不时的扎你一下,让你不堪其扰的卑劣小人啊……”
慕祁沉默了。
若论起罪恶,祁封外祖手上的罪孽并不比富绅少。可是,若不是富绅施恶,十岁的小君子也不会夭折,恶狗也不会长大成人到处疯咬。
穷凶极恶之徒,有时只是生于小恶。但富绅所为,已经超出小恶二字了。
……
后来,四十岁的祁封遇见了当年的富绅。但他此时已不再是十岁那般的弱小,亦不是二十岁那年的凶狠。他洗心革面,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借行善积德洗刷自己双手上的血腥。
他虽没亲手杀过什么人,但伯仁却因他恶念而死。所以,他懊悔,他自责,他夜夜难寐,他良心难安。
行善积德,本来是打算要延续一辈子的。
可是这重新苏醒的君子,又遇见了那让恶狗出世的富绅啊。
那富绅知晓他曾为皇室子弟,亦明了他猎场里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因为富绅有通天彻地之能?
不是,当然不是。
因为富绅就是渴望巴结着当时的小王爷祁封的狗腿子之一啊,只不过狗腿子太多了,他排不上号罢了。
排不上号也不要紧,他虽没有治国之才,但却有变着法儿折磨人的本事。
巴结不上小王爷?没关系啊,那就巴结小王爷的狗腿子啊!
最受二十岁的小王爷宠幸的,自然便是那提出以人为武器,看活人与野兽相搏撕咬的提议的狗腿子。可这提议,却是出自狗腿子的狗腿子,便是那位富绅。
小王爷因此触怒了龙颜,被革除了祁姓。自此便是布衣平民,再无荣华富贵加身。
树倒猢狲散。参天大树灰飞烟灭,献计献策的狗腿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可甘心?
怎么能甘心啊……本来是怎么靠都不会倒的靠山,却因一计错误之策,什么都没了……
平步青云,没了。
腰缠万贯,吹了。
黄粱美梦,醒了。
醒了啊……可是……醒来的狗腿子很生气,他想要发火……这黄粱美梦怎么能醒了,怎么能醒!
是谁?
是谁吵醒了他的黄粱美梦!
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献计献策的富绅啊。
是啊……都怪那讨人厌的富绅啊!
富绅受了狗腿子的怒火波及,该找谁发火呢?狗腿子有他的狗腿子发火。可是富绅没有狗腿子,他发不了火。他不开心,他好不开心啊。
那双眼睛到处搜寻着可以发火的猎物……
什么?隔壁村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日行一善,二十年皆如此。
富绅终于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磨牙吮血呀……他开怀至极呀……
能有人不求回报行二十年的善?他富绅第一个不信!
这便去揭下他伪善的面容,教他原形毕露!
可这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富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在行恶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欺负恶人可能会遭受更厉害的反击撕咬,可是欺负好人不会啊……你打他一下,他会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你踹他一下,他接下来会一边防御一边跟你讲道理……
哈,君子啊。吃亏最多的就是君子了。
富绅心里狠狠地想。
人都说书有墨香,他偏不以为然;人都说铜有臭味,他偏趋之若鹜。
他从小就想当个不会吃亏不会受欺辱的恶人。
只有比恶人更恶毒,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自小便将此奉为圭臬,视为金科玉律。此一生,更是将理论循序渐进地落到了实处。
可是有一日,有位十岁大的小孩子与他唱了反调。
真是让人讨厌啊……瞧瞧那副恶心的君子嘴脸……
只是看着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想亲手撕扯下来掷于地上狠狠践踏!!!
于是,他变着法儿地折磨那个小君子。
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吗……我偏要让你被恶毒折磨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不是一身傲骨吗……我偏要折了你的傲骨,让你匍匐于泥淖里,永不能翻身!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你?
因为我开心啊……因为我做不成君子,也不想你做成君子啊!
令富绅大为气恼的是,那个十岁的幼童虽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虽然爬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上一动,但却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富绅真的怒了。
凭什么!
明明他把君子踩于脚下,君子一身泥污,而他衣衫干净。赢得明明是他啊!怜悯,是胜利者才有资格恩赐给失败者的。
这个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竟敢!他竟然敢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
不爽……不快。
怒火中烧几欲将富绅原地灼成焦炭,当小君子死在他手里,恶狗出世那天他才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突然得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出的恶狗,自削了锋牙利爪,甘愿将越来越多的人保护在身后与臂弯之下。
十岁的小君子没有死……他只是太过劳累,沉睡了十年。如今,他被人以赤诚唤醒,愿予以世间万物光温。
即便风雨面前遍体鳞伤,也愿护得世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恶人,你怎么能不做恶狗跑去当君子呢……
小君子真狡猾啊……披着恶狗的假皮自沉于地狱,却将君子好生养护,完好无损地渡回了人间。
第12章 阴阳隔其三
祁彧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徐徐道来,“若是当年身为皇亲贵胄的小王爷祁封,自是不必怕一名区区富绅的。可是啊,他四十岁时只是布衣平民,普普通通,无权无势。他敬爱的皇兄陛下以自己为火柴,重燃了他心底的善良。一亮就是二十多年。
可谁也没有料到,更暴烈的风雨袭来,想要扑灭这火种……”
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到了最后,竟有字字沁血的意味,他说,“……如你所见,我成了第二个祁封。”
……
那富绅学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企图把当年的恶狗重新放出笼子,可是他发现,不起作用了……君子看向他的眼神比小君子当年的更为坚定更为怜悯……
这眼神当真是讨厌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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