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见到了被银针“全副武装”的楚大人后,盛安才明白隔一个时辰拔一根针是什么意思。
楚子衿如今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九十度旋转。
盛安立在亭子里,夜风冷寒,蹿上了他的背脊,他拱拱手,虽然可能楚大人也听不见,但还是把该做的礼数都做尽了,“老奴遵医仙奶奶吩咐,每一个时辰拔一根针。”
楚子衿,“……”
……
待胳膊能活动之后,剩下的银针不必由盛安拔了,楚子衿自个儿便风驰电掣一瞬拔了个干净。
朝阳殿。
“姑姑!”楚子衿推门而入时,楚问正坐在椅子上,斜支着颐对着一豆灯火瞌睡连连。
见楚子衿来了,楚问阖上了双眸,“既然你来了,便由你守着吧。”
楚子衿将门掩好,在楚问面前坐下。
良久。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醒来……”
本是自言自语,却不料阖眸浅睡的楚问一边换了一只手支着头,一边回答道,“破晓之时,卯时三刻。”
楚子衿吓了一跳,“……姑姑,你没睡啊。”
却又不吭声了。
楚子衿只好默默地等。
卯时三刻,楚问睁开了眼。
楚子衿有些焦急道,“姑姑。”
楚问看了他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你姑姑医仙奶奶的称号同母夜叉的诨号一样,都不是浪得虚名。你还信不过你姑姑?”
“不是……”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楚问还有些疲倦,说,“去,把他们两个颈间的银针拔了,拔了就能醒了。”
楚子衿照做,果然,不消片刻,两人便皆醒转。
最先醒过来的永平警惕地退缩在床脚,双唇紧闭,身体觳觫着。
楚子衿唤道,“小太子殿下,你能告诉臣,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永平双臂抱膝,摇了摇头。
楚问道,“他开不了口了。”
楚子衿问道,“为什么?”
楚问道,“舌头被人连根拔了,你说还能吐出什么话来。”
楚子衿大骇,“谁?”
“自然是安阳王的好舅舅啊。”楚问把医药箱收拾好,道,“走了。不用送了,婆婆妈妈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永平在听见“安阳王的好舅舅”这句话之时,突然怔住了,就连觳觫也慢慢止住了。
滔天恨意云集……
“自然是安阳王的好舅舅啊……”
慕祁醒来之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然后,朦胧退去,视线慢慢清明,在躲在床脚的永平身上停了片刻。
喉咙动了动,慕祁闭上眼睛,嗓音低哑道,“怎么,不杀我了。”
永平看向他,转过身面向墙壁,伸出食指为笔,以自己口里的鲜血为墨,蘸着在白色的墙壁上写道,“杀了你也没用。”
慕祁没听到回音,诧异地睁开眼,却见到墙上触目惊心的一笔一划。
“你怎么了……”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永平闻言顿了顿,嘴角冷讽地卷了卷,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写下,“无。”
慕祁忽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冷了个遍。
送走楚问的楚子衿返回之时,看到两人醒转以后对峙的局面,竟也有些无措。
虽然血缘相亲,却是从来不曾相识。更不必谈相熟相知。
瞥见楚子衿看向慕祁的关切的眼神,永平垂了垂眸,伸出手敲了敲床头的木头。
楚子衿循声望过来,永平转身在墙上写下,“楚卿,助我登基。”
然后,停下看了看同样看向自己的慕祁,又继续写道,“窃国之贼,罪当论诛。”
楚子衿遍体生寒,“他不是!”
永平冷笑,继续写,“一丘之貉?”
慕祁脸色难看至极,“我一人之错,不要怪罪别人。”
“子祁……”
“楚大人……你是守朝臣。”慕祁忽然打断他,“永平,你是想置子衿于两难境地,是也不是?”
永平写道,“你不干净,他也是一样的……”
慕祁脸上怒火燎原,“来人!”
楚子衿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后悔的事,忙喝道,“子祁!”
“把小太子殿下带下去!”
……
是夜。
永平跪立在金銮殿前,肩背挺直。
楚子衿道,“子祁,他还有伤,他还只有八岁……”
慕祁拍了拍楚子衿的后背,“我问过姑姑了,她说永平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需几日便能愈合。可是,子衿啊……外伤可愈,心疤难合啊……他恨我,更怕我。
他明明还只有八岁,却能行凶杀人……若放任不管,长此以往……我不知他长大后,将作何处。”
……
三日后。
永平受邀,与慕祁一同在凉亭中进食。
“我不知你忌口,只是吩咐他们张罗了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你尝尝。”见永平面有豫色,遂补充道,“我问过姑……楚太医了,她说你的伤昨日便已愈合,今日可以进食了。”
永平伸出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道,“为什么不杀我?”
慕祁见他神色不再有那么多仇恨,语气便也随着轻松了些,“杀你有什么好处吗?我一开始就答应过尉丞相要放你一条生路,虽然尉丞相已经故去,但这句话仍旧作数。”
永平有些怔然,“可是……我杀了你啊……你难道不恨我吗?”
慕祁却笑了,“你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想的倒是周全的很。恨……一丝一毫都没有。相反,更多的是体谅。”
永平疑惑,“体谅?”
慕祁道,“我三岁之时就被册封为太子,你受过的教育我也受过。如果我处于你当时孤立无援的境地,肯定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皇叔说过的话。可是永平啊……虽然我们是皇家,可身上流的血毕竟同承一脉。”
永平死了,楚子衿也死了。
那日,慕祁终于与永平解开心结。本以为,一切都已告罄。永平却突然全身觳觫,口吐鲜血。
慕祁将永平抱在怀里,昨日楚问便离宫了,他正要奔向太医院去找其他太医,却被永平拉住衣襟,摇头制止。
“永平……”
永平沾着酒水写,竭力忍着疼却依旧发着抖,“皇叔……谢谢你……是你让永平知道,永平在这世上不是孤苦伶仃一人……永平伤了皇叔,罪不容恕……”
不……不是你的错……求你活着……求你活着……
永平继续写,他本来想多写些什么,可能是感觉这疼有些忍不住了,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又抹掉,重新写下,“皇爷爷留有一件东西……是给你的。在他与皇奶奶初遇之地,皇叔要去看。这是父皇临终前告诉我的……”
“父皇……留给我的……”
永平写着,“永平很高兴……永平不是孤……”苦无依。
手臂毫无预兆地垂落,怀里那人一动也不动。
“永平?”
无人应答。那人再也不会有机会应答了。
“子祁!”一声惊呼。
缠风乱舞的纱幔掩映之下,慕祁落下了一滴眼泪,他颤声道,“子衿……”
楚子衿僵立原地。
慕祁想申辩,想说:子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永平不是我杀的!
你……信我啊。
你可千万一定要信我啊……连一丝丝犹豫都不能有。
永平孤立无援,他又何尝不是孤立无助呢……
可他嗫嚅良久,也只吐出了断断续续一句话,这句话是趁他心绪大乱跌跌撞撞冲破心牢挣逃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有丝毫察觉就错放出了口,“如果你也不信我……就真的没人会信我了。”
届时,天下书,书尽我千古骂名,众人议,议尽我罪恶无数……
自此,慕祁二字便会染尽污秽,再也无法与清清白白的楚子衿三字一起出现了。
说完之后,双双沉默。
慕祁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忽然,一双手臂拥住他,头顶上方传来那人一声低叹,字字有声,“我信。可是我信又有什么用,天下人信吗?”
一瞬便是泪眼模糊,慕祁紧紧揽住他,“够了……”
你信我就够了……其他人怎么想,我真的不在乎的……
翌日,慕祁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兵士不再听他号令,直到金鸦西沉,一切才看似恢复如常。
殿门咿呀作响,落日余晖撞进来,慕祁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一名内侍喜气洋洋地进来,跪伏于地,“启禀陛下,罪臣业已伏诛。”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冷寒爬上背脊,慕祁觳觫着回问,“谁?哪个罪臣?”
“楚子衿楚大人。”
六字落下,遍体生寒。
未几。
“我杀了你!!!”
“陛下……!”内侍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守在门外的士兵连忙闯进来,压制住发了疯的慕祁。
……
是夜。
一人履携寒霜而来。
狼狈不堪的慕祁蓬头垢面,听到脚步声后头未抬,“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出声,慕祁却讽笑出声,“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别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会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吗?”慕祁癫笑,声泪俱下,“让我想想,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我十四岁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闲适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还是不够聪明。傻孩子啊,这局布下之时,你都还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启唇,“你以为,世代武将出身的楚氏一脉为何做了文官……你以为,祁氏之女贵为国母,其母族却为何名不见经传,家族凋零,只有我一个亲人……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从不待见你,最后还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楚子衿为何舍得十年未和你通书信一封……你以为,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八岁小殿下为何能手持利刃要夺人性命……”
“啊……”祁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么多谜团呢,你猜到了几个,又知晓了几个。还是从你外祖那时候开始说起吧……”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皇室一脉姓祁。
当时,凤鸢国天翻地覆,天灾起人祸生,只能把求助之手伸向当时最为强盛的凤栖国。
凤栖国的陛下慷慨施以援手,本是传颂万世的佳话。却不料,这途中出了纰漏。
押送赈灾粮草的军队的统领中饱私囊,故意拖延行军,延误了灾情,凤鸢国受灾百姓因此饿死了很多。而推荐这统领的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祁封。
祁佑也就是当今陛下,因此勃然大怒,革了祁封的职位,勒令他戴罪立功,亲自押送粮草去施助。
祁封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惩罚。他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去。祁佑念他年幼,不与他多计较。便罚他面壁思过。
祁封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抓了那饭桶统领狠狠砸了一顿犹不解气,便把火撒在了凤鸢国的受灾百姓身上。
他跑到皇兄陛下面前,吵着嚷着要去赈灾。祁佑也只好都随他去了。
他到了凤鸢国确实是老老实实发放粮草,当地的百姓也都唤他面慈心善的活菩萨。
却殊不知,在这活菩萨眼中,他们一条条的人命不过都是玩物。
祁封顽劣不似一般的贵胄子弟,他要是只会吃喝玩乐也就罢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他偏不,若说会折磨人,他必会榜上有名。
他瞒着皇兄陛下,在皇城郊外私设了一个猎场。别人猎物都用骑射之术,他不,他什么冷兵器都不用,他用的是活生生的人。
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围栏里,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最后的拼死相搏,在他眼里,当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乐趣。
可赤手空拳终难以抵挡野兽之锋牙利爪。还没过几日,这野兽没猎到几只,作为武器的人便已死了大半。
可是怎么办呢,祁封还没有猎足猎物,他不高兴。
祁封自小恃宠而骄,除了他尊敬的皇兄陛下能管束他,谁也不能指摘他半句。
眼见着祁封就要发怒,他养着的一条狗腿子,忽然点头哈腰着走上前,谄媚道,“小王爷息怒,这亡命之徒多的是呢……”
祁封有了兴趣,“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狗腿子耳语了几句,祁封满意地笑了笑,“是吗……既然如此,那回府!待我换身衣服,我就去找皇兄陛下请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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